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軒站到了她的身邊,他靜定地看著她。


    在二十層的高度,他從自己的辦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眼看到這樣熟悉的身影。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對這個身影毫不在乎。可是一次兩次,他看著她自信洋溢地出現在他的麵前,用認真的表情和嚴肅的口吻告訴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這個女孩,短短碎碎的發,常穿簡單的白襯衫,看起來還是像個十六歲的中學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有種靈慧的漂亮,可是太衝動太直接。


    她曾經在專業課上同老師辯論,選一門講銘文的選修課,都能夠掘地三尺發揚考據精神,非要將老師講義上的一個小漏洞駁倒。


    這個老師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裏肯同這樣頂真的新生計較?可新生計較到了底,把自己寫好的論文貼的布告欄裏。


    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副教授必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方竹的家裏人搖一個電話來,副教授也隻好當學生淘氣。


    他給副教授做論文助理,他接過她打電話過來同副教授論理的電話。那時候他想,驕嬌女才有蠻橫的才氣。


    他同她正麵交鋒在那次市裏的新聞大賽上。何之軒當然認同她做的報導,但並不代表他認輸。又是她家裏搖一個電話來,他輕易地就輸了。


    所以,當她走到他的麵前,告訴他,她很喜歡他。他在想,他拿什麽喜歡她?


    他的命運都不在自己的手裏。


    她在看他打籃球,看他自習,坐著他的座位,叫著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他還知道,她選修他上過的課,跟著他的老師做報告,把他做的論文當案例。期末還爭取拿他拿過的獎學金。


    她也許從不知道他知道她做過的那麽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沒有在意,其實他一直都知道。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煩悶的時候,會在馬路上亂走,會停駐在馬路上發呆。


    這麽些年,他也藏了許多知道在心間,不曾對人語。


    回到這裏的第一天,他竟然看到她的朋友任職這間公司,原來天涯海角的距離,一下縮短到透過一個人就能得知對方的訊息。


    到如今,麵對麵,已非當日枕邊的嗬欠。


    方竹還在想,說什麽呢?可是就是先笑了,先說話:“我餓了,不知有沒有空一道吃晚飯?”


    何之軒就點一點頭,帶著她走。他說:“附近有一家餐館。”


    一來一去,誰都不落勢。


    方竹和他肩並肩,很友好,很自然。隻是心裏想,怎麽就走到了楊筱光的單位下麵,又在想,他怎麽會下來?


    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會想入非非,過頭以後,會更難過。


    她就問他:“工作忙不忙。”


    何之軒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菲利普和你不合拍?”


    何之軒笑,她精明起來,能識清他人的眉頭眼額,絲毫不差的。他說:“公事公辦的話,沒有太大問題。”


    往前一拐,就是一間餃子館。一進去就是撲鼻子的香氣。


    方竹用一種快樂的神態選了一個周圍人滿為患的位子。何之軒從收銀台買了單,坐到她的對麵,說:“芹菜蝦米,沒有錯吧?”


    方竹微笑,他還記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應該如何答。


    頓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快要沉沒在周圍的喧囂裏,方竹問:“回來怎麽打算?事情難做嗎?”


    何之軒說:“再難的都已經做過了,這一次是想做一些實在的項目。北方有個運動品牌想進一線市場。”


    方竹蹙眉:“有點困難。”


    “不比國際大品牌,本地市場向來排外得厲害。”


    點到了方竹的心上,這時餃子上來了,又鮮又香,她才發覺是真餓了,先吃了兩個,才說:“何之軒,你幹什麽不找港台或歐美的客戶?”


