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實習生低聲同她咬耳朵:“我問鄧經理申請過工傷費用了,她罵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她說合同沒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誤沒有經過鑒定,我們應該拒付醫藥費。”


    楊筱光聽得冒火,還來不及發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軒從她身後走上來,說:“木樁從接線處橫倒下來砸到人字梯,摔傷的應該是電工吧?”


    對方說一聲:“是”。


    何之軒繼續說:“人字梯是不是我們公司的?”


    對方說:“不是。”


    “人字梯有點問題,好像缺了螺絲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帶倒了木樁。”


    對方幾個工人麵麵相覷,無語了。


    項目員強聲說:“不就為趕工,我們加班加點,哪有時間管別的?”


    何之軒微笑:“謝謝你們的配合,如果你們的設備有問題,可以先和我們溝通,我們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楊筱光暗驚,又懊惱,她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並沒有仔細觀察細節。聽何之軒這樣一講,看來事實也並非像對方說的。領導畢竟是領導。


    對方氣焰果然消了幾分。”


    何之軒又說:“這樣,工期按照合同執行,不能拖延。工傷的問題,我們公司研究後會給大家一個說法。不過因為這個誤了工期,我們要按照合同要求賠償的。”


    他說完以後,就手指揮對方散開繼續開工。對方倒是被他的氣勢給震住,當下乖乖去幹活了。


    楊筱光卻及時反應過來,搶在所有人牽頭,把現場的人字梯和登高設備在最短的時間裏全部檢查一遍,又從寫了一張便簽遞給項目員:“這是我們工程部經理電話,有什麽需要歡迎電他。”


    對方臉色青白不接,“哼”一聲:“你跟我們費總交代吧!”


    楊筱光決定要活寶態度打敗他:“放心放心,我會向你們費馨匯報的。”


    何之軒問:“受傷的工人送去哪家醫院?”


    “就近的區中心醫院。”有人說。


    楊筱光問:“領導,你現在去探病?”


    何之軒沒答,看看現場,說:“回頭寫份報告,簡單處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約一下對方的費總。”


    楊筱光大喜過望,看來此事有領導表示負責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館內忙碌的情景,說:“今晚我跟進搭建工作,剛出意外,不想再有什麽岔子。”


    何之軒卻有些意外,瞧了她一會,笑:“挺認真的。”


    楊筱光想,經過昨晚,更怕尷尬,唯有努力化尷尬為無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廣告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畜牲使’的心理準備。”


    說完差點咬舌頭,她這不是在說“領導是畜牲”嘛!領導的俊臉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後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後早點回家。”


    楊筱光送走領導,回到展館,工人們又開始開工。她與實習生一起研究項目進展。忙至將要下班時分,實習生開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幾次,終於開口:“小楊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約好了看電影。”


    楊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讓她慚愧讓她自卑:“什麽電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無從選擇,她向來不為難人。隻好在眼裏裝滿關愛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還是需要的嘛!”


    實習生沒有景仰崇拜的表情,隻有如遇大赦的僥幸,瞬間跑了個沒影。


    楊筱光無比胸悶,她的領導才能真差!歎口氣,繼續孤身奮鬥。


    這回她做了長期奮戰的準備,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項目員被她檢查得麵紅耳赤,撓撓頭,說:“楊小姐,你放心。”


    楊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嗎?”


    項目員莫可奈何,來交心說些大白話:“我們也沒辦法,老李傷了腿,看樣子多半會骨折。上頭費總是不會肯出醫藥費的,你們是大公司,這點醫藥費不是大問題,但是對老李來說,可是大問題啊!”


    情有可原,與理不容。


    楊筱光沒好聲氣:“如果不是我們副總仔細,是不是用這個訛定我們?”


    項目員恍然大悟:“是你們副總啊?難怪眼睛那麽尖。我們不是存心的,因為要趕你們的工就來不及換,誰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們副總一來就看出破綻,不也說明我們沒有存心偽造現場嘛!”又陪笑,“沒辦法,吃這口飯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拚命為了掙那麽點錢。”


    楊筱光聽這項目員說了這番話,便漸漸平心靜氣,想到傷員,就問:“你們費馨真不管這事?”


