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祈煥藝仍舊不肯收下那張“三峽藏寶圖”,苦老兒苦苦相勸,說是在他身邊,易於遭人覬覦,作為暫請祈煥藝保管,又經湘青旁幼解,祈煥藝才算勉強收下。


    苦老兒的心願,暫時告一解決,就此別去。好在他的左腿經過療治,功夫雖失,行路尚可,訂下年底到長安安平鏢局相會之約,便即辭別。


    祈煥藝和湘青苦留不住,眼看他枯瘦身影,沒入萬山叢中,從今以後,孑獨一身,又不知流浪天涯何處?不覺都為之嗟歎不絕。


    這裏,祈煥對那張“三張峽藏寶圖”看都不看,便藏了起來。


    湘青輕招素手,掠一掠為山風吹亂的鬢發,說道:“恭喜你啊!”


    祈煥藝愕然問道:“喜什麽?”


    湘青道:“恭喜你榮膺巴山派的掌門人啊!”


    說罷,瓠犀微露,杏眼含春,十分嬌媚運動人。


    祈煥藝頓時勾起兒時青梅竹馬的回憶,人大膽也大了。再不怕小姊姊的威嚴,故意恨聲道:“我心裏煩得要命,你還來挖苦我!”


    一麵說,一麵來胳肢湘青。湘青從小怕癢,祈煥藝手剛一伸,她已笑得花枝亂顫了,威嚇道:“你敢!”


    祈煥藝也笑道:“姑婆婆又不在這裏,我為什麽不敢?”


    他真的伸手來捉,湘青轉身就跑,繞著鬆樹跑了幾圈,祈煥藝一時性起,施展無上輕功大幻步,趕在湘青前麵,再又回身相撲。


    湘青不知他的輕功,已到如此神妙的地步,猝不及妨,想轉身已是不及,身子剛一側,已被祈煥藝抱住。


    這一抱正抱著湘青酥胸,祈煥藝隻覺她胸前軟軟的滑不留手,趕緊放開,湘青已是雙頰紅豔如火,嬌嗔滿麵頓足哭道:“好,你欺侮我,看我不告訴姑婆婆!”


    這一下嚇得祈煥藝呆若木雞,好半晌,才湊上去輕輕告饒道:“小姊姊,小姊姊!藝兒該死。”


    湘青一跺腳,坐到鬆樹下那方大青石上,抽抽噎噎哭個不停。


    祈煥藝坐到她身旁,不住軟語哀求,湘青不理他,但也不走開,哭了好一會,祈煥藝見不是路故意唉聲歎氣的說道:“唉,這下可大糟而特糟了,反正讓姑婆婆知道了,逃不了一頓好罵,過幾天見了她老人家,還是我自己先告訴的好!”


    湘青一聽這話,大為著急,女孩兒家這等事豈可讓別人知道,趕緊抬起淚眼,惡狠狠的問道:“你說什麽?”


    祈煥藝見她中計,故意裝傻把剛才自言自語的話,又說了一遍。


    湘青伸出一支纖纖玉指,指著他說道:“誰要你去告訴?你要敢告訴姑婆婆,看我再理不理你?”


    祈煥藝做個鬼臉笑道:“原來你也不故意告訴姑婆婆!那麽為什麽剛才要嚇我呢?”


    湘青忍不住“噗哧”一笑道:“看你這副鬼樣子,還稱什麽‘俊劍王’呢?”


    祈煥藝陪笑道:“你的氣消了吧!咱們好好的說說話。”


    他又挨著她坐下,輕輕的摸著她的手。


    湘青情竇早開,思思念念隻有一個“藝弟弟”,這時空山無人,便也不加峻拒,依偎著他的肩頭,告訴他這幾年跟著潘七姑,甚得寵愛,潘七姑連她不傳之秘的十七手“黑犀飛雲杖”都傳給了她。


    等她說完了,祈煥藝也把在“剪雲小築”的生活和數月來尋訪仇家的情形,細細講給她聽。


    祈煥藝成名的經過,湘青原已略有所聞,現在聽他從頭細說,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感傷,驚喜的是情侶的武學造詣,遠出於她的想像,感傷的是他竟有如此悲慘的身世。心心相印,感如身受,所以眼圈紅紅的,不住替他傷心。


    但是,在驚喜和感傷以外,她也還有不能不關心的事。


    這就是那“佛心青獅”杜萊江的愛女杜采頻。


    照他所說,明明杜采頻對他已經情有所鍾,不知她長得如何?比不比得上自己?他對她又有意思否?


    可是,這些話現在自然不便提出來問,隻好暫悶在心裏。


    祈煥藝則因提起往事,念切親仇,憂憂不樂。


    這樣,湘青又不能不想出話來安尉他。


    她扳著他肩,輕輕說道:“你不要難過,我請師父傳諭幫裏的兄弟,幫著你去找伯母。”


    祈煥藝慘然答道:“一點線索都沒有,茫茫大地,到何處找呢?”


    湘青本來想說:杜采頻或許知道,何不向她好言懇求,指點一條明路。但話到口邊,總是覺得以不提杜采頻為妙,因而默默不語。


    好半天,湘青又說:“照杜萊江臨死的話看,好像伯父從前跟他是在一起的。”


    祈煥藝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


    湘青接口道:“那麽,隻要打聽一下,杜萊江以前幹過什土?有些什麽路上的朋友?伯父的蹤跡也可以連帶知道了。”


    祈煥藝猛然大悟,但又嗒然若喪的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向誰去打聽呢?”


    湘青道:“爺爺見多識廣,也許知道。”


    祈煥藝本意是要回商山去省親,聽這一說,越發歸心如箭。


    湘青奉師命到川東來時,本已得到潘七姑的準許?可以回去省親,因而兩人約定,次日一早,便結伴同行。


    款款深談,直到夕陽西偏,才想起饑腸轆轆,急於回城進餐,相偕由登龍峰頭飛馳而下。


    轉眼間,穿過“金盔銀甲峽”,巫山懸城,已經在望。


    忽然,紅豔如血的夕陽影裏,腳不沾塵的走來一個道士,身法極快。


    那道士一見祈煥藝和諸葛湘青,遠遠站住,迎侯道左,等二人行近,抱拳叫道:“是‘劍王’?”


    祈煥藝站住腳,打景那道士,年約二十出頭,鼻如懸膽,膚色微黑,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雙項盼有神的眼睛,頭戴星冠、身穿藍油道袍,看上去是個風流的小道士。


    祈煥藝回了一禮道:“在下姓祈,請問道兄法號?”


    小道士答道:“我叫玉陽,自武當來。”


    祈煥藝一聽是武當派,重新又行了禮道:“原來是武當門下,幸會,幸會!”


    玉陽將眼睛瞪著湘青,也不問訊,管自己向祈煥藝說道:“足下號稱‘俊劍王’,想來劍法天下無敵,不知尊師是那一位?”


    祈煥藝這幾月在江湖上也經了不少風浪,一聽這話,來意不善,不願多事,便即說道:“在下於劍法一道,略有所窺,實不敢當‘劍王’之稱。至於家師何人,因他老人家一向韜光陷晦,不聞外事,所以在下不便奉告。”


    玉陽冷笑道:“既知不足以當劍王之稱,趁早別欺世盜名!”


    祈煥藝心下好不生氣,正在沉思,該如何作答時,湘青已自插言道:“你這道士好無理!江湖中人佩服他的劍法,尊稱他為劍王,又不是他自己封的.怎麽叫期世盜名?”


    玉陽楞了一楞,忽地拔出身後長劍,躍開兩步,寒光一閃,指著祈煥藝說道:“既然如此,我來領教領教劍王的劍法!”


    祈煥藝神色自若的搖搖頭道:“我不跟你比劍!”


    玉陽極其輕蔑的笑道:“可見得是個銀樣鼠槍頭,節骨眼上泄了氣,倒辜負了這位小娘子一番美意了。”


    湘青跟隨潘七姑闖蕩江湖,三教九流見過不少,一聽玉陽的話,暗含輕薄,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藝弟弟,你教訓教訓他!”


    祈煥藝沒有讀過西廂記,不知道銀樣鼠槍頭的出典,更不懂連在下麵的“節骨眼上泄了氣”那句話,不是好話,故而微感感詫異的問道:“教訓他什麽?”


    湘青氣得一跺腳,恨聲說道:“你真傻!”


    玉陽哈哈大笑道:“弟弟不解風情,做姊姊的急也沒用!”


    湘青怒極,嬌叱一聲,出手便是一掌,極其靈迅的去削玉陽的左腕。


    玉陽猝不及防,又不肯拿劍去格,一閃未曾完全避開,隻聽一聲清脆的裂帛之聲藍袖道袍的袖子,被湘青伸兩指扯了一塊下來。


    湘冷笑道:“哼,憑這點玩藝也敢來叫字號!”