    何之軒並沒有動放在眼前的餃子,他隻是繼續說:“你念書的時候常說民族品牌需要扶持。”


    方竹歎息:“是啊,那時候我用美加淨,現在的美加淨已被聯合利華糟蹋得找不到了。我很難過,這些年物是人非。”


    何之軒把她的最末那句話聽得這樣仔細,輕輕皺了一皺眉頭,又說:“那個運動品牌年前才被原廠從外商手裏贖回來,現在需要重建渠道。”


    “重新樹立信心,樹立人生道路,那可不容易。”


    他看她,不好動聲色,也不好讓她看透,他說:“是不容易。”他看著她吃東西。他知道她麵對食物的時候,至為直白,至為可愛,往往會放的更開。


    那一年的情人節,他從舍友那裏知道她離家出走。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包了一頓餃子,用小暖鍋裝好了送去她的寢室。


    她就穿著睡衣,整個人憔悴了不少,看起來似足病號。


    他說:“方竹,別待在這裏。吃完了以後出去走走。”


    她餓得狠了,吸裏呼嚕把餃子吃了個精光,有一股狠勁兒。吃完以後,他們去了操場,在那兒散步。何之軒不遠不近地跟在方竹後頭。


    方竹絮絮說著話,說著她的媽媽。他們那樣的家庭,原來沉悶又寂寞。相伴的母女,永遠等待父親的歸來。她把她的人生,從記事開始說到上大學,說完以後,她一回頭,他能看見她滿臉的淚。


    她是一直精神頭那麽好的人,這一刻就像個脆弱的瓷娃娃。


    他就走到她的跟前,掏出餐巾紙,她一把搶過去,捂住臉,在白月光下不住地哭,嘶聲力竭。哭完以後,她開始跑步。她的耐力很好,一圈又一圈,可以綿長地跑下來。跑到最後,淚也幹了,眼睛腫著。


    樣子不好看,她知道,她又傷心又懊惱地問:“何之軒,你來幹什麽呢?”


    他說:“就是來陪陪你。”


    她說:“可你聽我說了多少廢話。”


    他說:“沒有。”


    後來他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宿舍。


    方竹在宿舍樓前站定,說:“其實我不需要同情的愛。”


    何之軒看著她,看了有一刻鍾那麽久,他的手伸過來,拂開她額頭的發,往她的額上親了一親。


    他說:“我也不會有這樣的愛。好好睡覺,好好保重,讓你的媽媽放心。”


    方竹呆怔,失措,無語。


    何之軒轉身離去之前說:“要留在這個城市有點兒困難,沒個五六年也買不起房子,我兩手空空,不好拖累別人。別人還有家裏可以依靠,我去辦一個暫住證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方竹還是望住他。


    他笑笑,說:“不過,沒事兒。明天早上我給你衝開水。”


    方竹吃得飽了,卻發現何之軒麵前的餃子動也沒有動。她問:“不餓?”


    何之軒卻問:“感冒好了一點了?”


    方竹說:“板藍根萬試萬靈。”又說,“我對你的項目有興趣,可以撥一個整版。”


    “好的。”


    方竹又說:“這裏的餃子沒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軒淺淺笑一笑,開始吃了起來。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餃子隻吃芹菜餡。三兩口,他吃畢,要拿餐巾紙,方竹已經遞了過來,他接的時候,手指一觸,方竹猛地就縮了手。


    走出餃子館,方竹說:“謝謝你的晚飯。”


    何之軒說:“方竹,早一點睡覺,讓你的媽媽放心。”


    隻這一句話,方竹的鼻子又開始泛酸。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多想上前擁有他有力的擁抱,甚至輕輕的額吻,就像多年前的那個情人夜。那一個吻,把她心裏的傷口一一安撫。


    但是他隻是說,他沒有行動,他的指尖都沒有動一動,就這樣臨風站立。


    月光照下來,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條影子,和他是分離的。她被風一吹,稍微清醒。剛才才說過的,什麽叫做物是人非?都過了這麽些年,哪裏還有可能舊事重演?