    項目員點頭:“老李是勞務公司請的臨時工,不算正式編製,我們費總講明了不管。”


    楊筱光攥拳頭,工人階級依然受壓迫,勞動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又歎氣,人人都有難處。看著項目員為難的樣子,她理解了他。


    項目員也服氣她,說留著跟單,就留足了時間,檢查細節,指導工程,做得一絲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飯,還特地為她多叫了一盒。


    楊筱光正蹲下仔細檢查展台地板的接縫,一邊還客氣說不要,其實肚子早餓得咕咕叫。於是決定不再死要麵子活受罪。


    這時盒飯送到了,送貨員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這聲音可有點熟,楊筱光抬起頭,展廳裏燈火通明,照得門外黯淡無光。那人從黑暗深處走向光明。


    褲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過那人手裏多了大包的塑膠袋,裝滿一次性盒子。


    楊筱光站起來,傻兮兮瞅著他。


    來人撇了一下嘴唇,問:“大姐,你轉行進了施工隊?”


    楊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塵,褲子上有灰塵,衣服上有灰塵,頭發上必然也有灰塵,還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幹淨。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歸正了?”


    潘以倫沒有爭辯,送好貨收好錢,揚揚手裏的人民幣:“可不得改邪歸正嗎?”


    楊筱光莫名感到些許安慰,不由說:“好孩子。”


    潘以倫站在那邊笑著看項目員拿出一盒飯交到她手裏,說:“茭白肉絲,炸豬排,泰國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楊筱光幾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樣子在潘以倫的眼裏很滑稽,像幼兒園排隊等吃飯的幼齡小朋友,毫不掩飾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別一條長長的手帕。這樣的她,一點都不像比他更年長。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楊筱光黯然了幾秒鍾,在脂肪和美味之間做掙紮。美味戰勝脂肪,她豎豎眉毛:“民以食為天,吃完再減。”


    麻利打開盒蓋子,楊筱光向脂肪進攻,猛咬兩口香酥豬排,才發現潘以倫並沒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專注看人時,有點勾人。男孩子長的好真是要人命。


    楊筱光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他在蓄意勾引她,隻問:“有問題?”


    潘以倫坦率地笑:“什麽時候可以正式開工啊?”


    楊筱光不知為何,有點不是味道,粗聲粗聲說:“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說,“幹什麽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經!”


    項目員走過來,不明白狀況,玩笑說:“我們楊小姐厲害著呢!把關可嚴了,千萬別被她抓到錯。”


    說得兩人都笑起來,潘以倫對楊筱光說:“你說的我知道了。”


    楊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條件不錯,好好珍惜。”


    潘以倫還是笑嘻嘻的,倒還真沒生氣,收好了剩餘的飯盒,道了別就先走了。


    項目員說:“那家盒飯質量不錯呀!還是老李介紹的,一直都是這孩子送的。”


    原來他一直送盒飯的,打那麽多份工幹什麽呀?


    原來我不職業化


    楊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簡單洗洗就撲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錯,還提前兩小時起床。


    楊媽買菜回家,怪叫一聲:“太陽朝西邊出來?”


    楊筱光眯縫著眼,嘟囔:“早睡早起身體好。”


    楊媽甚感欣慰:“今年年終獎可有指望了。”


    楊筱光洗臉,用冷水消眼袋。


    “老媽,我沒有拿全年終獎也會給你買太太口服液。”


    楊媽卷起晨報砸她腦袋:“畢業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連送多少年了,你媽我早過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還有很多其他東西呢!”楊筱光想,我可孝順著呢!


    “第一年把大衣買大了,第二年把戒指買小了,第三年買個mp3我到現在都搞不懂怎麽用,那什麽蘋果的,屏幕上字那麽小,考驗我老花眼?真是沒誠意,給媽媽買件禮物都不動腦筋,難怪在外麵老吃虧。”


    “那不是顯得我實誠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處的。”楊媽攤開報紙,“方竹這個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張文章,人家說《‘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斷奶》,多有道理!人家現在不靠家裏也不花父母,雖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綽綽有餘,我說你辦個正經事怎麽就這麽難呢?”


    楊筱光心說“不妙”,拿起小包,又想開溜,才走到門口,楊媽又叫:“方竹介紹的對象到底什麽時候見麵?”


    楊筱光早溜下了樓。


    太陽如此美好,她卻如此慌張,要沉著要沉著。


    楊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醫院。


    昨晚收工時,她問了傷員老李的基本情況,決定今早親自去一趟醫院。


    老李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聽傷情。值班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後可能會留下跛腿的後遺症。換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夠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內病床都滿了,他隻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臨時病床。蠟黃的一張臉,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飯,兩人都是老實樸素的模樣,相對無語,默默發愁。


    半晌,李妻歎了一聲:“這日子要怎麽過吆!”