    玉陽勃然變色,忍氣說道:“你別以為自己了不起,武當門風,不跟女鬥,算我讓了你。”


    祈煥藝上前排解道:“既然如此,道兄請吧!”


    玉陽厲聲說道:“我可沒有說不跟你鬥,有種的劍上見高下,要不然你就別稱什麽‘俊劍王’,‘醜劍王’。”


    祈煥藝已然動怒,但仍謹守師門之戒,平心靜氣答道:“我的‘龍形九劍’非遇殺親的仇人,或者緊急危難之時不能出手,所以道兄要想賜招,恕在下不能奉陪了,至於劍王為劍王,在下並不放在心上,道兄盡可傳言江湖,說我斬煥藝並非劍王。”


    玉陽冷笑道:“你倒說的輕鬆,推得幹淨,可是我不能一個人一個人的去告訴,說你不是劍王。”


    湘青在旁用尖利的口吻接口道:“對了,你不承認他是劍王,江湖上偏要叫他劍王,把那想當劍王當不上的人,氣得要抹脖子。”


    說著,格格格管自己嬌笑起來。


    玉陽真是氣得發昏,一挺手中的長劍,施展武當“虛無長生”劍,第一招“一陽初生”,分心便刺,想逼得祈煥藝拔劍應招。


    祈煥藝抱定宗旨,不作無謂的爭鬥,玉陽步步進逼,他步步後退,湘青一路跟著過來,心下十分寬鬆,因為她已看準玉陽決非祈煥藝的敵手。


    轉眼之間,祈煥藝已退到江邊,石壁削立千仞,峽中帆檣無數,正是日暮泊宿之時。


    祈煥藝後退無路,怒道:“你這小雜毛,苦苦相逼,到底為什麽?”


    玉陽大聲答道:“武當劍法,天下第一,不許你稱劍王!”


    這話狂妄蠻橫,任是祈煥藝心地寬厚,也不由得動了氣,手握劍柄,準備出手,但一想到“七妙居士”孫寒冰的訓誡:“青峰劍下,不死無辜之人。”便又隱忍下去。


    玉陽卻不了解他心中的想法,見他伸手握劍,隻道被自己激怒,退後兩步,靜等交手。等了一會,見他仍是不動,又往上踏步,劍鋒一遞,“九轉丹成”,一招三式往他上中下三盤疾刺。


    此時祈煥藝已站在崖壁邊緣,無處騰挪,眼看劍尖及身,猛地凹胸吸腹,雙腳一撐,倒翻出去。


    諸葛湘青嚇得胸頭小鹿亂撞,“啊”的叫了一聲,蓮足一點,跑到岸邊去看。


    隻見祈煥藝如一支仙鶴一般,翩然飄向江麵,輕巧巧的落在一艘江船的桅杆之上。湘青這才寬心大放。


    玉陽的輕功亦甚了得,少年好勝心切,暗想:你能下去,難道我就不能下去?心念一動,腳下更不怠慢,挺劍飄身而下,直往祈煥藝撲去。


    等他撲倒,祈煥藝已飄到另一枝桅杆上。玉陽緊迫不舍。江船中的旅客船家,個個驚得目瞪口呆,一齊翹首仰望。


    祈煥藝心想:世上竟真有如此不知趣的人,非叫他吃點苦不可!


    玉陽由這支桅杆跳到那枝桅杆,仗劍緊迫,有如捉拿江洋大盜一般,正在得意萬分之時,忽然腳下一軟,已是不及,撲通一聲掉在江裏,自有人去撈救。


    原來那枝桅杆上,祈煥藝已暗運內功,做了手腳,表麵完好,內裏已斷,玉陽不知是計,一踩上去便收腳不住。


    祈煥藝出了胸頭一口氣,摸出一塊銀子,丟落跳壞桅杆的那艘船上,高聲說道:“賠你的桅杆!”


    說罷,以“龍形九劍”中“潛龍初用”的身法,右臂淩虛一攀,騰身直上。將略施小枝,懲戒玉陽的經過,說與湘青,兩人捧腹大笑。


    回到城中,兩人吃罷晚飯,湘青還舍不得回去,又至祈煥藝連中閑談。


    燈下細語,喁喁不絕,忽然門上輕叩數下,祈煥乞開門一看,竟又是玉陽。


    湘青想起他那副狼狽的情形,忍不住要笑,祈煥藝到底忠厚,用眼色止住了她,抱拳向玉陽說道:“剛才冒犯道兄甚為抱歉。”


    玉陽臉一紅,很和氣的說道:“我對足下,實無惡意,否則那天中午,足下早已傷在我的劍下。”


    說到此處,祈煥藝想起那天清晨從朱家大院回店後,睡至中午驚醒,曾見人影一閃,定是玉陽來探行止,便說道:“照此行來,道兄早已注意我了。實不相瞞,我有大事在身,隱姓易容,惟恐人知,身外浮名,全未在意,道兄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玉陽微笑道:“老實說,我實在是想觀摩足下的絕藝。足下如肯賜教,我有絕大的報酬。”


    祈煥藝怫然不悅道:“多謝盛情。我從家師學劍,可沒有打算來換取什麽報酬。”


    玉陽仍然微笑道:“所謂絕大的報酬,在他人一文不值,在足下則是夢寐以求,這報酬隻不過是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就是足下在查訪的人。”


    祈煥藝心頭一震,急急問道:“可是我祈煥藝殺父仇人的名字?道兄由何得知,千乞見告。”


    玉陽點頭道:“正是這個人。至於我從何得知,卻不便奉告。”


    湘青插言道:“你別聽他的,他在使詐語。”


    玉陽似乎早知他有此懷疑,不慌忙的說道:“空口說白話,你們自然當我胡吹,我先透露兩句話,你看看是真是假?令堂姓沙,令尊單名一個麟字。你看說對了沒有?”


    這一來不用說祈煥藝,連湘青也深信不疑了。


    玉陽又說道:“如果你在劍上贏了我,我自然告訴你,你要輸了呢?”


    祈煥藝毅然答道:“我察明恩師,等報仇以後,從此封劍。”


    玉陽道:“一言為定。請這位女俠做個見證。”


    湘青滿懷高興的問道:“你們何時動手?”


    玉陽道:“月色如銀,現以正好。”


    祈煥藝欣然同意,三人一起出城,找到一處空曠地方,玉陽站住腳,問道:“此地如何?”


    湘青作主道:“就是這裏。雙方各展絕學,點到為止,不得使用暗器和其他重手法,免得傷了和氣。”


    祈煥藝和玉陽同聲應諾,各退三步,同時亮劍。祈煥藝的“青霜”,映著月色,越覺光若流星,寒凝霸花,玉陽的劍名為“驚虹”,隱泛紅光,也非凡物。


    兩人互道一聲“請”,劍走輕靈,祈煥藝以遊龍之勢,斜穿中宮,玉陽踩七星步,走鬥柄,踏鬥魁,回身虛領劍鋒,倒用“虛無長生劍”收招之式,“萬流歸海”,劍尖舞出千百朵微帶紅色的銀花。


    祈煥藝聽師父一微上人說過各派劍法,知道這“虛無長生劍”有順倒兩種用之法,倒用重在以虛為實,比順用更見威力,而且易於誘敵。本可以不變馭萬變的宗旨,用“龍形九劍”第四式“金龍舒甲”化開,但見玉陽一上手即有炫耀之意,自然未便示弱,故而改用第八式“從龍萬裏”隻見他劍身一振,突起一溜銀光,穿越於千百朵“驚虹”劍花之間,宛如白龍飛舞一般。


    玉陽心下一驚,想不到“龍形九劍”如此神妙,便不敢貪功急進,擰步回身,改回順用劍法,遞出第一招“一陽初生”,一刺即收,化出“二異起風”,轉攻側背。


    祈煥藝一招“潛龍初用”,騰身而起,單足甫落,劍芒已起,“天半龍吟”,攻守相兼。


    兩人這一交上手,全是極其靈迅輕妙的身法。“虛無長生法劍”確是名不虛傳,這一施展開來,劍影如山,綿綿不絕,虛實相生,異常緊密。


    祈煥藝仍以“龍形九劍”的“三守三變”應敵,但見一片銀紅光幕之中,另有一溜寒影,夭矯不群的回翔穿越,映著天半明月,猶如起鳳騰蛟,氣象萬千,眩人心目。


    湘青雖說於潘七姑門下,似這等劍法,還是初見,目不轉睛,看得滿心歡悅。


    時光雖慢似快,轉眼間玉陽的九九八十一式“虛無長生劍”已使到最末一招。


    這一次,祈煥藝不再以“從龍萬裏”應敵,使出“龍形九劍”第一招“與雲布雨”,卷起一道光柱,護住全身,任他幹百點銀紅光雨揮麗,一點發不進去。


    玉陽方待由順用再改回倒用,重行進招,隻聽一聲嬌喚,見證人諸葛湘青喊道:“雙方住手!”


