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鑠金,驕陽遍野。秋老虎的餘威,強似六月三庚。


    川南道上,正午方過,農夫在鳴蟬高柳之下,昏昏欲睡,行人亦都暫息鄶程,以致一條官道之上,幾乎人馬絕跡。


    一陣清脆蹄聲,翻起丈許黃塵,塵影中一騎銀麵玉蹄的大宛名馬,馬上是一位身穿藍綢長衫的少年,馬後拴著一個包裹,看他在烈日下走得如此之急,而且帶著行李,顯然是遠途而來有急事要辦。


    不一會進了鎮甸,少年在路旁一家飯鋪,下馬打尖。


    那少年滿頭灰土,但這熱得狗兒不住喘氣的天氣,他隻不過額上才有幾粒汗珠,顯見得內家功夫已至超凡絕頂的地步,才能寒暑不侵,行所無事。


    洗臉喝茶,等侯做飯之間,聞得陣陣異香,中人欲醉,少年不由奇怪,問旁邊桌上的客人道:“請問兄台,可曾聞到是什麽氣味?”


    那客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哥兒真有趣,連糟香都聞不出來?”


    少年臉一紅,再聞一聞,果然撲鼻的酒味,他不會飲酒,因而這一陣陣糟香,薰得他有些暈陶陶了。


    少年又問道:“請問這裏是什麽所在,何以糟香如此之烈?”


    那客人答道:“這是白少鎮,號稱川省第二大鎮,以釀酒聞名,家家饒禍,你說糟香烈不烈烈?”


    少年恍然大,謝了指教。


    用罷午膳,也不休息,即行跨馬上路。


    這白沙鎮確不愧川省第二大鎮之稱,差不多縣城的比不上它。少年因一陣陣糟香薰得頭腦昏沉,因而越過市鎮,便即加上一鞭,那匹名駒如勁矢離弦般,往西狂奔!


    不一會糟香已遠,少年口卻有些渴了,遙見一片鬆林,暫且歇腳。


    那知鬆林內一條清溪,清如明鏡,大喜過望,牽馬就飲以後,自己也用雙手掬水,喝了一飽。


    溪旁鬆下,清風徐來,嘉陰匝地,對著這一處清涼世界,少年有些舍不得走,且坐下來在風塵征途中,細為領略—番逸趣。


    少年息了一會,又想起心事,從身上摸出一張柬帖來看,柬帖上寫道:“長江萬裏。


    延津劍合。


    逢白而止。


    摳衣拜佛。”


    字諭祈煥藝,速往川南,細心尋訪,當有奇遇,此非戲侮,切勿等閑視之。天末——鶴白。


    這少年——祈煥藝,正為此柬帖,才有長途跋涉的川南之行。


    大約半月前,長安安平鏢局,黑夜有人投柬,封套寫的是“煩轉祈煥藝親啟”。


    安平鏢局掌櫃“銀槍神臂”胡勝魁,立即派遣快馬,將此柬帖送至南山“諸葛醫爐”。


    此時,諸葛湘青已先動身到她師父潘七姑那裏,祈煥藝亦正打點行裝,準備早山回山,怕師父有甚吩咐差遣,好早早辦完,從容赴武當掌門人鶴年子的重陽之約。


    接到柬帖,祈煥藝向諸葛玉堂請教。諸葛大俠指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在離中秋之期,尚有四十天,不妨繞道川南一行。


    祈煥藝心想:如有奇遇,要看看此奇遇到底是什麽?若是有人戲侮,也要看看何人戲侮?少年好奇,遂即欣然上路。


    來此已是第二十二天了,一路毫無線索可尋,心想:川南如此之大,何處找此“奇遇”?不覺有些心灰意懶。


    就這時,玉磐一聲,隨風飄送,在這鬆林清溪之間,令人清心去欲,萬念皆空。


    祈煥藝因柬帖上有“摳衣拜佛”的話,所以一路行來,凡遇庵觀寺院,皆不肯錯過,此時聽得磐聲清越,便尋聲而往。


    他牽著馬,沿著溪邊,走不多遠,隻見竹林中露出石塔一角,近前一看,乃是一座尼庵。


    祈煥藝將白馬絲韁往鞍上一搭,取下馬後行李,信步往庵中走去,進了大殿,隻見上供一尊觀音大士,左右善才、龍女,塑得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祈煥藝躬下拜,默祝早日尋親得遇。然後站起身來,隻見大殿一角,一張方桌,對坐兩個中年尼姑,一個穿藍,一個穿白,保攤一卷經文,正在午課。磐聲清楚,梵音朗朗,十分虔誠。


