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是又去了醫院,還在醫院旁的小水果攤買了籃水果。


    李氏夫婦很是意外,有些受寵若驚,連說:“昨晚才麻煩領導過來探望,這怎麽好意思?你們真是好人,這麽記掛我們。”


    楊筱光想,昨晚?難道領導言而有信,真的來過?


    她客套地說:“我代表公司來看看,還有什麽困難盡管提。”


    老李雖然虛弱,可是有那種勞動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著說:“謝謝關心,我們單位裏會負責的,讓你們費心了。”


    既無抱怨也無訴苦,很出楊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長說不痛不癢的慰問客氣的話,隻是沒有想到這老李對這樣的事故如此泰然處之。人窮不誌短,倒教她肅然起敬。


    李妻卻轉頭望望老李,老李還是笑:“這麽客氣的公司第一次撞見,世上還是好人多。”


    但一轉頭,李妻偷偷把楊筱光拉到外麵,滿臉都是愁,說:“老李的單位說他是零時工,是自己施工不當心,不肯給工傷補貼。”


    果不其然。楊筱光蹙緊眉,心裏堵了一口氣。


    “算來算去,女兒今年考大學,這點積蓄用掉,學費就有問題了。”她拉住楊筱光的手,“楊小姐,你好不好同他們單位的人說說?”


    楊筱光想,這可怎麽說?但是口裏還是應承:“我們會盡力的。”她的心裏很難過,因為覺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隻有安慰這位陷入困境的主婦。


    兩人正在走廊說著話,李氏夫婦的女兒過來了,手邊還拖著一個人。一路就叫:“媽媽,以倫哥哥燒了雞湯哎!”


    楊筱光聽了嚇一跳,驚歎,這叫什麽詭異的緣分啊?


    她回頭,果真是潘以倫。他一手牽著女孩,一手提了保溫壺,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見白皙的麵上鼻頭通紅。


    真真人生何處不相逢,好像隻要你認得了這個人,似乎在這個城市裏隨時隨地都會遇見他。


    楊筱光大大方方打一個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倫也吃一驚,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楊筱光說:“探病。”


    女孩不認得楊筱光,就點一點頭算招呼了,接著便對母親說:“媽媽,快點讓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這麽忙還幫我做雞湯,真不知道怎麽謝你!”


    “沒事。”潘以倫將手裏的保溫壺遞給女孩,“反正做幾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錢,潘以倫按住她的手:“別客氣。”


    女孩抱著保溫壺,一扭蓋子,立刻鮮香四溢。楊筱光在想,雞湯是不是眼前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彎彎:“真好,有雞湯給爸爸喝了。”


    潘以倫拍拍她的頭發:“抓緊時間做功課!”


    女孩很聽話,抱著雞湯就進病房照顧父親。


    楊筱光也向李妻道別,看他們一家三口聚攏一道,分食一缽雞湯,美滿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學學費可能都成問題,因為父親傷好之後也許再無穩定工作。


    她想了想,徑自去了醫院的收費處,問:“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繳住院費嗎?”


    “老李的工傷不是你的責任!”身後有人說話。


    她回頭,潘以倫不知道怎麽會跟著來了,且就站在她後頭。他人又高,她仰頭看他太吃力,就往後退一步。


    “這不是責任的問題,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點無來由的內疚,她是確實催過工期的,指責工人怠惰,或許其中正有老李。這樣一算,她應該算是有點責任。


    可潘以倫問她:“你準備幫多久?一個月?一年?”


    楊筱光無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麽那麽討厭?那麽你想我怎麽樣?撒手不管還是一管到底?”


    潘以倫的眉宇之間,忽而流露淡淡憂傷,就這樣看著她,輕輕笑一下:“你真是少見的愛管閑事。”


    楊筱光實在搞不懂他的情緒,隻是被他看得有點兒心煩氣躁。


    那頭醫生敲了敲窗口,探出頭:“是412的李華明?怎麽這麽多人來替他代繳住院費?剛才已經有人付了半個月的住院費,你還要交嗎?”


    “呃——”楊筱光發愣,問個傻問題,“是誰啊?”