    這感染到了楊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這時看到一個少女走到老李夫婦身邊。少女長得很乖,十六七歲的模樣,頭發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個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藍校服洗的發了白,裏頭的絨線衫也舊舊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學了。”俯身親了一親自己的父母。


    楊筱光想,真是個乖女孩。她一低頭,沒有上前打招呼,隻是萬分惆悵地出了醫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間閑磕,趕著開電腦打報告,是工傷費用申請報告。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老陳見了她,嘖嘖稱奇:“那叫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咱們組裏的績效終於有了保障。”


    她連玩笑都沒顧的上開,管自趕著發送給各高層,還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頭頭們在清晨的行政會議上商討。郵件才發送出去,就接到鄧凱絲的內線電話。


    “這個問題你怎麽還提報?行政部已經在公關角度給過處理意見了。”


    楊筱光知道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周旋毫無益處,沉住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希望高層這邊看過,給一個指導意見。”


    “公司沒有預算!”


    楊筱光吞掉一口氣,說:“特事也有特辦,企劃部和工程部有預算內的公關處理費用。”


    “工傷並不在公關費用以內!”


    “合作商戶之間因工傷事故造成糾紛,分擔一部分公關費也屬應當。”


    “這筆費用我不會簽字,你找老總簽!”


    楊筱光“霍”地站起來,周圍同事都嚇一跳。側目,靜默,觀其變。


    何之軒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走進來,見楊筱光氣鼓鼓地站著,便走了過去。


    楊筱光直接請示:“我今早打了一份報告,請領導批示。”


    何之軒說:“知道了。”


    她隻能寄望領導能夠再當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會之後,何之軒將她叫進辦公室來,很坦率地講:“這個項目是行業協會委托,有媒體盯著,在施工期間鬧出工傷糾紛不好看,我會建議老總關注一下。”


    楊筱光點頭。


    “所以,我沒有在會議上提報這份報告。”


    楊筱光瞠目。


    “你的處理方式確也不妥。”


    楊筱光靜聽。


    “事故原因確實因對方疏忽,今早我請工程部經理親自勘察了現場,結論屬實。在這個前提下,工傷費用由我司承擔並不合理。工作應以公司利益為大前提,切勿因個人情緒左右工作上的事。”


    “領導,他們家裏確實困難。”楊筱光爭辯。


    “解決困難的方式很多種,因私費公是最錯誤的一種。對方公司的項目員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推卸責任。”


    何之軒站起來,溫和地拍拍楊筱光的肩膀。


    “有衝勁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職業一點。”


    楊筱光抬臉,迷惘不解:“職業化就要不近人情?見死不救?”


    但領導有電話進來,不能及時回答這個問題。


    楊筱光告退,她回到辦公桌旁,自己的電話也響鈴,是方竹。


    她劈頭就一句:“我工齡五年,竟然第一次發覺自己不夠職業化。”


    方竹由著她發了一頓牢騷,連珠炮發完之後,楊筱光喘上一口氣,問,“你找我啥事?”


    電話那裏明顯沉默了一陣,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騷。


    “還是一句話,在人屋簷下,低頭是正經。你也確實衝動了,問清楚再辦事不會有錯。”


    “我總聽你們教訓。”楊筱光垂頭喪氣,不欲作多想,“你說吧!啥事啊?”


    “這個禮拜天有沒有空?”


    “又相親?”


    “上回放你鴿子的人準備補償,地方隨你挑。”


    楊筱光想,反正有的吃總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囑她:“你得積極點,老是怕麻煩,我看你就是懶。到時候注意點形象,別再把粉紅小套裝穿出去嚇人。”


    “明白。”


    “最好最近節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專向俄羅斯大媽看齊。”


    楊筱光撈過鏡子,鏡子裏的小臉,滴流滾圓,怪叫:“要命,禮拜天哎!我哪有可能減肥?”


    可她還是胸悶,情緒受影響,就感覺諸事不順。致電廣告編劇,那頭把頭疼腦熱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時交稿。氣的楊筱光差點摔電話罵娘。


    老陳聽了,安慰幾句:“被領導說兩句,天經地義。有壓力,才會有進步。”


    楊筱光憤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禮拜六我坐到她家裏去盯著。”


    老陳翹起大拇指:“好員工好員工。”


    可到了下班,楊筱光卻準時走了人。老陳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會無故早到!”


    楊筱光扮鬼臉:“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夢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頭,何之軒還在辦公室裏坐如鍾,天生精英的命。隔著玻璃門,無限距離。她彈一個響指,躲到另一條通道走人。


    這也是職業化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對對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未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未再並收藏對對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