    靠上首穿白那一個,見祈煥藝拜佛已罷,逡巡欲去,便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說道:“施主,可是遠路經過?烈日當空,且請稍坐待茶。”


    這時另一個穿藍的剛好一卷經念罷,端了椅子過來,祈煥藝謝過一聲,放下行李,暫且歇腳,穿藍的那尼姑仍管自己去做功課。


    最先招呼的尼姑往裏走去,想是去張羅茶水,背影月白僧衣飄拂,祈煥藝猛地心裏一動,說道:“師太請留步!”


    穿白的那尼姑回轉身來,祈煥藝問道:“請問寶庵喚什麽名字?師主號怎麽稱呼?”


    那尼姑答道:“貧尼法名水鏡,小庵因為供的觀音大士,所以稱做白衣庵!”


    這—說,祈煥藝恍然大悟,柬帖上那四句話,每句第二字串聯綴在一起,暗藏“江津白衣”四字,這裏屬江津縣地界,“逢白而止”這“白”字指“白沙鎮”固然可通,指“白衣庵?”


    因為過於驚喜,他一時倒說不出話來,喃喃自語道:“莫非我祈煥藝的奇遇,就應在這白衣庵?”


    水鏡一聽這話,臉色大為驚詫,問道:“施主貴姓?”


    祈煥藝道:“敝姓祈,中州開封府人氏。”


    水鏡接口道:“莫非是開封府南門外祈總家二房的少爺?”


    祈煥藝大驚道:“師太由何得知,莫非……”


    水鏡悲喜交集的說道:“我俗家姓水,與你母親,還有綢緞楊家的嫂子,都是閨中好友。”


    祈煥藝既失望又高興,失望的是這水鏡並非自己母親,高興的是又遇到了一位母親的閨中好友,柬帖上所說的奇遇,莫非要從這位水鏡師太身上找到著落?


    這時,水鏡又說道:“尼庵禪房,不容外客,小施主情形不同,且請裏麵待茶細談。”


    說罷,當先領路,來至一個花木扶疏的偏院,禪房之內香繞旃檀,纖塵不染,水鏡送上香茗,擺出素果,招待吸其周到。


    無奈祈煥藝無心食用,但滿肚子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隻好草草將習藝報仇等等經過,大略一敘,然後說道:


    “現下小侄所苦者,走遍天涯,不知慈親何處?望求師太慈悲,指點迷津。”


    水鏡緩緩答道:“施主訪親報仇,一片孝心,貧尼也曾略有所聞。至於令堂,施主可以放心,目下平安無恙。”


    這幾句話聽得祈煥藝心花怒放,急急問道:“家母現在何:處?師太快些見告。”


    水鏡搖搖頭說道:“這就不知道了。令堂居無定處,還是一個月前,路過見訪,此的即無消息。”


    祈煥藝嗒然苦喪,但轉眼間精神又已振奮,心想隻要母親在世,不管天地多寬,立誌去找,總能如願。


    那水鏡慈眉一低,單掌當胸,朗朗說道:“施主報仇之事,令堂也曾約略提及,聽她語氣,不以為然。她說:江湖冤孽,恩仇難分,施主獨子單傳,應以祖宗香煙為重,豈可以千金之軀,甘冒凶險?萬一失足,祈家絕後,恐怕令尊在九泉之下,亦不瞑目。施主純孝天成,應該仰體親心才是。以貧尼之見,佛家最重因果,前世業,今世完,彼此撒手,一了百了,一塵不染,萬法皆空,何等幹淨!不知施主能種此善因否?”