    醫生不耐煩:“男的。”又補一句,“挺帥的。”


    “噗哧。”楊筱光笑出聲,想這小醫生也真夠八卦的。


    醫生氣惱,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別浪費時間。”


    “那麽我繳醫藥費好了。”


    醫生爆發:“醫藥費要主治醫生開單子,拿單子來繳。”


    楊筱光黑線,對潘以倫說:“世風日下,大夫不古。”


    “你沒照規章製度辦事。”潘以倫笑她。


    她做了一個淘氣表情,衝他皺鼻子。潘以倫竟一下看愣了,楊筱光趁這當口,把錢塞到他手裏:“助人為樂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來辦這事。”


    潘以倫皺眉,似接燙手山芋。


    楊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順利把錢塞進他手裏,也不管他再有什麽表情了,隻擺手:“記得完成黨組織交給你的任務。”


    說完,一溜跑出了醫院,大搖大擺走到路上,自覺非常滿足。


    這刻,天已經黑了,雲開霧散,一輪皓月掛當空。


    楊筱光頭頂月光,昂首闊步在大馬路上,心裏無數小問題。


    繳住院費的那個到底是誰?項目員?應該不是,那位叔叔雖然良心不錯,但實話實說,人長得離“帥”實在很遙遠。對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許。她相信世上好人還有多。


    她還想到一個人。


    男人。很帥。有個人很合適,但是——可能嗎?


    楊筱光走到十字街頭,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等紅燈變綠燈。


    對麵馬路邊的大屏幕廣告不放鬆機會地辛勤勞作,色彩繽紛。金城武的英俊臉孔被放大,馬路這邊等待人群中的女孩們適時地芳心亂動。


    楊筱光也跟著心動,帥哥總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邊就冒出一把聲音:“哎,這個係列的碧歐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個男人。眾人安靜,個個在憋笑。隻有楊筱光仗著天黑,咧開嘴,無聲大笑。眼前的廣告忽然變了變,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幾個大字母出來。


    猛地,楊筱光顫栗一小下,看到廣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務——還得揮鞭子催劇本。


    烏雲及時遮住月亮,月輝也及時從楊筱光的頭頂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輝形象回原型,又變回默默向上遊的小人物。


    死要麵子活受罪


    這個禮拜的最後幾天,楊筱光過得相當混亂,也相當辛苦。


    她死磨好幾天,好容易擺平藝術家脾氣大的編劇,又拚著小命同各執行部門溝通了項目進程時間,把計劃給趕了出來,還撥冗聯係了媒體,額外做了一份媒體投放計劃。


    一切搞定,已經是周五晚上九點,她最後過稿,領導想到的她全部做到,領導沒有想到的她也去做了,大致覺得不會被何之軒抓小辮子了,便把所有報告先交給老陳審核。


    老陳很滿意,還有興致笑眯眯撫恤下屬:“這個禮拜任務順利完成,雙休日你就有空解決一下終身大事。”


    楊筱光很無奈,如果一個女人到了二十六歲都沒有男朋友,那麽她身邊的七大姨八大舅都會時不時冒出來表示關心。


    老陳還發表演講:“所謂大齡未婚女青年們都是日子太好過了,懶惰成性,連個戀愛成本都不肯輕易支出。”


    楊筱光好奇:“什麽是戀愛成本?”


    “花時間找一個合適的人,花時間談朋友蕩馬路,花時間投資存錢買房子。”


    原來這些算成本。


    楊筱光掐指一算,時間和金錢花費不菲。她的確對於此類項目,一個時間都不花。女性荷爾蒙警告她,要積極。


    但楊筱光還來不及行動,那位神秘莫測的莫北先生終於在百忙之中撥冗給了她電話,問她禮拜六的約會定在哪裏。


    楊筱光想,反正不能在 “午後紅茶”,再被潘以倫看到她相親,她還要臉不要了?但矜持來矜持去,在考慮是宰他一刀去福臨門,還是厚道一點跑吳江路?


