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小仙姑,我是小道姑。”


    藍露接過那花瓣,看也不看就扔進背後的竹簍。她看著眼前高她好多好多的少年,覺得他真是奇怪。


    “你就是仙姑。”少年執著的說。


    “夫子說,仙姑是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我剛才遠遠的瞧著你,就像朝霞一樣。現在離近了看,更是比芙蓉還要好看。”


    藍露聽得雲裏霧裏,在她的世界裏,聽不懂的一概按胡說八道算。因此她趟著水就走到岸邊,抬頭對少年說:


    “那你回去告訴夫子,比芙蓉好看的,不一定是仙姑,也可能是采草藥的道姑。”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去。


    “哎,你這小仙姑,別走啊。”少年跑過去就要拉住她。


    藍露猛的回身,曲起手肘,用力朝他腹部擊去——


    少年手還沒拽到她的袖子,便被她一個肘擊打得坐到了地上。


    撩妹從未失手的少年,向來花團錦簇,從來沒有碰過壁,更沒遭受過這種待遇。何況還是個小小女孩。他一時間愣在了地上,抱著麻布包袱裏的書本,不知所措。


    “說了是道姑!孺子不可教,煩死了!”藍露垂眸睨了他一眼,也不管他的震驚。拍拍手就往半山腰走。


    少年還要追過去,一頭大花豹子忽的冒出來,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嚇得拔腿就跑。


    自那之後,藍露每個月都能山上碰到少年。


    少年使出了渾身解數和她說話,時不時就對她說一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類的話。


    說的多了,藍露也會搭理他幾句。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又一個六年,彈指一揮間。


    六年時間,藍露穿上了長長的淺灰色緇衣,頭發束了起來。再也不會把褲腿挽到膝蓋上麵,也不會再赤腳去趟溪水。


    藍露終於明白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思。


    她也知道了少年名叫長玉,住在隔壁的村子裏,每個月都要翻過昆吾山,到大運國的城裏念書。是將來要考進士,要為國立功的人。


    大概是習慣了每個月看到他,藍露會從他走的那一刻,就開始期待下一個月的到來。


    “下個月,我不會來了。”


    長玉抱著書袋看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藍露已然亭亭玉立,卻是連抬眼看他都會浮現她這個年紀的羞澀。


    這樣的羞澀,長玉在村莊裏很多姑娘麵上都看到過,在學堂外也常常看到。隻要他願意開口,或是遞個眼神,就會收到這樣的嬌羞。


    可他,早就看膩了。他倒是寧願她抬起眼睛,像小時候那樣,大大方方的同他說話。


    “你不來了?那以後呢?”藍露顯然有些驚慌,驚慌蓋過羞澀,她抬眼就撞進了長玉好看的眸子。這讓她又羞得低下頭來。


    是和六年前一樣的夏天啊,蟬鳴鼎沸,鷓鴣哀鳴。


    陽光炙熱得好像模糊了一切光景。


    十二歲的少女,站在十八歲的少年麵前。他們中間隔著陽光,也隔著重重疊疊的心緒。


    “下個月,我要進京趕考。京城遙遠,這一去,恐怕一兩年都不會回來了。若是我得以高中,或許……或許就會留在京城做官。”


    長玉的聲音裏透出一種誌在必得的喜悅之情。那聲音裏有憧憬,有傲氣,也有著矯矯不群的清越。


    可這意氣風發的話語聽在藍露耳邊,卻似鋒利的小針,一下一下紮在她的眼皮上。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近在眼前,卻還是有些無力接受。


    “那你等我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藍露深吸一口氣,看著有些低垂的日頭,轉身就往山腰處的水雲觀跑。


    “藍露!等等!”長玉要去拉她的袖子。可就像初見她時那樣,差了幾分,他又撲了個空。


    蟬鳴斷斷續續,長玉盯著樹杈間的太陽,心急如焚。再晚些,他就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家了。若是半路上天黑,他不得不露宿荒野。


    熱浪撲麵而來,長玉的額間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再也等不及了,看了一眼太陽,下定決心離去。


    正當他走到溪水邊時——


    “長玉!”


    藍露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他回頭,便看到藍露朝他奔來。汗水浸濕了她的緇衣,頭發也被打濕,淩亂地絞在臉上。整張臉因為熱和累,漲得通紅。


    布鞋不知道何時跑掉了一隻,光著的那隻腳上,被礫石和帶刺的草劃地不成樣子。黑乎乎,髒兮兮。


    這樣看,她真不是一個好看的女子。


    至少不是長玉認知裏的好看。


    藍露氣喘籲籲地跑到他麵前,把一個大袋子放到他懷裏。


    長玉打開袋子,裏麵滿滿當當的,全是銅板。抱在懷裏,比長玉袋子裏的書還要沉。


    “這是……”長玉不解。


    “是給你的。路上、路上也許用的到。”藍露扶著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哪裏來的錢?”長玉把袋子重新紮好,狐疑地看她。


    藍露看出他的擔心,連忙說:“這錢是幹淨的。我在山下幫別人浣衣,一件衣服三個銅板。他們說我衣服洗得最好,都來找我。這是我用一年時間存下的,我想給你路上改善改善夥食也好。”


    長玉看著這麽大的錢袋子,不曉得到底要洗多少件衣服,才能存夠這麽多。他拿著錢袋子,不由分說就要還給藍露:“我不能拿你的辛苦錢。”


    “不辛苦。”藍露搖頭,並不接那袋子:“就當是我給你的送別禮,謝謝你六年來的陪伴。”


    說著,她頓了一下,良久才抬頭看他:“此一程,山高水遠,願君安好長健,金榜題名。”


    話音剛落,她再也忍不住,眼睛一酸,轉過身就走。大約是夏日的陽光太過刺眼,她隻得緊咬牙關,硬生生忍住搖搖欲墜的眼淚。


    “藍露。”這回,長玉終於牢牢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拉著她的袖子,把她拽回來。想幫她把腳上的灰塵洗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可到底,他還是什麽都沒做。


    她還小,還不能拉他的手。


    “你且等我三年。三年後,我會帶你走。”長玉目光堅定。


    藍露猛然怔住,身子微微顫抖,驚訝地回頭看他。她看到少年眼中信誓旦旦的神色,含著幾分笑意。她看得出,他凝望她時,眼睛裏已經不是當初喚她小仙姑時的輕巧,而是一種對少女的柔軟。


    長玉放開她的袖子,後退一步:“我已經退了家裏給我訂的親事。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我會帶好聘禮,來水雲觀接你。”


    有一瞬,陽光好像不再炙熱,溪水潺潺的聲音,帶著清冽的風,掃去了二人之間千重萬重的思緒。


    藍露仿佛又聽到,六歲那年,手裏的花瓣掉落流水的輕微聲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是鳳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語蓋彌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語蓋彌彰並收藏如是鳳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