    祈煥藝眼含珠淚,稽首說道:“家母訓誨,自然該聽,師太指點,更是透澈,不過人非木石,血海深仇,片刻難忘,若蒙蒼天垂憐,能見得家母一麵,問明元凶,以小侄在‘剪雲小築’之所苦學,手刃親仇,尚非無望。多謝師太見告,小侄就此告辭,異日有緣,再來請安。”


    說罷,站起身來,手提行李,似乎迫不及待的要去訪尋母親。


    水鏡卻從容說道:“既然如此,令堂有些畫劄文件存在我處,施主不妨帶去,或可參悟有得。”


    水鏡出了禪房,沒入廊中。這裏祈煥藝思前想後,不知母親究在何處,投柬指點的又是何人?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心亂如麻,坐立不安。


    驀地,傳來一陣淒厲的喊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祈煥藝大吃一驚,走了禪房一看,兩三個佛婆和小尼姑正奔了進去,而那穿藍的尼姑正踉踉蹌蹌,腳步顛倒的跌了出來,麵如白紙,雙眼大張,喘籲不止,神色驚恐已極。


    這時,祈煥藝也顧不得尼庵內室不容男人入內的禁例,一騰身從眾人頭上飛了過去,落地從窗戶內望了進去,嚇得渾身冷汗淋漓。


    窗戶內,梁上垂著一條白色的身影。


    祈煥藝施展換影稍形的“大幻步”,一腳跨入窗內,抱下水鏡師太,平放禪榻之上,用戰栗的手指,一探鼻息,已中魂返極樂!


    就這時,一陣風過,桌上飄落一紙,墨跡未幹,寫的是:此仇非汝能報,如為我子,切斷此念。


    母絕筆。


    霎時間,祈煥藝如焦雷轟頂一般,眼前金星亂飛,咕咚一聲,栽倒地上。


    等他悠悠醒轉,室內站滿多人,共是兩個中年尼姑,兩個小尼姑,一人燒火打雜的拂婆,還有一個眼泡紅腫的女郎,正是杜采頻。


    杜采頻適來探訪水鏡師太,一見變起不測,驚懼之餘,不暇細問究竟,先把悲痛過度昏暈在地的祈煥藝救醒再說!


    這時祈煥藝理智半失,垂淚向杜采頻厲聲叫道:“你們害得我母子好苦!”


    語聲問,一招“金兜羅”,掌風如刃,疾逾飄風,向杜采頻齊胸砍去。


    幸好杜采頻見他醒來望著自己,麵色獰厲,已有防備,這時見他手掌一起,立即避開,隻聽震天價一陣暴響,屋外木石紛飛,聲勢驚人。


    原來“金兜羅”掌風,竟已齊腰砍斷院中石塔,倒將下來,塌坍了對麵半間房屋。


    且不說眾尼姑無不駭然,杜采頻卻趁這當兒,以“金鋰穿波”的身法,極其輕靈的飄至祈煥藝身旁,疾伸玉指,點他肘下軟麻穴。


    祈煥藝因激情牽動氣血,心躁氣浮,功力大減,甚至杜采頻到他身旁方怒如覺,疾抬左肘,也撞她脅下穴道。


    兩人所攻的穴道,不約而同。祈煥藝鬥覺全身一麻,但往後撞出的左肘,其勢已成,仍能奏效。


    兩人咕咚一聲,各自跌坐地上,一般的,口舌能言,四肢難動。


    杜采頻大為著急,但也有些得意,武學超凡,多少人近不得他的“俊劍王”祈煥藝,終於也被自己點穴倒地。


    祈煥藝自然也是心頭一涼,經此一番挫折,神知已清閉目運氣,想以本身真力,化解穴道。


    但是,摧心裂肝的悲痛,一時豈能稍殺?因而髒腑翻湧,血不歸經,任他如何調息,皆是自徒勞無功。


    那麵杜采頻卻另有計較,叫尼姑佛婆將她扶坐椅上,囑在左胸第七根肋骨下幽門穴,使勁一推。


    尼姑不懂武功,摸不著門道。兼以幽門穴在乳峰以下,與乳頭部位相同,杜采頻雖已是開了懷的大姑娘,當著祈煥藝在旁,害羞澀口,指點不詳,因而尼姑鬧得手忙腳亂,始終解救不了。


    兩人比是著急得滿頭見汗,因為此時一身武功,全無用處,任伺人皆可取他們性命。而這白衣庵,現在已是是非之地,剛才一陣塔倒屋暴響,萬一驚動過往的江湖中人,可就危乎殆哉了!