    不過她倒一下想念起加班後經常光顧的吳江路“小楊生煎”,咽一咽口水不經大腦地說:“我蠻想吃生煎的。”


    對方愣了一愣,當她口誤,確定:“小楊生煎?”不等她答,然後又說,“這樣吧,去小南國,小楊生煎的對麵。”


    真是好涵養,沒當她是怪物,是個好男人。楊筱光順著台階下來,再不發間歇性的精神燥亂。


    回到家,楊媽正講電話講得熱火朝天,忙不迭叫她來聽電話,電話那頭卻是方竹。


    楊筱光怪叫:“你和我媽真有共同語言。”


    方竹說:“阿姨愛你勝過一切。”


    “她恨不得將我打包處理大甩賣,你不曉得,她自從知道對方的身家背景,就一直激動到現在。上禮拜給外公掃墓,她竟然都念叨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沒一撇呢!”


    “她在為你精挑細選。”


    “我壓力很大。”


    “世上隻有媽媽好。”


    這倒是。兩人都承認,心底難免唏噓一陣。媽媽的愛也是負擔。


    楊筱光歎一口氣,對方竹講:“我實話實說啊,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的道理一直是對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說,平民女和高幹男活生生被高幹男的媽活生生拆散了,太血淚了。當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媽的美夢,最後落個空,她還不把我劈死?”


    方竹語重而心長:“你沒事看那些幹什麽?話說回來,你總不給自己和人家一個進一步接觸的機會,怎麽可能有會進一步發展?別瞎七八糟想一堆。”


    其實,楊筱光沒有說出口的是“就看你家的情況,已經讓我觸目驚心了”。


    楊筱光一直到高三才曉得做了七年同學的方竹家的背景,因為高考那天,方竹是被軍車送進考場的。


    大學時候,方竹約請好友聚會,她平生第一次進軍區大院。諾大的軍區,是由解放前的舊式公園改造來的,端的綠蔭氤氳,氣勢巍峨。


    她感覺就像進了榮國府。


    方竹的父親正在家,孩子們先去禮貌地打招呼。方墨簫四平八穩地坐在哪裏,表情是和藹的,但那張國字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在春風化雨的頻道上。


    他和孩子們寒暄了幾句。這寒暄簡直是像背景調查,而她們迫於這位叔叔的威嚴,又不好不答。楊筱光同林暖暖不由自主地就會半坐在椅子上,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回答問題。


    那天,方竹的媽媽親自下廚,做了火朣人參燉全雞,火朣是特級金華火腿的上肪,人參是長白山野山參。這湯燉了好幾個鍾點,楊筱光聞到鮮味就開始舌頭底下生口水。


    可湯往桌上一放,一直等了半刻多鍾,待方墨簫處理了些事務後走出來,往主人座坐好了,說一聲:“開飯。”大家才開動。


    那天以後,楊筱光再沒提去方竹家湊樂子的事。


    楊筱光想來想去,真是忐忑不安,心情複雜。


    她打開電腦上網,看了會明星八卦,又打了陣電遊,混到過了淩晨才迷迷糊糊撲上床。


    次日,楊媽照例掀被子罵人,嚇得楊筱光倉皇穿衣,簡單化妝。頂著兩眼袋,逃命似地出了門,臨到下公車,才草草拿鏡子照臉,像個犯煙癮的女鬼。


    這點在見了莫北以後,更加令她自慚形穢。


    那位莫北確有好賣相,他足夠白,因此也足夠文質彬彬,有點像《壹號皇庭》裏的吳啟華。戴著眼鏡,氣質清朗。


    楊筱光高中時期頂喜歡吳啟華,所以立時就生了好感。這是一個好開始,她欣然接受,並且準備好好表現。


    對方也在打量她,好半晌,突然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楊筱光努力回想,沒印象,便搖頭:“沒有。”


    服務生遞上菜單,楊筱光眼尖,看到有小籠包,就指了一下,說:“這個。”又覺得自己失禮,刹住口,望望莫北。


    但莫北注意到了,就代她點,還問她:“還想吃什麽?”