    祈煥藝收劍飄回,玉陽也抱劍站在當地,目視湘青。


    湘青緩步上前,祈煥藝也走了過來,將劍入匣,靜聽湘青說話。


    湘青微笑向玉陽道:“棋逢敵手,不分高下,不過你這套‘虛無長生劍’雖然神妙,隻是他‘龍形九劍’中隻用了六招,就跟你打成平手,我看,你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了他吧!”


    這番話說得甚為宛轉,量判定玉陽已輸,則已顯然。


    玉陽那肯失這個麵子,大喝道:“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話出劍到,一招“十裏樓台”,銀芒連綿不斷,直卷過去。


    祈煥藝這時劍已入匣,百忙中起左手使出“護身三妙手”第二招“大幹微塵”,一彈“驚曇虹”劍,身形拔起,半空中疾如閃電般掣出“青霜劍”,“龍潛於淵”,劍尖從兩足間往下刺出。


    在玉陽,祈煥藝連人帶劍的來蹤去跡,絲毫不知,隻覺劍身一蕩,頭上一陣寒風,伸手一摸,星冠已隻剩了一半,這下嚇得膽戰心寒,橫躍丈餘,大聲說道:“‘龍形九劍’也未必強過‘虛無長生劍’,不過功力不及你而已。接住了,紙上寫著那人的名字。”


    說罷,拋出一個紙團,回身疾馳,轉眼沒入樹林之中。


    祈煥藝接過紙團,如獲至寶,打開來就著月光一看,不由得滿懷高不,如澆冷水。


    那紙上寫著三個字:“杜萊江”。


    湘青一看,氣得銀牙—挫,恨恨說道:“該死的東西,虧他還是武當派的!”


    武當山奇蜂七十二,夙稱嵩高之儲副,五嶽之流長。


    山中宮觀林立,演琳觀尤其著名,璿台樓閣,桂影鬆聲,雄偉清幽,兼而有之。


    演琳觀的著名,不僅因為它是洞天福地,在武林之中有傑出不凡的意義。


    這裏,是武當派“武當五子”發號司令之所。


    “武當五子”:庚壽子、逍遙子、雲中子、守一子。庚壽子同居長,但掌門人卻是鶴年子,因為鶴年子德行武功都最高。庚壽子天性恬淡,有意讓賢,不過本派一切興革大計,鶴年子總是與師兄弟商酌而行,所以武當派實際上的領袖,可說有五位之多。這天,直通演琳觀的青石大道上,馳來兩匹駿馬,一白一紅,白馬上一位豐神俊逸的少年,正是祈煥藝。胭脂馬上那位秀美絕倫的紫衣女郎,自然就是諸葛湘了。


    兩人來至觀前,拴好馬匹,緩步上殿,禮過三清,向知客道士說道:“拜煩道長,通報貴掌門人,我們求見。”


    武當山上,常有江湖中人,挾技拜訪,依來客身份,由不同等級的弟子接見,這知客道士玉純,一見二人是年輕後輩,不肯通報,隻道:“二位有何見教,告訴貧僧也是一樣,敝派掌門人不甚接見外客。”


    諸葛湘青,瓠犀微露,說道:“我們備有拜帖,有勞道長拿了進去,鶴年道兄或肯接見,亦未可知。”


    玉純好生不悅,這一男一女兩個娃兒,居然稱武當派掌門人為“道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當下寒著臉答道:“尊帖不敢收,有話請說!”


    湘青見他這等態度,也自氣惱,高聲說道:“素聞武當派以謹守禮法,知名江湖,何以道長如此慢客?”


    正在吵嚷間,驚動玉純的師兄玉無,過來一問究竟,接過名帖一看,趕緊肅然起敬的說道:“兩位少俠請稍待,貧道馬上命人通報。”


    玉無說罷,將玉純拉至一邊,悄聲說道:“這兩人是一微上人和潘七姑的弟子,他們稱掌門人道兄,還是客氣的呢!”


    原來“武當五子”乃是“武林六強”之一,“天玄真人”梅叔贏的徒孫,算起輩份來比祈煥藝等還要晚一輩,所以玉無才那樣說法。


    玉純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招呼,前倨後恭,換了另一副態度。


    玉無進去一通報,鶴年子連聲叫“請”,一麵通知其他“四子”在丹室迎候,一則表示禮貌,二則想到一微上人和潘七姑的弟子,備全帖拜訪,怕有緊要大事,彼此好作個商量。


    祈煥藝和諸葛湘肯來至丹室,“全真五子”,一齊起立問候,湘青手持潘七姑“金玉令符”,逍遙子曾見過此一重寶,故微頷首,“四子”均已會意,知道這一對壁人,確有來曆,不是假冒。


    主客七人分賓主坐下,從人獻上鬆露雲霧茶,武當掌門人鶴年子開口動問道:“兩位少俠,連袂見訪,不知有何指教。”


    祈煥藝答道:“小的在川東遇一怪事,特來請教。”


    接下來祈煥藝將與玉陽比劍經過,細述一遍,又說道:“這可事疑者,這位玉陽道兄的‘虛無長生劍’,出神入化,確為武當嫡傳家數,但按其好勇鬥狠,不惜將他人血海深仇,作為戲侮之資,卻又不似名門正派的弟子,故而小弟特來請求印證,如果有人假冒武當門下,為非作歹,大是有損貴派清譽,也得防備才好。”


    此言一出,“武當五子”無不動容,雲中子最是性如烈火,向從人喝道:“把玉陽找來!”


    這番興師問罪的計劃,全是諸葛湘青的主意。此時一見對方動怒,深怕把玉陽找來,當麵一問,武當派為了整肅門戶,立即采取斷然處置,鬧成僵局,反為不妙,因此勸解道。


    “雲中道兄請先不必動氣。好在我是見證,現在有信物在此。年輕好勝,一時失於檢點也是有的,請那位道兄,私下問一問他,如果肯將祈煥藝的殺親仇人見告,感德不淺。”說完,取出半頂星冠,交了過去。


    祈煥藝一聽這話,已是星目含淚,站起身來,長劍到地,“武當五子”一齊回禮。鶴年子趕忙說道:“祈少俠,切莫多禮,貧道等生受不起!”


    這時玉陽已由武當弟子,帶進丹室來。


    鶴年子一指祈煥藝和諸葛湘青二人,向玉陽問道:“玉陽,此兩位少俠,你可認識?”


    玉陽見煥藝,湘青二人找來武當山,知道是比劍後,拋給祈煥藝紙團的那回事上,當然無法否認,緩緩一點頭,輕聲回答道:“弟子認識。”


    鶴年子指著丹室桌上那半頂星冠,又向玉陽問道:“此是何人之物?”


    玉陽無言作答,把頭低了下來。


    雲中子喝聲道:“玉陽,你替武當門中現眼丟人,可知罪?”


    玉陽垂著頭,沒有回答。


    鶴年子指著玉陽,向帶他來的兩名武當弟子,道:“你們將玉陽囚禁石室,明天押送下山,逐出武當門下。”


    玉陽見掌門人說出此話,臉色大變,抬起頭嘴唇微微張合,似有所辯。


    鶴年子沒有給玉陽有伸訴的機會,揮揮手吩咐兩名武當弟子,將玉陽押去丹室。


    鶴年子半此事有個交代後,向祈煥藝道:“祈少俠,武當弟子冒犯之處,貧道以武當掌門自有公正處理……”


    微微一頓,又道“祈少俠帶劍上武當山,興師問罪,似乎沒有把武當門中弟子放進眼裏……貧道久聞祈少俠盡得一微上人所傳,一套‘龍形九劍’劍汝青出於藍,想討教一番,希不吝賜教!”


    祈煥藝見鶴年子前麵幾句話,聽來有道理,後麵卻是口氣一轉,不由詫然怔住。


    諸葛湘青一雙澄澈如水的明眸,連連閃動,似乎有跟藝弟弟回想的想法,當她倏然想到另外一回事上時,視線投向煥藝,含有某種示意似的看去。


    鶴年子微微一笑,又道:“貧道赤手雙掌,來接祈少俠‘龍形九劍’幾招!”


    他話落此,已閃身飄出丹室……庚壽子等幾人,也銜尾跟了出為。


    祈煥藝見鶴年子說出此話,萬無退避之理,就和湘青出來外麵庭院。


    鶴年子稽首一聲“無量壽佛”,赤手雙掌,已迎候對方出招。顯然這位武當掌門人鶴年子,對眼前此一微上人弟子祈煥藝,似乎有所恃,才會有此決定。


    祈煥藝身形站定,抱拳一禮,遭:“鶴年道長,如此說來,祈煥藝隻有無禮了!”


