這場大夢之後,她又被接踵而至的夢魘拉來扯去,不得清明。


    那些夢閃亮的,暗淡的,駭人的,件件曆曆在目。與她有關,有些則是與他有關。


    記憶的漩渦旋轉著,在她周身開出大朵大朵的血花。那些血色的花太多太多,重疊在一起,變成一道血色的天幕,直衝而下,把她裹在裏麵,裹得連心髒都難以跳動,呼吸艱難。


    她忽然想到多年前那條偏僻的巷道,那條她不由自主踮起腳的巷道。巷道的盡頭,那些就是亮著這樣耀眼的血色,影影綽綽間,摻雜著五彩斑斕的蓮花燈,以及大紅色的花火。山花的花瓣從天上飄下來,慢悠悠的落在她的發絲上,那時候,一隻修長的大手輕盈的像是柳絮浮動,緩緩拈去發梢的花瓣。她抬眼,就能看到眉目清揚的少年。


    可惜那個少年死掉了。死的那樣徹徹底底,死得那樣熱烈迅速。不過是幽冥山一戰,他就死了。不過是她把火丹給了他,他就死了。


    胸口莫名疼得厲害,像是被尖刀剜去了最柔軟的一塊肉,熱乎的地方都沒了,隻剩下冰冷和堅硬。


    她試圖扒開那道血幕,從奪目的血色中逃脫,卻是無力對抗,被尖刀和血幕傷的死去活來,最後墮進意識的深淵,無止無休,反反複複。


    後來,苦到發酸的藥汁灌進深淵,衝破那些幻夢和噩魘,她才看到略微清明的景象。朦朧中,像是有個水藍色的人影在她眼前,這會正扭頭對著一側說著什麽。


    手裏摸到紗帳,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床上,想翻到床邊,胳膊肘用了用力,身子卻是紋絲不動。胃裏的惡心和酸澀還在翻絞著,那力道,似乎比她的胳膊肘大多了。


    嘴唇動了動,她把苦澀的湯藥全部吐了出來。那些湯藥被她吐得到處都是,從臉上流到脖子裏,可她卻連抬手擦拭的力氣都沒有。


    “哎呀!”水藍色的人影叫了一聲:“她動了,她居然動了!”


    接著一個緋色的人影從外麵跑了進來,見狀用自己的袖子就把她吐出來的湯藥擦了擦。一邊擦一邊吩咐那抹水藍色的人影:“去打幾桶熱水來。”


    她閉上眼睛,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躺在浴池裏了。這回比之前視物要清楚多了,一片氤氳的水汽中,她漸漸看清了周圍的景象。琉璃小窗,白茫茫的光線照進來,正好灑在浴池的水麵上。觸手可及的酸枝木架,鑲嵌著金銀化龍鯉魚的軒轅鏡,雕刻著菡萏的古銅駝燈,竹石花樣的香桶,金絲小軟塌,還有螺鈿纏絲的梳具……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擺放。


    幽冥宮鳳陽殿的沐浴小池,她撲騰了五萬年水花的小池。


    水汽越來越多,她迷惘地看著麵前的物件,不知這水汽是浴桶裏麵湧上來的,還是眼睛裏的。她更不確定這些是真的,還是幻夢的一部分。


    胃裏又是一陣惡心,她忍不住趴在池邊就要吐出來,一雙纖纖手捧著一個白瓷壇子正好接住她吐出來的湯藥,很快又麻利地用錦帕幫她擦去唇上的藥漬。


    她抬頭,這下看清了來人,是一個穿著一身緋色曳尾羅裙的少女。看到少女朱砂色的瞳仁,她大概猜出這是個魔族小妖。再看那頭頂的雙丫發髻,和齊胸花結,竟是宮人打扮。


    可是幽冥宮的宮人早在三百年前的大戰中,就被屠殺殆盡了,這又是哪裏來的宮人?


    正怔愣著,那小妖恭謹地跪在她麵前,說:“公主殿下,可要奴婢再去端份湯藥過來?”


    公主殿下……如此,大抵又是幻夢吧。


    她歎了口氣,把自己沉在熱騰騰的池水中,隻露出兩隻眼睛和鼻子。可別說,這還是最舒服的一次夢境,這池水真是暖和。要是永遠待在這樣的幻夢裏,倒也不錯。


    “公主殿下?”緋衣小妖又問了一遍。


    她慢慢抬起下巴,把臉從水麵裏抬起來,問小妖:“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丹丹,是忘川河畔的一朵紅花石蒜,得君上度化成妖。君上讓丹丹侍候公主,現在丹丹是公主的人。”小妖抬起眸子,粲然一笑,亮亮的杏眸都彎成了月牙狀。


    “君上……那是誰?”


    鳳伶思索了片刻,她的腦子還是一團亂,無法從記憶中尋到可以匹配的人。好像是聽過有人這麽稱呼過父君,但是一般宮人在她麵前不會主動提起父君,他們更習慣說那位。像是會說若是那位怪罪下來就不好了,小心那位知道了,諸如此類的話。畢竟對魔君的稱呼,宮人們總是小心避諱的。


    難道是夢境出了岔子,虛實不分了麽。於是她又問:“可是阿爹?”


    叫丹丹的小小妖愣了一下,搖搖頭,小心翼翼的說:“是……是新魔君。”


    鳳伶訝異,想再坐起來些,卻渾身使不上力,身子往水裏陷的更深了。眼看水要沒過眼睛,丹丹伸手托住她,把她扶到邊上。旁邊已經備好了衣物,丹丹喚了旁的宮人過來,一起幫她穿衣。


    一邊穿,丹丹一邊回答她:“公主昏睡了三個月,很多事情可能還不知道。三月前大戰,原本川北都要被攻下了,君上卻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局勢,反敗為勝,甚至成功收複川南。魔族子民都說君上是神機妙算,竟能猜出天族布下的暗線,不久就擁戴他為新任魔君。”


    “你說我睡了三個月?”鳳伶心裏咯噔一聲,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幻夢裏誰會告訴她已經昏睡了多久。她忍著嗓子撕裂般的疼痛,趕緊問:“大戰是哪一場?天族一方是誰領的兵?魔族又是誰領的兵?”


    “嗯,從君上把公主帶回來開始算,應該有三個半月了。大戰的話,天族是三殿下領兵,魔族是大……額,是君上和策隱主上領兵。那時,君上在地勢險峻的山峰上埋伏了很多兵,還布下了眾多毒瘴。誰都不信敵方會從山頂上過來,可是沒想到是真的。君上因此一舉殲滅了天族的主力軍。”


    邊上的宮人聽到這,不由得插嘴道:“是啊,咱們君上真是英勇呢,何止打垮了天族主力軍,好懸連三殿下也滅了。若不是北……”


    “去膳房再煎一副藥吧。”丹丹打斷她的話,遞了個眼色過去:“衣服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來就好。”


    “那三殿下他……”鳳伶迷蒙地抬頭。


    她不知道她在迷蒙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問他。她隻覺得頭疼欲裂,胃裏也難受,無力的感覺更令她討厭。


    丹丹沒說話,攙著她回到鳳陽殿裏的小軟塌上,匆匆出門去了。


    她半倚在軟塌上,不知不覺又睡著了,睡得昏天黑地。


    這一覺無夢,是在碧澗羹和梅花湯餅的香氣中醒來的。


    一睜眼,就看到一個暖洋洋的身影逆光坐在床頭,光華撒了他一身,把他絳黛色的袍子照的像金色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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