    就這兩人怒目相視,無計可施之時,窗外人影一閃,杜采頻眼尖,驚喜交集的叫道:“玉哥!”


    祈煥藝抬眼一看,更為驚奇,來人竟是武當弟子,因與自己比劍惹禍的玉陽。


    秦玉陽麵色凝重,先將杜采頻穴道解開,繼而走至祈煥藝麵前。在他幽門穴上使掌一推,祈煥藝即恢複自由。


    這日寸秦玉陽向他做一眼色,口裏說道:“‘長江萬裏’,你我又有緣相會了。”


    祈煥藝立時領悟!見他暗遞點子,便也不敢說破,輕輕以雙關語答道:“多謝了!”


    說罷,也顧不得先調息一會,站起來往裏屋榻上奔走,隻見水鏡師太——沙氏夫人,麵色微黑,鼻孔紫血滲出,分明是懸梁以前,又先服下毒藥之故。


    祈煥藝見母親死得如此之慘,繼又想到,母子相逢,竟如陌路,忙喚一聲“娘”,伏在膝下,稍傾孺慕的機會都不可得,蒼天安排,實太殘酷!


    因而,祈煥藝伏在他母親屍體之旁,號啕大哭!


    這一哭哭得鳥飛葉墜,旁觀眾人無不垂淚。


    杜采頻由他人哭母,想起自己生父,一般也是身遭慘死,仍蒙不白之冤,也算肚腸寸斷,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流個不止。


    秦玉陽再三力勸,勉以節哀順變,辦理大事要緊,祈煥藝方始收淚。


    一應後事,都由秦玉陽和杜采頻主持辦理,十分盡心,祈煥藝異常感激。


    這一來恩仇糾纏,更難分難解。祈煥藝入世才不過四五個月,人世的悲歡離合,卻已飽嚐滋味,難以消化,把個龍騰虎驤的少年英雄,折磨得生趣索然。


    轉眼七天過去。


    杜采頻先回滬州,留下秦玉陽與祈煥藝作伴。


    這天燈下,祈煥藝向秦玉陽問起柬帖之事。


    原來鶴年子由秦玉陽逐出門牆,誠如諸葛湘青所料,是一條苦肉計。


    秦玉陽暗奉掌門人令渝:將功贖罪,需在重陽節前,探明祈煥藝殺父的真凶姓名,以便信守諾言,有所交代。


    因而,有秦玉陽喬裝落魄,打入五福莊臥底刺探一段經過。


    但是,秦玉陽萬萬沒想到,竟因杜采頻的垂青而情不自禁,陷入情網,這段孽緣,是福是禍,前途實難逆料。


    自那日玉蟾山與杜采頻傾心私語以後,隔不數日,杜采頻終於將水鏡師太——沙氏夫人的藏身之處告訴了秦玉陽。


    這使他的心情,頓時陷入矛盾之中。


    第一、他知祈煥藝的殺父真凶,必與那姓馮的有關。正待慢慢探明。


    第二、探明以後,亦不能公然與姓馮的為敵,因為杜采頻顯然受姓馮的挾製,這將妨他與杜采頻的姻緣。


    如是,他的任務即無法完成。


    而且,要想向姓馮的刺探,得下水磨功夫,重陽期前,或許未能得到結果。


    再則,身在虎穴,不知何時變起不測,萬一為姓馮的識破行藏,自己決非他的敵手,那時連白衣庵一絲線索,都無法傳送出去。


    秦玉陽經過三日三夜的慎重考慮,想得一個辦法:如能將祈煥藝引到白衣庵中,母子見麵,則真凶何人,祈煥藝自能明白。


    這樣做法,既能盡了責任,又不落任何痕跡,可算上策。


    於是,秦玉陽乃有長安平鏢局投柬之舉。


    自從投柬以後,他計算日程,祈煥藝該已到達江津,自五天以前,托詞訪友,來到白沙,每天都來白衣庵觀察動靜。


    那天悄悄從白衣庵後院上屋,一幕慘絕人寰的景象,適好看在眼內,心中異常難過。


    他沒有想到把祈煥藝引來,反而送了水鏡師太的性命。


    他本來還不想現身出來,隻因祈、杜二人,各點穴道,無法可施,才迫不得已下來解救。


    這夜見祈煥藝問起柬帖,把經過情形,大略一說,隻是將已與杜采頻暗訂終身一段,特意隱去不提。因此,祈煥藝並不知他與杜采頻已有肌膚相親,有了夫婦之實的一對情侶。


    祈煥藝含淚聽秦玉陽講完,心中異常感動,出啟衷心的說道:“貴派掌門人鶴年子與秦兄的大恩大德,祈煥藝不齒不忘,以後凡有所命,赴湯蹈火,決不敢辭。”