    他亮劍出鞘,霍上前一步,左手劍訣一指,由右而左,就在身形扭轉之際,“龍形九劍”第一招,“興雲布雨”出手。


    鶴年子一聲:“來得好!”心靈手快,以攻應攻。


    祈煥藝一劍走空,倏將右臂往回一帶,振腕翻臂,再招“龍戰於野”遞出……他心裏卻是暗暗思忖:“這個鶴年子道人,赤手雙掌邀戰自己‘龍形九劍’,似乎還含有什麽玄虛,剛才小姊姊又眼色示意,到底怎麽回事?”


    祈煥藝邊戰,邊心念遊轉。


    鶴年子掌風呼呼,袍衣飄飛,閃開對方來勢,左招“金龍舒爪”,右式“白猿摘果”,輕叱一聲:“著!”迎麵欺身而上……


    眼前祈煥藝雖然一身之學,乃是超凡入聖,一位一微上人傾囊所傳,量他別離恩師後,所接觸的場麵並不很多,而眼前與鶴年子迎戰,雖說是雙方印證武功,並無絲毫夙仇近恨,當然不能使出霸道煞手,同時他還在想剛才小姊姊眼色示意,又是怎麽回事。


    一心兩用,祈煥藝就在稍有疏神之下,鶴年子已進招逼上……左手“金龍舒爪”,突然變招易式,戟指疾此,堪堪指向“曲池穴”。


    祈煥藝猛然一驚,想要撤招變式,對方已指向自己“曲池穴。”


    眼前突變,隻是電光石火的刹那……鶴年子右式“白猿摘果”倏然變為“單掌開碑”一招,向祈煥藝執劍的腕肘敲下。


    當然,鶴年子也不會使出厲招毒手……可是他“單掌開碑”一記向祈煥藝肘敲下,雖然沒有被廢或受傷,一陣疾麻之下,掌指一鬆,“嗆啷”聲中,“青霜劍”墜落地上。


    旁邊觀陣的庚壽子哈哈一笑,順手從地上撿了起來。


    祈煥藝氣得俊臉通紅,驟然間就想“兜羅手”出手,倏然一想怕誤傷了其他無辜,就即大聲道:“鶴年子,這是你碰巧撿到便宜,算不了什麽,我與你另外找個寬敞所在,再見個高下!”


    鶴年子淡淡一笑,道:“你要比劍還是比掌?”


    祈煥藝看到庚壽子手裏自己那把“青霜劍”,不由地“哼”了聲,道:“我們在掌下再見個高低!”


    湘青暗中朝鶴年子等五子注意看去,各個臉上具是安詳,平和之色,似乎並沒有把祈煥藝視作打擾武當山靜修之地的人。


    鶴年子從身旁摸出兩個當暗器用的鐵棋子,道:“這兩顆鐵棋子,一般均是二錢二分重,你我各取一粒,劃定地位,朝天空拍去,以後落地者為勝,你看如何?”


    諸葛湘青見這個辦法公平,便接口代答道:“就是這個辦法。”


    祈煥藝見湘青已經答應,自然無話可說。


    鶴年子讓祈煥藝取了一粒鐵棋子,轉臉向湘青說道:“打勞諸葛女俠做個見證,劃地發令。”


    諸葛湘青看了看指著地下說道:“各以四塊方磚為準,掉落四塊方磚以外,誰快算輸,兩位請站好,等我數到‘三’時,方準發掌!”


    鶴年子和祈煥藝,依言站定。祈煥藝說道:“我們賭些什麽?”


    鶴年子說道:“你輸了,三天以內自來盜劍,三天不行,‘青霜劍’沒收。我要輸了,任你命令武當派做一件事,必定辦到。”


    祈煥藝心想:這好!如我要勝了,便限期讓武當派去幫代找到仇人。


    這裏諸葛湘青已嚦嚦鶯啼的叫道:“兩位聽清,數到‘三’時,—定得出手。一、二、三……。”


    祈煥藝已蓄勢相待,一聽數到“三”,將棋子往上一拋,右掌奪足全力,往上方力拍。


    那麵鶴年子也是同樣行動,但見兩顆鐵棋子一般直,一般高,往上直飛,眾人一齊仰臉去看,兩個黑點,由大而小,轉眼間已看不見。


    不一會,天上黑點重複出現,諸葛湘青,仍是不徐不疾的數到二十七,丁咚一聲,一顆鐵棋子落入四塊方磚以內,是祈煥藝的。


    數到二十九,鶴年子的棋子落地,也在方磚以內。


    諸葛湘青朗朗說道:“鶴年道長一著占先,祈小俠掌力稍差一籌。”


    鶴年子抱拳說道:“承讓,承讓,三天以內,請來盜劍!”回頭又對庚壽子說道:“師兄,咱們送客!”


    祈煥藝沒精打采,與湘青二人,出了演琳觀,略一道別,回身上馬。


    諸葛湘青見祈煥藝一路悶悶不樂,微微笑道:“剛才我真擔心,怕你贏了鶴年子,出個難題俊給他做,事情就要鬧僵了。”


    祈煥藝生氣道:“你盼望我輸了有什麽好?”


    湘青嬌嗔道:“說你傻瓜,真是傻瓜!朋明擺著是條苦肉計,你還真看不出來?”


    祈煥藝愕然不解,星目圓睜,問道:“他為什麽要使苦肉計,與我有什麽相幹?”


    湘青答道:“林概鶴年子等眾人有心要幫你的忙,怕人知道了防備,所以才使出這條苦肉計。”


    祈煥藝一聽這話,精神大振。


    下弦月,月色溶溶。


    滿山鬆風,有如大海微濤,千峰列秀,萬石爭奇,古木槎牙,山泉淙淙……。


    名山,靜夜,景物端的清幽已極。


    上山一條大路,七尺長三尺寬的青石板,鋪成階級,一條英俊挺拔的身影,如電光石火般在石級上掠過,著地無聲,衣袂不飄,這份輕氣內斂的上乘輕功,可說出神入化。


    走完石級,峰頂一片平陽,四周樹木蔥蘢,參天古木的枝梢隙處,露出一帶虎皮白石牆垣,牆內飛簷高閣,屋宇連雲。


    這條身影在鬆林前停了下來。


    月色照出這條身影,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高六尺有奇,兩道劍眉,斜飛入鬢,朱唇玉麵,一雙星目,精光內蘊,卻又微帶憂慮和興奮。身穿一件棗紅寧綢夾袍,頭戴青緞小帽,上綴一方通體皆碧的翡翠,腳下紅綾雲履,儀容十分俊美華麗。


    這位極似貴公子的少年,正是“俊劍王”祈煥藝。


    依祈煥藝的心意,隻要訪親報仇,大事得了,漆身吞炭,亦所不惜,而且性純樸,亦不喜歡在服飾上講究,但自遇兒時情侶,秀美絕倫的諸葛湘青,便不由得他不作主了。


    女孩兒家天性愛美,更有爭強好勝之心,極願把情郎打扮得玉樹臨風般,人人稱羨,方始大快心意,因此,親自上街備辦美服珍飾,逼著祈煥藝裝扮起來,她的理由是:非如此才不辱沒“俊劍王”這個外號。


    祈煥藝拗不過她,隻好委屈依允。


    這時在鬆林前,卻又暗自躊躇,大仇在身,穿得這般華麗,豈非毫無心肝?思量半晌,終於歎口氣往林間甬路走去。


    他的上法看似從容,其實極快,轉眼間來至一所道觀門前。


    這所道觀上有一塊綠底金字的直匾,鐵劃銀鉤,三個大子:“演琳觀”。


    觀門已經緊閉,鍾鼓樓上傳來三聲更點。


    祈煥藝抱拳齊額,向道家聖地敬禮過後,向東繞過虎皮白石牆垣,未見他如何作勢用力,身影已來至三丈六尺高的牆頭。


    演琳觀內,房屋極多,一眼望不到底,祈煥藝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到何處去尋他的青霜劍。


    就這時,聽見有人低聲說道:“祈小俠。請跟我來!”


    發聲之處在一株桂樹之下,祈煥藝目光如電,已看出樹蔭一個道家打扮的人,正是白天那知客的玉無。


    他飄身而下,雙手一拱說道:“深夜打擾,甚是不安。”


    玉無也回禮道:“祈小俠不必過謙,小道侯駕多時,請跟我來。”


    說著,在前引路,祈煥藝跟隨而去。


    繞廊越院,來至一座小小藥圃,麵西朝東,一排三間精舍,玉無搶先走至石右麵一間,在門口朗聲說道:“祈小俠到!”