    楊筱光學習淑女笑:“隨便。”


    當女孩一說隨便,男人就會覺得棘手。但莫北沒有皺眉,信手點了幾樣,魚蝦蟹肉都全了,還添了一杯時令鮮蔬。擺上桌來,色彩明麗,葷素適當,分量合適,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還問:“可以嗎?”


    楊筱光點頭,頻率很緩,聲音小小:“可以。”


    這個做派太正規,她自己都不大適應,看著滿桌子的菜,又不好甩開腮幫子猛吃。她想,要留好印象啊!這樣一想,就別手別腳,連最愛的煙熏紅燒肉都沒動筷子。


    莫北說:“上回真不好意思。”


    她把身子坐坐正,說:“沒關係沒關係。”


    莫北問:“聽方竹講,你的工作挺忙的,平時有什麽愛好?”


    她正發現隔壁桌上了一盤芒果色拉,望一眼,再望一眼,她很想吃。可是又望住眼前的男士,他吃菜的樣子都慢條斯理,風度好的不得了,那就更不好意思提了。


    楊筱光吞下口水,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從平時愛好,談到學曆背景,再談到最近的電影。楊筱光最近看的是《星戰前傳三》,可她搜索了一下腦內存,蹦出來的是洋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莫北笑著接了一句:“這部電影教育我,不要放棄希望。”


    楊筱光說:“可我隻記得那段‘體製化’——起初你討厭它,然後你逐漸習慣它,足夠的時間後你開始依賴它,這就是體製化。”


    她想相親算不算體製化的開始?眼前的男士又親切又好看,她又不討厭他,還為了他讓自己的腰背僵硬成了洗衣板,並且後悔沒有化一個完美的妝。這樣的體製化,算不算值得?


    可是,也有付出代價的。


    飯局結束,莫北接了一個電話,有了一個恰當的理由不再繼續接下來的約會。楊筱光想,原則上她該失望,但事實上她用一種很理解的表情說:“你忙你忙,有空我們下回聊。”


    男士當然堅持做紳士送她回家的,但她堅持不麻煩別人,最後便在飯店門口各走各路。


    楊筱光看他轉去車庫取車,很是歡悅地過了一條馬路,掏了錢跑去油膩膩的小弄堂邊排隊,不到五分鍾,輪到她付款提貨,二兩熱乎乎的生煎到手。


    她可不管形象,拖著一次性飯盒在馬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想,這頓飯吃得真受罪,明明魚蝦都新鮮,紅燒肉入味,蔬菜又可人,還有隔壁桌的芒果色拉,她偏偏沒法盡情享用,讓明明適量的菜還留了小半。


    這叫做典型的死要麵子活受罪。


    什麽叫做真歡喜


    楊筱光第三次相親回家,仍舊央求楊媽快快做好晚飯。


    楊媽臉色不大好,問她:“噶早就回家,沒有其他活動?是不是表現不好,讓人家笑話了?”


    楊筱光把鼻子朝天:“笑話?誰敢笑話我。”可是又擔心,母親大人一個不愉快,會教自己吃排頭。


    誰知楊媽悠悠地說:“方竹介紹的那個高幹子弟真的不錯,雖然人談過戀愛,那才能懂情趣。”


    她端著燉好的小排蘿卜湯上桌,格外鮮香四溢,引人垂涎三尺,她還說:“這麽好的機會你不要放過,報紙上的專家都說現在甲等男人找乙等女人,乙等男人找丙等女人,隻有甲等女人找不到男人要。我想我女兒清清爽爽一張白紙,從不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七八搭,工作又不錯,也算是個甲等女人,哪能就找不到甲等男人?”


    楊筱光來了個瞬間感動,她從來不知道她在母親的心裏地位原來這麽高。


    楊媽又說:“你是張沒有情趣的白紙,關鍵時候要人教教的呀!”


    楊筱光想,怎麽教?她今朝表現老好,結果人家明顯沒有被電到,她缺乏的是勾引男人的經驗。但又怕楊媽再說出限製級的話,便說:“人家也許看不上我家竹門。”


    楊媽的筷子敲上來,恨鐵不成鋼:“你怎麽一點不上心?談個戀愛都要老媽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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