    秦玉陽笑道:“祈兄言重了,我們可說是不打不成相識。隻不過‘龍形九劍’到底是不是勝過‘虛無長生劍’,我始終懷疑,幾時還得領教一下才好。”


    祈煥藝趕忙答道:“這也好辦得緊,等我大事一完,還得回山研求,那時稟明恩師,請秦兄一起上山,互相切磋。家師最是心胸開闊的人,必能欣然相許。”


    這話讓秦玉陽大為高興,雄心勃發,暗想,如能將“虛無長生劍”與“龍形九劍”合而為一,取長補短,練成一套獨特劍法,那時才真正可以天下無敵!


    當下,細問“剪雲小築”的形勢和上山途徑,祈煥藝口講指劃,一一詳告。


    秦玉陽又問道:“祈兄今後行止如何,可否見告?”


    祈煥藝慘然答道:“小弟遭此大故,方寸已亂,現下離中秋之期不過旬餘,總得先趕回山去,一切稟明家師以後,再定行止。”


    秦玉陽點頭說道:“重陽之約,還請祈兄照常光臨。殺害令尊的真凶,杜采頻確實不知,但現在我有線索,可望水落石出。令堂雖以死相誡,囑你斷了報仇之念。不過也得看情形而定,能報自然要報,一切等探明真凶再說,祈兄放心回山吧!”


    祈煥藝深深受教。


    第二天,拜別慈靈,與秦玉陽灑淚而別,跨上銀駒。逕往伏牛山進發。


    當天,秦玉陽也回到了滬州五福莊。


    杜采頻已等得不耐煩了。


    因為離開白衣庵那悲慘的地方,頭腦恢複冷靜,從頭細想,疑實甚多。


    夜深入靜,她來到秦玉陽年住的書齊中。


    燈下相對,她悄聲問道:“我在想,祈煥藝怎麽會找到白衣庵呢?”


    秦玉陽心裏嚇得一跳,搖搖頭說道:“我倒沒有問他,也許誤打誤撞找到的吧?”


    杜采頻緊接著又問道:“那麽你呢?也是誤找誤撞找到的嗎?”


    這一下,秦玉陽已有防備,故意嘻笑道:“聽你的口氣,祈煥藝好像是我去找來的?其實我倒不是誤打誤撞,那天從江津回家,路過那裏,看見好一片鬆林,正好歇腳。剛下了馬,聽見一陣房屋倒塌的暴響,找了進去,才發現你跟祈煥藝都動彈不得了。”


    杜采頻點點頭,一半信,一半不信。


    在燈下,杜采頻眉如春黛,似愁似顰,特別動人。


    秦玉陽一口將燈吹滅,一把攬住她的腰肢,涎臉說道:“好妹妹,你救一救我的相思病吧!”


    杜采頻芳心突突的跳,四肢無力,任他抱倒榻上……。


    三天過去,情況突變!


    這天晚上,秦玉陽剛要寬衣上床,門外有人輕叩。


    啟門一看,秦玉陽心內一驚。


    杜采頻站在門外,但是他此時看到的杜采頻不是平常的仕采頻。


    她,麵色蒼白,雙目閃爍不定,隱現絕大的驚恐。


    更奇怪的是,右手提著一袋幹糧,左手拿著兩支金元寶。


    一進門,她把東西放下,輕輕關上房門,關門之前還先向外探望了一下。


    杜采頻轉過身來,銀牙一咬,壓低聲音恨恨叱道:“你騙我!”


    秦玉陽大驚道:“我騙你什麽?”


    村采頻急促的說道:“你到白衣庵去過不止一次,上個月你說你找你師父去商量咱們的婚事,結果到長安去了一趟,這些都讓馮大叔知道了。”


    秦玉陽一聽這話,駭異莫名,但他到底是武不子弟,一挺胸說道:“他知道又怎麽樣?”