    丹室雙扉一啟,迎出來一人,仙風道骨,飄然出塵,正是武當派掌門人鶴年子。


    二人行了賓主之禮,祈煥藝被延入鶴年子丹室之內。


    室內明晃晃點著一盞九子蓮燈,四周陳設極是簡單,正巾一座丹爐,西壁五個錦團一字排開,南麵一張雲石條案,鑲玉紫檀木架上,供一把桃木劍,那是武當派的令符。


    除此以外,琳郎滿架,盡是圖籍,看來這鶴年子不但武功驚人,且也是個飽學之王。


    鶴年子招呼祈煥藝落坐,自己坐在另一錦團上,徐徐說道:“貧道前間一番舉措,情非得已,祈小俠可肯見諒?”


    祈煥藝因聽諸葛湘青點破鶴年子的用心,故而胸有竹,答道:“不敢,不敢。道兄此舉,想必定有深意,尚乞詳告,以開茅塞。”


    鶴年子微一沉吟,說道:“目前尚難奉告,所可告慰於足下的是,足下仇人姓名,貧道以武當掌門身份,一力擔承,定當打探明白,玉陽無狀,但既已應允足下,自不能以戲言視之,而今武當失信於天下,重陽之日,期足下於此,必使足下如願以償。”


    祈煥藝一聽這話,肅然起敬,名門大派,處世行事,確有異於流俗之處,當下站起身來,堆金山,倒玉柱,拜下地去,滿懷感激的說道:“若使祈煥藝大仇得報,先父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此恩此德,皆出武當所賜,容我先行拜謝。”


    鶴年子趕緊避開,一把扶起祈煥藝說道:“無量壽佛,足下何故行此大禮?請起來說話。”


    祈煥藝又歡喜,又悲傷,竟而泣釘欲涕。


    鶴年子又說道:“不過有一事先與足下說明,為了遮人耳目,這把青霜劍卻須暫由敝處保管,重陽之日,一並奉還,足下可放得下心?”


    這要求祈煥藝好生委決不下,因青霜劍乃是“七妙居士”依寒冰所賜,萬一失落,不好交代。但看鶴年子決無壞心,且以一派掌門之尊,諒來不致圖謀他的一把寶劍,遂即慨然應允。


    祈煥藝辭出演琳觀,一路下山,心想報仇訪親的大事,實不容易,急也無用,既有武當派掌門人一力擔承,不如耐心等到九月重陽,必可水落石出。目前且先回商山,省視諸葛兩老,趕八月中秋之前回“剪雲小築”,看師父有什麽事囑咐,辦完以後,重回武當,時間也就差不多了。


    諸葛湘青對他的打算,自然讚成,一雙壁人,各跨駿馬,迤邐往陝境而去。


    鄂西宜昌,古之夷陵,地處大江左岸,群山環繞其東北,大江蜿蜒其西南,西當三峽之口,東控重湖之尾,為川蜀之門戶,荊楚之屏障。


    因此,宜昌是有名的水路碼頭,蜀中貨物,皆由此處轉輸各地。人煙輻輳,街市繁盛,十分富庶。


    城東江濱一座大酒樓,金字招牌:“迎賓樓”。樓上五楹大廳,擺下百多張桌子,另有雅座臨江小閣,但見點點風帆,益助酒興。


    大廳中自朝至暮,主顧不絕,大多是過往商旅行客,雖然滿麵風塵,卻是興高采烈。


    因為三峽之間,高山削岸,灘峽回環,水流之中,波漩迭起,險惡萬狀,自川東夔府起,一百多裏至宜昌西北平善壩,方始出險就夷,故而旅客舟子,都要在宜昌好好休息一兩天,置酒相賀。


    在豪飲歡呼的酒客中,有一個客人甚為奇怪。


    這客人約有二十歲年紀,青袍椎髻,打扮成小道士模樣,膚色微黑,極為精壯,但劍眉深鎖,雙唇緊閉,似乎一輩子都未曾笑過。


    這小道士每天必來,一來就坐在靠樓梯口的座頭上,要一壺酒,兩盤豆角腐皮之類的素肴,吃得極慢,喝一口酒,沉吟半天,沒精打采,一付窮運末路的失意之態。


    酒保對這客人,甚不歡迎,每每白眼相加,小道士似乎人窮誌短,從不敢因酒家慢客而發脾氣。


    這天中午時分,樓梯上一陣細碎足步聲,上來一個綠衣女郎,嫵媚之中,隱含英氣,秀目一轉,凜凜生威,小道士趕緊低下頭去,裝作不見。


    綠衣女郎上得樓梯,俏生生站定,酒保一見,忙不迭狗顛屁股迎了上來,肘肩一諂笑道:“好久沒見你老了,從川東押船下來?”


    綠衣女郎不大理他那一套,隻問說:“有單間嗎?”


    酒保沒口答道:“有,有。姑娘先請坐,馬上給你老拾奪。”


    這時另有數桌上的客人,紛紛上前招呼,相邀入座,詞色均甚歐洲敬。


    綠衣女郎一概辭謝,說話之間,不住拿一雙美目瞟著小道士。


    須臾,酒保收拾好一間雅座,綠衣女郎坐定下來,點了肴饌,向酒保說道:“你去問問坐在樓梯口的那位道爺,是不是武當山下來的?請他來說話。”


    酒保一聽說是武當山下來的,嚇了一跳,說道:“姑娘理那個窮酸道士幹什麽?”


    綠衣女郎,杏眼一瞪,拍桌叱道:“要你多管!”


    酒保嚇得喏喏連聲,趕緊去把小道士請了來!


    小道士異常尷尬的來到雅座,打個稽首,低頭說道:“姑娘呼喚,有何吩咐?”


    綠衣女郎見他那副羞窘之態,大為不忍,溫言說道:“你先請坐,我覺得道爺好麵善,那天在巫山失足落水,想跟祈煥藝比劍的可就是你道爺?”


    小道士正是玉陽,那綠衣女郎用不著說,自然就是杜采頻。


    玉陽聽她一問,紅著臉答道:“正是我。”


    杜采頻笑道:“那我們也算是故人了,不知比劍的結果如何,而且——”,她停了一下,笑容漸斂,憐惜的說道:“何以落得這般狼狽模樣?”


    這一問,問得玉陽眼眶一紅,虎目中撲簌簌落下淚來。


    杜采頻大驚問道:“道爺為什麽傷心?”


    玉陽含淚答道:“玉陽已是被逐出師門當的人了。”當下,玉陽將祈煥藝比劍以後,大鬧演琳觀,自己被逐出門牆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杜采頻聽罷,歎惜不止。


    玉陽亦是黯然無語,


    好久,杜采頻說道:“說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玉陽道:“這不能怨姑娘,是我自己年輕好事不好!”說到此處,又虎目圓睜,鋼牙頓挫的恨聲道:“隻不過那祈煥藝,太以可恨,我玉陽留得三寸氣在,斷斷饒不過他!”


    杜采頻一聽這話,悚然動容,但這不過一刹那,臉色又恢複平靜,問道:“好麽道爺今後何去何從,有什麽打算?”


    玉陽說道:“我俗家姓秦,家住長沙,有個叔叔常到沛市,長販運樂材,想這便宜乃是水路要衝,因此每天到這裏來等候,巴望家叔路過,將我帶回家鄉,好在舍下還有幾畝薄田,再不然幫著家叔料理買賣。也是糊口之計。”


    杜采頻接口說道:“好豈不辜負了你一身‘武當絕學’,不濟幫人走鏢也比做別的買賣強得多。”


    玉陽答道:“武當門規,一不準跳入綠林,二不準辱人,我雖被逐出門牆,尚望掌門師伯有重新收錄的機會,故不敢壞了武當規矩。”


    杜采頻哼了一聲,沒有接話,隻是很殷勤的勸導他。


    兩人心中似都有事,皆是默默有善。並無多語。


    不一會飯罷,灑保擺上香茗,玉陽喝了一口,起聲說:“多謝姑娘賜飲,玉陽告辭了。”


    杜采頻趕緊說道:“秦爺慢走,我有個計較在此,看看使得使不得?”


    玉陽聽說,重又落坐,說道;“姑娘有何見教。”


    杜采頻眼圈微紅的說道:“自先父故世以後,我本待結束事業,另訪名師以便向祈煥藝付還血債,隻是行先父手下的弟兄不少,一旦解散,男女老少幾口人的生計,不能不顧,為此隻得強打精神,挑起千斤重擔。雖有幾位先父生前的好友幫忙,但得力的入,總還嫌不夠,如果秦爺一時無處可去,能不能屈就在我鹽船上照料照料?”


