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玉走後,藍露繼續到山下幫忙浣衣。她在水雲觀待了多年,總要回饋點什麽才能安下心。


    隻是每個月,她仍會習慣性的到山上看一看。每次她來,都會在溪水邊繞上一圈,有時也會在青石上坐一會。


    山上的動物不知道她在等什麽,赤豹依舊撲到她懷裏,花狸貓也會圍在她身旁打轉。


    這天,藍露照常上山,卻在溪水邊,看到了一個被衝上岸的男子。


    她跑過去,探那人的鼻息,還活著。


    大約是被上遊的瀑布衝下來的,頭上磕破了皮,氣息奄奄。


    藍露幫他把肚子裏的水給按出來,又把醒神的草藥碾碎了給他灌下去,他才終於咳嗽著醒過來。


    藍露扶他坐起來靠著樹,看他一會,確認他已經活過來之後,站起身問他:“你自己可以下山嗎,還是我叫些人來帶你下山?”


    男子咳個不停,聽到藍露的聲音,感激的說:“不必了,我歇一會,自、自己可以。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待我、待我下山,必當重金為報!”


    重金為報?


    藍露注意到男子穿的衣服,確實是長玉從未穿過的錦衣華服,說是官服又不像,總之那衣服有些奇怪。就算在山下,她也沒有見過哪個男子穿這樣的衣服。


    但這身衣服,和這個男子……


    藍露覺得好像有種莫名的熟悉。


    “不必。我久居山上,重金於我也無用。既然你已無礙,就此別過。”藍露冷淡地說著,甩甩袖子轉身而去。


    男子看著她身上的緇衣,恍然明白她是水雲觀的道姑。


    再看她身側,有動物不緊不慢的簇擁著她。定睛一看——


    竟有頭赤豹!


    那豹子足有半人高,男子立時嚇得大叫一聲。


    藍露和赤豹同時回過頭,半晌,男子見那豹子十分順從,這才緩了一口氣。


    “你今年多大了?”男子捂著胸口問藍露,眼睛緊緊盯著她身側的赤豹,一刻也不敢鬆懈,生怕它趁他不注意,一口咬斷他的脖子。


    “十四。”藍露聲音冷冽,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


    男子微微怔住,藍露見他自顧自的在那裏咧嘴笑,實在沒有耐心再同他多說。帶著赤豹就下了山。


    十四,藍露自己在心裏又默念一遍。三年時間,隻剩下一年了。


    明年,便是她的及笄之年。


    明年,長玉會來接她。


    秋去冬來。大雪覆蓋昆吾山時,水雲觀裏的道姑給藍露梳了一個頂漂亮的發髻。


    “以後露兒就是大人了。”年長的道姑輕撫她的鬢發,扶她起身。


    藍露含笑點頭。其實沒有人知道,從跑掉鞋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長大了。


    爆竹聲響,新年伊始。


    藍露裹在厚厚的襖裙裏,慢慢掃去院子裏的積雪。這一年,於她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她遙望著遠處絢麗的火花,眼睛裏滿是憧憬。


    就在她的滿心期盼中——


    有人叩響了水雲觀的大門。


    似乎所有的聲音都淡去,藍露扭頭看向大門,不知不覺中,掃把從手裏掉落,埋進了厚厚的雪裏。


    三年的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像是一陣狂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他來了,就是最重要的。


    藍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跑去開門的了,仿佛踏著三年歲月。幾丈遠的路,跑出了三年的距離。


    打開大門,藍露呆立在原地。


    藍露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摔到雪地上的。她隻隱約記得,雪水融化浸濕衣服的冷意。那是刺骨的寒涼。


    她病了,一病昏睡了數日,又將養了兩個月。這兩個多月,她每天都做同樣的噩夢——


    大門一開,不見長玉,唯見官兵。


    她被選中了。


    被選中……成為新一年的活祭品。


    每次從噩夢中驚醒,她都一身冷汗。然後愕然醒悟,那不是夢,是真的。


    她後來才知道,那日溪邊所救男子,正是山神祭的大祭司。那個奇奇怪怪的衣服,整個大運國隻有他能穿,也隻有他,有權利選擇人祭少女,稱之為山神的旨意。


    山神的旨意……藍露苦笑。


    水雲觀裏的杏花開了,又謝了。春風吹進藍露的衣襟,又吹綠了漫山遍野。藍露終於恢複了些許元氣。


    她現在隻等著盼著長玉來接她。算起來,到今年夏天,就整整三年了。隻要長玉帶她走,離開這座山,她就再也不必成為祭品。


    烈日灼心,夏天來了,長玉沒來。


    涼風蕭瑟,秋天來了,長玉還是沒來。


    冬天,冬天他一定會來的。


    當冬日的陽光微弱地照在藍露後背上時,她抱著洗幹淨的衣服,按時下山送還。


    收衣服的人像往常一樣,又遲到了。藍露隻好站在街道旁的陽光下等。街道邊一群人正坐在席上,一邊縫補被子,一邊曬著太陽嘮嗑。


    “哎,聽說了嗎,隔壁村那小子出息了。在京城當了大官!了不得啊!”離藍露最近的一個婦女拍著膝蓋說,聲音很大。


    對麵一個眼角有痣的豐腴婦女,連忙一口咬斷被子上的線頭,接過話道:


    “怎麽不知道!我兒子以前和他一個學堂。人家那可是考取了進士一甲,生來就是個做官的命。這不,上個月回村,坐馬車來的,闊綽極了,聽說馬車上鑲嵌的都是寶石金絲!嘿,那排場,大的很呦!”


    車上都有寶石?那是很貴氣了,隻是不曉得這些人有沒有添油加醋。藍露心下想著,迎向陽光眯起了眼睛。


    收衣服的人終於匆匆趕到,接過衣服,遞給藍露九個銅板。藍露拿過銅板,又掃了席上的幾個人一眼,緩步往回走。


    “呀!他回來了?京城的官不做啦?”


    “怎麽不做,人家回來是接父母過去。聽說村裏的房子都賣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哎,那小子不光是個念書的料,樣貌也是板正的很呐。以前念書的時候,咱這城裏多少閨女想嫁給他呢。”眼角有痣的婦女嘖嘖歎息。


    旁邊一婦女正纏著線球,一聽到樣貌板正,兩眼放光:“那可不。我家三女就見過他一回,現在還經常念叨著,說什麽‘古有宋玉,今有長玉’,哎,你們說這小子真有這麽好看嗎?”


    “叮——”


    銅板掉落一地,四處滾散。其中一枚銅板晃晃悠悠滾到豐腴婦女的身側,緩緩停在席邊。


    那婦女卻是瞧都沒瞧那銅板,興奮的說:“好看不好看,也不是咱能想的。聽我兒子說,他這麽急著把父母接進京,就是要成親呢。對方是丞相的嫡女,才貌雙全,和他極是般配。這不,年底就成親了。攀上丞相女兒,這小子以後啊,必定是要飛黃騰達嘍!”


    藍露如遭雷擊,心裏像是被人用斧子砍了一道,又疼又酸。她茫然的去撿地上的銅板,卻是怎麽都看不清楚。視線模糊一片,就像是他走的那個夏日,白晃晃的,什麽也不清。


    撿了半天,一顆銅板也沒撿起來。她卻是在蹲下時,再也忍不住,失聲哽咽。


    他……不會來接她了。


    那個喚她小仙姑的少年,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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