    杜采頻眼圈紅紅的恨聲道:“冤家,你死到臨頭,都不知道,你替武當當臥底我不怪你,隻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這等大事,在我麵前支字不露,等闖出禍來,我又替不了你。你,你……你讓我寒透了心。”


    這番話真說得秦玉陽刻骨銘心,回腸蕩氣,無言可答。


    逡巡片刻,秦玉陽撲通跪在地上,指天盟誓道:“頻妹,你也是武林中人,應該曉得師命不可違的大規矩,我暗底下去把祈煥藝找來,也是想謀個兩全之計,如果不是為你,我用不著這樣做。頻妹,你的情深義重,我如果另有二心,讓我亂刃分屍,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話未完,杜采頻已撲了下去,相擁飲泣。


    這一對情侶,愛心之堅,逾於金石,此時如醉如癡,渾忘身處險地。


    忽然,杜采頻一把推開秦玉陽,滿臉堅毅之色,斬釘截鐵的說道:“你現在就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秦玉陽還要說什麽,杜采頻又冷冷說道:“你不走,我先死!”


    說著,將秦玉陽的“驚虹”劍自床頭取至手中,拔劍也匣,隱隱紅光橫於項下。


    秦玉陽不敢絲毫抗拒,匆匆收拾衣物,將杜采頻帶來的幹糧金子,歸在一起。


    杜采頻這才還劍入匣,放在桌上,問道:“你準備到什麽地方?”


    秦玉陽答道:“我現在還不能回武當,師恩未報,那可再替師門惹禍,我想先到伏牛山‘剪雲小築’找祈煥藝。”


    杜采頻搶著說道:“好,好!你求求一微上人,如果他老人家肯出麵替你作主,咱們的事,必可順順當當的辦成。現在你就走吧!”


    秦玉陽萬感交集,悲喜難分,雖然兒女情長,但也知道,這時得要一些英雄氣概。


    當下,向杜采頻深深一揖,說道:“頻妹珍重!”


    杜采頻也說道:“你也保重,一路小心,別忘了我時時刻刻在盼望你……。”


    說至一半,聲音酸楚,已是哽咽難辨。


    秦玉陽強忍眼淚,提起包裹寶劍,吹滅燈火,出了房門,一竄上房,回身揚揚手,身影沒入無邊黑暗之中。


    “俊劍王”祈煥藝,自離江津縣白少鎮白衣庵,懷著悲痛的心情,日夜趕路,八月初十即已回至“剪雲小築”。


    猿鶴相親,故居無恙,愁懷為之一寬。


    叩見師父,不勝孺慕。依依膝下,將下山半年餘來的奔走憂患一一細訴。


    一微上人始終含著慈詳的微笑,凝神靜聽。


    他沒有勸誡祈煥藝從母之命,放棄複仇之念。因為老和尚洞澈玄機,深明有因必有果,非人力所可強力,隻是諄諄告誡他,在江湖行俠,勿造惡因。


    同時,一微上人不斷考較他的功夫。


    祈煥藝經過江湖一番闖蕩。見聞已廣,經驗更是寶貴,對“須彌勁”、“龍形九劍”、“兜羅五手”等絕藝,連番實戰,得失皆已了然於胸。


    此外見師父詳細考查,便把平日的疑難,一一提出請教。


    一微上人為他細心指點,口講不足,繼以比劃。


    經此一番重新印證,祈煥藝的功夫愈益精純。


    轉眼間到了八月中秋。


    這一天起來,老和尚麵容肅穆,命祈煥藝帶同“老白”,將洞裏洞外,打掃幹淨,又命“老白”去采了許多果珍寶物準備款客。


    中午時分,果有嘉賓光臨。


    空山人靜,忽聽“錚——錚——”兩聲,日影中飛來兩枚青蚨。


    這是“九指神偷”侯老俠的“迎門在揖”。


    一微上人帶著祈煥藝,“老白”繼躍跟隨,一齊迎出“剪雲小築”,隻見山道上兩點黑影,眨眨眼之間,已來至切近。


    兩位貴賓,並肩行來,一位是“九指神偷”侯老俠。另一位是“七妙居士”孫寒冰,特地來踐一微上人中秋之約。


    老和尚雙手合十,慈眉善目問揚溢欣慰的微笑,一麵行禮,一麵說道:“兩位真是信人,老衲感激不盡。”