    這是杜采頻剛才默默無語時,在心時盤算已定的主意。杜采頻之意,第一、玉陽被逐出門牆,禍由已起,如今他狼狽不堪,道義上應加援手。第二、玉陽對祈煥藝恨得要死,同仇敵愾,正該聯結一氣。第三、杜采頻對這個猿臂蜂腰的武當弟於,已暗生微妙的情愫。由憐生愛、自己並不知道,隻覺不舍得放玉陽離去而已。


    在玉陽,已是千肯萬肯,但表麵上還得遲疑躊躇一會才答道:“蒙姑娘援手於究途末路之中,感德不淺。隻怕才輕力薄,將來不能替姑娘分勞!”


    杜采頻微然一笑道:“你倒像個酸丁似的,會咬文嚼字說客氣話。”


    玉陽人逢喜事精神爽,劍眉一掀,爽朗大笑。


    杜采頻看了他一眼,又皺眉道:“你把你的道袍換了吧!”


    玉陽依言而行,買了一身衣服,上澡堂洗澡整容,換了儒生裝束,英俊之中透著儒雅,直如換了個人。


    然後,他手搖折扇,往江邊走去。


    一打聽“杜姑娘”,碼頭閑人,無不皆知,指著一號大船說道:“到那船上問就是。”


    秦玉陽謝了一聲,抬頭去看那一號大船,三桅五帆,極其壯觀,此時正靜靜停泊在江心之中,般頭高高聳起,上有一個朱底金漆的“五福”花樣,捧著老大一個“杜”字。


    就這時已有一個壯漢上來問訊道:“相公可是姓秦?”


    玉陽答道:“我正是秦玉陽。”


    壯漢道:“我家姑娘已等候多時,請上船相見。”


    說罷,一打手勢,劃過來一條精致小船,壯漢請秦玉陽下了船,一稿撐了開去。一路船上梢公都遙遙致禮,玉陽暗暗驚“五福莊”杜家好大的氣派。


    不一會來至大船,杜采頻親自接了出來,迎至中艙落坐。四個年約十五六的丫環,一色雪青軟緞衫,玄色湖背心,姿容娟秀,一齊上來伺侯,一個安坐,一個奉茶,一個遞扇,一個接帽,鬧得秦玉陽小道士手忙腳亂。


    這中艙極其寬大,艙壁光滑如鏡,四周皆是花梨幾椅,中間一張大理石紅木雕八仙的方桌,上麵擺滿各色幹果蜜餞,都用黃澄澄的高腳金盤盛放。


    杜采頻這時已換了裝束,下穿玄色黃緞的散腳褲,上穿玫瑰色紫采絲百蝶的夾襖,鬆鬆挽一個馬髻,螓首蛾眉,粉麵生春,顏如三春之花,腰如九秋之柳,說不盡那一股婀那嬌豔的風流體態。


    秦玉陽忘卻身在何處,怔怔的看著杜采頻說不出話來。


    杜采頻自幼行慣江湖,從來不曉得什麽叫忸怩。這時看秦玉陽高挑身材,通開鼻梁,虎目含情,似笑非笑,另有一種美男子的魅力,不覺心頭一陣蕩漾,羞得低下頭去,“卟哧”一笑道:“你傻看什麽?”


    這一聲,才將秦玉陽迷迷糊糊中驚醒過來,一慌張帶翻了一碗茶。


    四個丫環一齊掩口匿笑著,上來收拾。


    奏玉陽暗暗警惕,怎的如此顛三倒四?


    杜采頻也正了正臉色,叫丫環傳言出去道:“請孫總管來見秦相公。”


    原來“五福莊”杜家,在這條大江上有三個總管,專門料理買賣船隻,這孫總管是東路總管,各叫孫立生,水底功夫,極是了得,世故經驗,更是老到,見了秦玉陽,極力的奉承了一番。


    談至天黑,擺上酒來,肴饌極其精致。


    酒罷,秦玉陽告辭,孫立生另發了一號大船,供秦玉陽乘坐。


    等他一覺醒來,隻聽水聲嘩嘩,已是拔錨起行了。


    第二天一早,杜采頻命丫環來請他過船,早已備下精致早點。杜采頻一麵殷勤勸他食用,一麵不斷問他夜來睡盧安穩等等,一縷情絲,牢牢定了在這武當小道士身上。


    從此,兩人日夜形影不離,晚上亦要到三更過後才依依分手。


    一團熊熊愛火,愈燃愈烈,有如一道愛的洪流,巨大的衝擊力量,誰也無法抵禦。


    這一夜,已是從宜昌啟程的第七天。


    船泊白帝城下,一鉤新月,照著滾滾江流,數聲猿啼,令離人淒然淚下。


    但是,在秦玉陽和杜采頻,卻是另有一番天地,他們在杜采頻的中艙之中,熄了燈,並坐在一起賞月。


    江風吹來,微有寒意,秦玉陽握著杜采頻的手道:“有些冷?”


    杜采頻幽幽答道:“不,我心裏躁熱得很,倒好像是三伏署天。”


    秦玉陽笑道:“真奇怪,我心裏也一樣。”


    他們都知道,心裏熱辣辣為的是什麽,但誰也不肯明明白白說出來。


    秦玉陽歎了一口氣道:“我還是還俗了的好。”


    杜采頻知道他的用意,輕輕說道:“你現在不等於還俗了嗎?而且……。”


    她想說:而且,道士也並非絕對不準娶妻生子,還俗不還俗,又有何妨?但是,她終究不好意思說出來,回眸淺淺一笑,在月色下,越顯得又頰凝酥,清麗絕倫。


    秦玉陽心頭甜甜的十分甘美,握著她的柔荑,輕輕放在鼻下,一股少女的肉體芳香,中人欲醉。


    他躊躇滿誌的笑道:“現在說來,我真該感謝掌門師伯的成全呢!”


    杜采頻瞟了他一眼,薄嗔道:“說的什麽怪話?”


    秦玉陽道:“若非掌門師伯將我逐出門牆,我怎能有緣遇到你呢?”


    杜采頻這才明白,心裏十分舒服。


    她向他偎緊了些,躲在暗處,心裏在吟著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秦玉陽如醉如癡,默默的享受她的深情。


    鬥轉參橫,三更將盡。


    秦玉陽心頭如打翻十七八隻吊桶一般,不知該不該告辭回船?


    天人交戰,擾攘不寧。


    終於,他毅然站了起來,說道:“我回去了。”


    話一出口,但覺杜采頻圈著他左臂的手,反而緊了一緊。


    他剛心急一動,杜采頻卻又鬆了手,他頭也不回的回到自己船上。


    兩船相並,他的床和她的床,隻隔了兩層艙壁。


    秦玉陽那裏睡得著?


    一閉上眼,杜采頻宜喜宜嗔的春風麵,嫋娜生姿的楊柳腰,不住在他眼前晃動那一雙深情款款,似乎曾會說話的俏眼,正在黑暗中注觀著他。


    少女幽幽白,甜甜的,任何龍涎鶴舌,瀾麝旃檀所不能比疑的肉體芳香,不住飄浮在他的鼻下。


    他像她所說的,“心裏躁熱得很”,踢開秋香羅薄被,仍不管用。


    “格”的一聲,他推開了床頭的艙壁,淡淡的月色,清冷的江風一齊送到枕邊。


    他的心境慢慢平靜下來。


    忽然,他聽得對麵也是“格”的一聲。


    一眼望去,淡月朦朧中,一對眸子像黑寶石樣在閃動。


    低低的送來一聲令人回腸蕩氣的歎息,杜采頻問道:“你還沒有睡麽?”


    秦玉陽用內家功夫,練音如絲,答道:“我睡不著,你呢?”


    仕采頻慵懶的答道:“我也是。”


    秦玉陽突然激動,一顆心像要跳出喉嚨口似的,微帶顫抖聲的說道:“咱們再談談好麽?”


    沒有回答,好久好久沒有回答。


    這一問,女孩兒家是答不出來的。


    秦玉陽撐起半個身子,輕輕說道:“我來了!”


    一式“渴驥奔泉”,身子平竄出去,越過這個船窗,進入那個船窗,船身稍微一晃,就似江濤輕打一般,無人知覺。


    杜采頻的船窗,又是“格”的一響,關得緊緊的。……


    月斜樓上五更鍾,杜采頻忽地驚醒,抬起皓腕,理一理散亂在枕上的青絲,輕輕推醒秦玉陽,叫道:“玉哥,玉哥!”


    秦玉陽一驚醒來,低聲說道:“我該回自己的船了。”


    牡采頻拿他的手貼著自己頰上,眼含珠淚,默默無語。


    秦玉陽憐惜的問道:“頻妹,你怎麽啦?”


    杜采頻伏在他肩頭說道:“玉哥,我可是什麽都紿你了,如果你撇下我不管,這滾滾長江,就是我葬身之地。”


    秦玉陽著急的答道:“頻妹,你怎麽說這話?如果我秦玉陽有朝一日,對頻妹你變心,就叫我死在祈煥藝的青霜劍下!”