    她往後退了一步,說:“車站就在旁邊,這裏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煩你送了,再見。”


    你我都是認真人


    楊筱光照例度了一個孤獨又苦惱的新年。


    方竹自從同何之軒離婚以後,一般在新年會接海外的專題跑國外避年;林暖暖小兩口開始急三火四地到處看房,準備來年婚禮。楊爸楊媽探親去了江蘇,她又一向懶得跑親戚,最後落單過一個電視兒童的新年。


    一般她會儲好薯片汽水,讓自己盡量舒服。不過也會想,沒有感情煩惱的人真是不太好,無聊的時候沒有人來陪伴。


    年初五的夜半,楊筱光獨自看了一出老劇,叫做《愛情麻辣燙》,不免胡思亂想,談情說愛也有談情說愛的煩惱,單單方竹和何之軒不為人知的往事就在她腦子裏自動生成八十集狗血韓劇了。


    這時,外邊鞭炮聲聲響,震耳欲聾。楊筱光捂住耳朵,好容易等到清靜了,她往床上一躺,黑夜裏響了兩聲淒慘貓叫,像荒山野嶺裏無主的孤魂,一股涼氣“颼颼”就從背脊後升起。


    夜晚的寂寞從來不會讓女人美麗。楊筱光舉頭望天花板,不得不承認,年一過,她又得老一歲了。


    年後,逢春,萬物複蘇。公司照常運作,職員照常上班。


    楊筱光在年後第一天上班就察覺到辦公室氣氛的不尋常,同事們竊竊私語。


    “何副總在老總辦公室逗留超過兩小時。”


    楊筱光一問,原來英明副總何之軒的新提案被否了,他正同高層積極溝通之中。


    她問老陳:“那是一個什麽提案啊?”


    老陳說:“打通路,做牌子。”


    可真是大項目了。


    她又問:“東家是哪位?”


    老陳說:“最近才從洋鬼子手裏為自己的休閑衫係列贖身的民族產業。”


    這可不是好東家,楊筱光皺眉頭,業內傳聞贖身價遠高於當年的收購價,這間民族產業哪裏有錢請大公司來打通路做牌子?


    但楊筱光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她問:“誰會跟案?”


    老陳沉默,神情複雜,隨後同楊筱光說:“其實我羨慕‘蒙牛’大手筆,超女以後優酸乳市場份額拿下多少?”


    楊筱光比了下手指頭,霍,好大一條數。她摸出蘋果去茶水間洗,水聲嘩嘩,她開始糾結老陳糾結過的事件。


    下午,何之軒從菲利普辦公室一出來就召開了項目會議,交代任務:企劃部製定推廣草案和廣告片籌備,客服部跟進客戶需求,設計部對口外包公司進行cis係統建設。


    那家服飾廠的資料已經完備妥當地放在每個人麵前。老陳看好以後,囁嚅:“預算?”又閉嘴。


    何之軒說:“按項目簽合同,非月費式。”


    成本會計跟著皺眉頭了。


    何之軒喝茶,神態自若,忽而說:“下個月香港審計公司會來內審,大家準備一下各自手裏的工作流程。”


    重磅炸彈,人人都表現出癡傻狀態。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客服經理對楊筱光小聲講:“百度上市的時候,前台小姐是不是也成了百萬富翁?”


    楊筱光心裏跳得很急,想要琢磨一下領導表情再下判斷,不過,領導一如既往沒有表情。這也許是領導者的最高境界,我自巋然不動。她突然想,方竹是不是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麽?


    但對於她來說,承仰他人鼻息,隻好認命幹活。


    何之軒開始介紹這個項目:


    這個品牌資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產品,改革開放以後迎來第二春,誰知道引進外資是引狼入室,銷售通路被蠶食,產品被打壓,品牌價值也貶值。


    廠長是個裁縫出身的六十五歲老頭,改革開放後的第一代企業人,鐵骨錚錚發誓不言敗,到處找谘詢公司提供解決方案,但無利潤買賣沒有人願意做,對方的經費著實有限。


    為什麽何之軒願意做?楊筱光疑問之後,是在胸口漸漸升騰起一股熱氣。


    開完了會,她精神恢複了一些,眉眼舒展地走出會議室,一抬頭就撞上了菲利普。


    楊筱光恭敬地站好,朝他點頭問好:“老總好。”