    杜采頻聽他睹下這樣重咒,芳心一寬,不自覺的綻開笑容。


    秦玉陽又將她一把摟住,軟玉溫香,實難割舍,但天色將明,不容留戀,隻好深深一吻,仍回自己船上。


    從此,杜采頻對秦玉陽,眉梢眼角,又另是一番情致。有時避開旁人的耳目,偷說幾句知心話,隻恨不能暢所欲言。


    溫州西門外。


    官道上四騎駿馬,蹄聲得得,疾行如飛。


    四騎馬上,前兩個短衣快靴,大家莊丁打扮,後兩個一男一女,男的猿臂蜂腰,氣宇軒昂,女的容顏映麗,隱隱然已有少婦的風情。


    不一會,從官道往左折入一條青石甬道,兩旁鬆枯成行,極其幽靜。走完甬道,一片廣場,矗立著一帶莊園,背倚忠山,映帶清溪,氣派極其雄偉。


    這莊園的牆垣,已微現青苔,想來建造至今,已有年代,但是門樓甚新,看上去完工不久。


    這座莊園正就是杜萊江的“五福莊”,門樓被“俊劍王”祈煥藝盛怒之下,一招“木兜羅”劈垮以後,重行改建,故而新舊之跡宛然。


    前行的莊丁,搶先下馬,等後麵一男一女到莊,上前接過馬匹自去。大門口原有七八個莊丁,一齊上前請安,說道:“姑娘回來了!”


    姑娘是杜采頻,手指秦玉陽道:“這位是秦相公。”


    眾人紛紛上來行禮,秦玉陽早已聽了杜采頻的囑咐,從身上摸出一個紅紙封袋,內藏全國十八省通行,山西票號第一家,“晉裕”的銀票二百兩,交給一個老年壯丁,囑咐他分散與眾莊丁。


    這時,三個青年壯士迎丁出來,但都是身帶殘疾,一個斷了右手半支手掌,一個左手缺去小指,一個瘸腿。


    這三人正是杜萊江的三個弟子,“小青獅”劉琪、“粉麵靈猿”池中龍,“弱水蛟”藍日祥。


    當下,杜采頻將秦玉陽替三位師引見,各自見禮寒暄,來到大廳落坐敘話。


    秦玉陽將比劍惹禍,逐出門牆之事,細說一遍,並將祈煥藝大罵一通。


    劉琪的手掌,藍日祥的大腿,皆傷在祈煥藝劍下,池中龍左手小指雖是藍日祥的誤傷,但也由於祈煥藝那一招“驅猿拒鶴”之故。因而這時一提祈煥藝,也都恨聲不絕,劉琪右掌一斷,武功半廢,臉色更是淒慘獰厲。


    秦玉陽卻是不服輸的神情,大聲說道:“祈煥藝‘龍形九劍’雖厲害,招數到底隻有九式,明兒個我向三位師哥討教討教,咱們琢磨一套特別招式,聯手破他的‘龍形九劍’,未當沒有取勝之望。”


    這一番話,說得杜門三徒,大為心動。


    杜采頻也趁機替秦玉陽拉攏道:“真的。武當派的‘虛無長生劍’,名滿天下,秦爺對我三位師兄,可別見外藏私。”


    秦玉陽趕緊說道:“那裏,那裏!我的功夫還差得遠,得好好兒請三位師哥指點。”


    劉琪等三人心想,秦玉揚雖然不敵祈煥藝,起碼也拆了上百招,自己與祈煥對敵,見麵要不了三招就敗下陣來。足見得秦玉陽的功夫比自己高得多,不由得起了幾分敬意。


    這天談到深夜,秦玉陽對劉琪等人,一口一個師兄,態度極其親密尊重,兼以武學一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得杜門三徒,對他都有好感,更是因為祈煥藝是他們四人的公敵,越容易談得投機。


    至於杜園下人,因為他出手毫爽,態度和藹,自然也十分尊敬這位秦相公。


    因此,奏玉陽在杜園作客,十分愉快,每日裏與劉琪等人談藝淪劍,倒也逍遙自在。


    唯一的遺憾是與杜采頻交談的機會不多,就是談話,也隻是冠冕堂皇的寒暄,滿腔濃情蜜意,隻有各自對花墜淚,封月長籲!


    時間像流水般,轉眼一個半月過去。


    這時已是嶺雲烘日,野樹無風的三伏天氣。


    一天午後,忽然傾盆大雨,暑氣頓收,秦玉陽連宵苦熱,夜不安眠,這時枕罩生涼,午睡極是酣暢。


    葛然間,聽得一聲輕響,習武之人,功夫越高,耳目越靈,秦玉陽早巳驚醒,抬眼一看,不由喜出望外。


    隻見書桌邊俏生生站定一人,淡藍羅衫,雙蜂微隆,冰肌無汗,櫻唇含笑,正是日夕相思的杜采頻。


    秦玉陽一跳而起,探首看看窗外無人,“砰”一聲推上房門,一把將杜采頻擁在懷裏,如火雙唇已自湊了上去。


    杜采頻在他懷裏拚命掙紮,著急的輕叫道“不,不,讓人看見。”


    也不知是她女人力弱,還是半推半拒,終於讓秦玉陽長長一吻,聊解相思之苦。


    杜采頻這時也沉醉了,丁香微度,星眼半餳。但就在秦玉陽神魂顛倒時,杜采頻突地一推,掙脫他的懷抱,似嗔非嗔的恨聲說道:“你再鬧,我馬上就走!”


    秦玉陽陪笑道:“別走,別走,咱們好好坐著說說話。”


    杜采頻道:“現在可沒有功夫說話,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快穿衣服,我在廳上等你。”


    說罷,理一理鬢發,扯一扯衣襟,翩若驚鴻的走了出去。


    秦玉陽回想那一吻,獨自餘味津津,定一定神,穿好長衣,來至廳上。


    杜采頻一見他出來,轉身向外走去,秦玉陽緊跟在後。


    門外,莊丁早已備好兩匹馬,執鞭相候?


    二人認蹬上馬,杜采頻從莊丁手中接過絲鞭?囑咐道:“三位爺回來,就說我跟秦相公逛玉蟾山去了。”


    說罷,一領絲韁,首先跑了下去。出了甬路,進入官道,放開四蹄,往西疾馳。


    此時雨後新雲,千山含翠,十分涼爽,但是三五裏路跑下來,杜采頻亦已微感身子發熱,勒一勒絲韁,緩緩而行。


    秦玉陽當下一使勁,上前數步,與杜采頻並轡聯騎,在馬上問道:“你帶我去見什麽人?”


    杜采頻麵容嚴肅的答道:“我父親有個朋友,要看看你?”


    秦玉陽又問道:“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身份?”


    杜采頻道:“我叫他馮大叔,你跟我叫就是了,說話要小心些。”


    秦玉陽更詫異,說道:“怎麽個小心?”


    杜采頻微一沉吟,答道:“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有什麽就說什麽就是了。”


    秦玉陽心下非常奇怪,但再問杜采頻,她不肯多說,隻答道:“以後你會知道。”


    過了一會,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叮囑道:“哦,我帶你去見馮大叔的事,你可別跟我三位師兄說,他們不知道有馮大叔這個人。”


    這話越使得秦玉陽狐疑滿腹,暗暗加了戒備。


    但是,他也另有一股興奮之感。


    不一會,杜采頻帶馬轉入一條岔路,竹林茅籬,路徑甚是曲折逼窄。


    竹林深處,一戶人家,粉牆剝落,似是敗落的臣室,杜采頻下馬叩門,出來一個傴腰駝背的老頭,說道:“請進來吧!馮大爺已等了一會兒了。”


    杜采頻也不答言,一打手勢,叫秦玉陽把馬牽進院裏,領著他曲曲折折,走進一個月洞門,裏麵是一個小院子,牆垣極高。


    北麵是一座假山,杜采頻領著他穿了進去,裏麵盡是一間石室。


    石室中明晃晃點著兩枝粗如兒臂的白蠟燭,一張虎皮交椅,上坐一人,年約六旬,生得極其魁梧,臉上花白虯髯,連鬢而下。這一團茅草似的虯髯之中,露出一張海口,一隻鷹爪鼻子,雙目深陷,射出兩道微帶黃碧的精光,相貌生得極其獰惡。


    杜采頻襝衽為禮,說道:“馮大叔,我把秦玉陽帶來了。”


    秦玉陽也作了一個揖,說道:“秦玉陽拜見馮大叔。”


    那姓馮的大剌剌的點點頭,道:“喔,你就是武當派的後起之秀玉陽?”


    秦玉陽躬身答道:“說來慚愧,玉陽現在已不算武當門下。”


    姓馮的道:“前一陣子我也聽說武當掌門鶴年子清理門戶,驅逐了一個劣徒,就是你嗎?說說看,是怎麽回事?”