    這種恭敬並非偽裝,她是真心。


    當年新進公司做實習生,為人鋒芒太露,惹出同鄧凱絲的一段矛盾,最落魄時被貶謫到前台,連換水工都做過。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個月時間做好一份當時企劃部跟案的一個項目市場調研報告,直接發至菲利普私人郵箱,心想,最壞打算便是卷鋪蓋走人。


    一天以後,菲利普親自簽了一張調令,楊筱光如願進了企劃部。


    楊筱光最常說的是“士為知己者用”,菲利普讓她入行,她一直都記得,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報。但日複一日重複勞動,她就要跟著工作一起僵化。


    在去年,楊筱光認真考慮過跳槽問題,但擺不平楊媽,她也不好妄動。適才看到何之軒的項目,躍躍欲試的念頭被激發了,她承認她有了暌違已久的士氣。


    可站在菲利普的麵前,她還是收斂。


    菲利普直接就說:“你跟進的廣告拍攝項目也很好,那條廣告我看過,年輕人做新的東西總是很快。”


    楊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還在學習。”


    “什麽都要學習,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來。”


    菲利普笑一笑,楊筱光把眉毛低下來,才看見他手裏端著咖啡,必定是藍山,港佬沒有咖啡毋寧死。她還是很知道菲利普的習性的。


    她說:“春季的發布會比較重要,有幾樣文件需要老總過目。”


    菲利普說:“等一歇拿來我看。”


    楊筱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一個深呼吸。她對著鏡子,對著自己笑,笑得有點慘兮兮,腮幫子一鼓,決定豁出去。


    回到了家,楊媽好飯好菜照顧。飯後,母女幸福地窩在沙發裏看電視劇,楊爸則在一邊看著報紙,看到激動處忍不住發飆:“世風日下,世風日下,現在竟然還有這種有傷風化的店。”


    楊筱光湊過去瞅,原來是方竹當日做的暗訪。但這上的也太遲了,都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不曉得方竹打了多少關節才讓報導見天日。她也真是個不達目的死不休的主兒。


    楊筱光咕噥一句:“這也算三百六十行。”


    沒想到楊爸極之氣憤,“啪”地一甩報紙,說:“我最看不得學生不學好,追求享受撈偏門。”


    楊筱光這才拿來仔細閱讀,方竹將大學生的事兒也隱晦地說了,且用詞相當鏗鏘。楊筱光想,這下好了,這家店大半是要關門大吉的。又一想,還好正太老早撤了。


    她打個哈欠,屁股旁邊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個沒有名片的手機號碼。她接起來問:“誰啊?”


    對方遲疑了一下。


    “誰啊?”


    那邊聲音傳過來。


    “我是潘以倫。”


    楊筱光被唬了一下,真是想到曹操,曹操電話到。


    “正太?什麽事?”


    那邊仍在思忖,也許在想措辭。楊筱光靜靜等待,聽他繼續說。


    “請問拍攝款是什麽時候打入天明賬戶的?”


    楊筱光一呆,隨即明白:“難道你尚未拿到薪水?”


    潘以倫不做聲,隔了半晌,才說:“梅麗堅稱你們公司尚未劃款。”


    楊筱光豎眉毛,難道天明都要等客戶付款,才給員工支薪水?但要一個男人開口討問薪酬,那得多艱難?她想一想,放低聲音說:“我明天會催促財務部劃賬。”


    那邊似乎鬆了一口氣,說:“好的,謝謝。”


    兩人又是一陣無語,才各自掛了機。


    這個潘以倫,總有很多難言之隱的樣子。一如何之軒。人生幾多複雜,世道幾多艱難。楊筱光回房間蒙頭倒下,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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