    秦玉陽記著杜采頻“有什麽說什麽”的告誡,便把當初告訴杜采頻的經過,照樣說了一遍。


    姓馮的凝神靜聽,等秦玉陽說完,問道:“那祈煥藝後來怎麽樣?他的那把青霜劍盜回去了沒有?”


    秦玉陽一楞,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心下非常著急。


    好秦玉陽,急在心裏,表麵不露,而且機變極快,從容答道:“玉陽自犯過以後,先在石牢囚禁,第二天一早,由兩位師兄押解下山,片刻不許在武當停留,因而祈煥藝是否將劍盜回,玉陽不得而知。不過,後來在宜昌酒樓,聽得傳言,說是掌門師伯鶴年子,以祈煥藝太過狂妄,扣劍不給,要祈煥藝請他師父一微上人修書來討,方肯發還。不知此話是與不是?”


    姓馮的點點頭,似表滿意,說道:“頻姑娘說你已得武當真傳,究不知功夫如何?”


    秦玉陽方要謙辭數語,突然眼前一亮,一溜銀光,如閃電般直奔麵前,心下大驚,待要側身避過再說。


    就這身形將動未動的一刹那,忽地如電光石火般的一個意念浮現在他心頭。


    這意念讓他緊緊抓住,而且立即付之實行。


    實行的結果,就是將身軀站立不動。


    隻聽“哧”的一聲,一把長劍插入他頭旁石壁之巾,劍鋒沒入石壁近尺,後半截獨自微微晃動。


    杜采頻嚇得花容失色,秦玉陽暗叫一聲好險,姓馮的卻如梟鳥發現腐鼠般笑了起來。


    姓馮的笑聲一停,翹一翹拇指讚道:“不錯!”


    杜采頻驚魂已定,卻還不明就裏。


    秦玉陽自然十分清楚。


    原來姓馮的所露的這一手,名為“荊軻擊柱”,乃是武當劍法中的絕招,這一招似實而虛,發招之時,拿準尺寸,讓開少許,如果對方不明就裏,就原有之勢向左或向右避開!正好撞及劍鋒,自取滅亡。


    化解之法,極其簡單,就是兀立不動,讓來劍自行落空。秦玉陽雖不會這一招,卻聽師長解過這一招的妙用,因而識得。


    當姓馮的出手擲劍,他將動未動之時,猛然想到,這一溜銀光,必是姓馮的所發,而其用意,則在試他功力,看準這一點,由“試”字上想出“荊軻擊柱”的奧妙,故而兀立不動,亦是拚險應試,不想居然奏功,實屬僥幸。


    這時姓馮的又說道:“秦老弟請至外麵走走我跟頻姑娘說句話。”


    秦玉陽走出石室,在院子裏長長透了口氣,想到適個性命呼吸之間的一幕,猶有餘悸。


    他非常奇怪,這“荊軻擊柱”乃是武當至高無上的秘藝,姓馮的由何習知?而且他那出手之快,拿捏之準,沒劍之深,功力恐怕不在掌門師伯之下,何以又未聽過有這等相貌的一個姓馮的高手?


    至於他以絕招相試,明是要試試他懂懂武當的絕學,如是武當高手,縱然不會,也必知道化解之法,若非高手——


    若非高手,不明化解之法,自然死在他的劍下!


    這姓馮的好狠毒,初次見麵,毫無恩怨,就事先一點不加警告暗示,輕易拿別人的性命相試。


    秦玉陽越相越心寒,對姓馮的也越來越無好感。


    然而,姓馮的試他的功力的目的,又是何在呢?


    他知道事態演變,已到緊急時期,前途步步荊棘,要非常當心才好!


    他在心裏默默的盤算著。


    忽然,杜采頻蓮步姍姍,已走出假山,她的臉上有迷茫、興奮。卻又憂慮的神色。


    秦玉陽知道這裏不便說話,還是不問的好。


    兩人牽馬出門,曲曲折折走上官道,秦玉陽才說道:“馮大叔跟你說什麽?”


    杜采頻道;“咱們到玉蟾山再說。”


    兩人放馬疾馳,到了玉蟾山,讓馬兒自去溜步,杜采頻領著秦玉陽走到山後僻靜之處,在一株大鬆樹下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杜采頻拈著一枝鬆枝,看著秦玉陽說道:“馮大叔對你很賞識,問你願不願意在他手底下做事?”


    秦玉陽“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杜采頻道:“你別‘哼’,我那三位師兄的功夫,他還瞧不上眼呢!”


    秦玉陽道:“這一說,他倒真是很賞識我了!但不知他要我做什麽?”


    杜采頻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秦玉陽心頭一跳,好難作答。但是,他的機智到底不弱,一沉吟間,已想出一句極好的答語,特意反問道:“你的意思如何?你說怎麽,我就怎麽!”


    杜采頻見他如此傾心順從,用感激欣慰的眼光看著他。但,不一會,眼中的神色,又變得黯淡憂慮,輕喟一聲,說道:“還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我可是不十分願意……。”


    這讓秦玉陽看出她心頭的矛盾。


    他緊握著她的手,異常溫柔誠懇的說道:“頻妹,你我兩顆心如一顆心,生同衾,死同穴,我一心隻望你快活,能夠替你解決一些什麽困難,因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心裏有話,盡管跟我說,咱們商量著辦,你信我嗎?”


    杜采頻點點頭道:“我怎麽不信你,我不信你,也不會這樣待你了。”


    秦玉陽趕緊接口道:“我知道的,我不過問一問。我在想兩件大事,第一件,我該托什麽人來求親,把咱們的事早一點辦了。第二件,我得想辦法替你父親洗刷冤枉。”


    杜采頻倏然動容,眼中驚恐之色,倏現即隱,但是秦玉陽已看得明明白白。


    杜采頻這時緩緩說道:“第一件容易,我自己可以作主,等把你安頓好了,我托人出來辦。第二件……。”


    秦玉陽道:“江湖上對你父親的批評都不大好聽,起初,我也信以為真,到了這裏才知道,你父親真是仁義參天,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誰想到不但死得那麽慘,而且還替人背了黑禍,可真是沒天沒日的大冤枉!”


    語未及半,杜采頻已是玉容慘淡,眼含珠淚,聽他說完,顫聲急促的說道;“隻要你明白就好,想不到江湖上也還有句公道話!”


    說到此處,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秦玉陽義憤填膺,極力勸解,等她收淚以後,才又說道:“光我知道你父親也還不行,咱們得替他老人家洗刷冤枉。”


    杜采頻拭淚搖頭道:“指使我父親殺祈煥藝父親的。到底是誰,連我也不知道。而且——,唉,好難辦唷!”


    語涉迷離,秦玉陽深為失望,把整個事情,極快的在心裏想了一遍,問道:“那麽祈煥藝的母親呢?到底在不在世上?”


    杜采頻這時心中為悲痛的充塞,神智昏瞀,而且秦玉陽已為她所完全信任,因而不暇思索的答道:“在,我也是等我父親故世以後才知道,她待我真好。”


    說到這裏,杜采頻眼中流出孺慕留戀的光采,直瞪瞪的看著遠處,自言自語的接下去說道:“她待我跟自己女兒一樣,我從小沒有娘,現在才知道一個人有娘是多麽有福氣?我幾時帶你去見見她,她一定也喜歡你!……不,不能,她說過不許讓人知道,我無論如何得聽她的話。她什麽都跟我說,就是她的身世隱痛,支字不露。真可怕,唉,江湖道上的冤仇牽連,要幾時才能了結?玉哥——。”


    杜采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滿眼恐懼厭惡,身子都有些站立不住,女孩子嬌弱的天性,完全流露,秦主陽趕忙伸過手去,重重握著,在她耳邊柔聲道,“頻妹,別怕,我在這裏。”


    她的手是冷的,語聲顫抖,怯怯的仰望著秦玉陽說道:“玉哥,咱們從此別在江湖道上逞能,找個冷僻的地方躲著,安安閑閑的過一世吧!”


    秦玉陽點點頭:“我答應你,過幾天我偷偷去找我師父,掌門師伯為了武當門規,不得不把我趕出來,我師父可還很疼我,我求求他老人家,請他替咱們的婚事作主。”


    杜采頻一疊連聲的答道:“就是這麽辦,就是這麽辦。”


    這時,夕陽已經卸山,兩人立在鬆樹下,晚風中,心中各有悲喜交集的複雜情感。


    兩騎牲口是養慣了通人性的駿馬,蹄聲得得,緩緩行來。似是催促主人回家。


    秦玉陽執住轡頭,讓杜采頻上了馬,自己也跨上一騎,絲鞭一揚,在斜陽影裏雙馳而去。(瀟湘子提供圖檔,xie_hong111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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