    侯孫二人,一齊還禮,同聲說道:“今日何日?我等豈敢忘懷。”


    祈煥藝趕緊也上前行禮,“七妙居士”孫寒冰一把扶起,撫著他的肩道:“孩子,你這幾個月的行蹤,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凡宅心仁厚,江湖險惡,不足為慮。”


    “九指神愉”侯陵也說道:“藝兒,你總算不辱師門,我也替你師父高興呢!來日方長,還要好自為之。”


    祈煥藝連連稱是,十分恭敬。


    但他發現,侯、孫二位老俠。神態都與平時所見不同。“七妙居士”孫寒冰素性瀟麗飄逸,此時卻是麵色凝重。


    “九指神偷”越發令人奇怪,平日笑口常開,不知天地間有何憂愁危難,而今天嘻笑之態盡收,且隱隱含著悲痛。


    這都是為了什麽?


    祈煥藝不覺得也上了心事。


    隻有一微上人,神態如常,將侯、孫二位,迎至“x字洞”內“知黑齊”中,圍著八尺長五尺寬的那張石案落坐。


    “老白”最是乖巧不過,早將晨間所采的珍奇果物,擺陳棠上,並取來侯老俠的“火棗酒”和三個竹杯。


    平日酒到杯幹的侯老俠,這天飲得極慢,孫老俠亦是淺斟低酌,酒興並不甚豪。


    三位武林仰望如北鬥的奇人異士,殷殷話舊,談起數十年前的往事,皆有不堪回首之感。


    祈煥藝侍立在後,聽到了許多江湖上的珍奇掌故,深感知味。


    這一談,談至日色卸西,一微上人微笑道:“月亮快要上升了,我們出洞坐吧!”


    侯、孫二人一齊起立,在洞外山坪上,陪著一微上人,閑目眺望,低聲密語。


    不一會,月自東升。


    “人生幾見月當頭。”況是中秋之月,清輝滿地,桂魄流垠,在這洞天福地之中,景致真個美到極處。


    一微上人抬頭看著天上,口中輕輕說道:“月滿天心,是老衲的時候了。”


    說罷,向侯、孫二人點點頭,逕往山洞中而去。


    侯陵向祈煥藝肅然喊道:“藝兒,來聽你師父的訓海!”


    祈煥藝謹懼恐懼的隨著三位前輩,進了洞府。


    一微上人在平日起居的“守白軒”中,禪床上盤膝坐定,身旁放著一個白鬆木盒。祈煥藝知道內藏一根蒼翠鬆針,師父用它替自己打通任督二脈,此時,這蒼翠鬆針,將作何用處,卻費疑猜。


    侯、孫二人,分坐兩個石礅,左右相對,藝兒侍立一旁,靜聽一微上人有甚話說?


    老和尚麵容異常靜穆,精光四射的眸子,慢慢從四處掃過,對平日常用器具,皆隱有戀惜之意。


    不一會,老和尚口吐慈音,說道:“今日特邀兩位居士,證明我前生。老衲靜中參修,默悟前生,四世以來,皆是佛家弟子,可是四世以來,皆為宿業牽纏。


    這段因果,長話短敘,且從第十世說起,那時老衲在浙江天台山國清寺出家,國清寺的戒律,極為精嚴,同門師兄弟皆是過年不食,所以午前必得出外募化。


    其時,有一善女子娘家姓黃,夫家姓丁,這位丁夫人拜佛極基虔誠,因佛及僧,極喜布施,每日午間,必以白飯一盂相賜,曆時三月之久。


    忽有一日,老衲打她門前經過,並不見有這位丁夫人,而且門掛喪旗,顯然有人故世。老衲想起平日受賜於這家人家已久,無以為報,此日正應上門念誦經文,以為超度。


    正待登門求見,說明來意,旁邊有人扯住老衲,說道:‘和尚,你去則甚?’老衲說明心意,那人勸道:‘不去為妙,免得多惹是非。’”


    “原來那丁夫人的丈夫在遠地經商,家中有一長舌小姑,竟在親友間散播流言,說丁夫人與老衲有暖情事。丁夫人懷冤莫白,竟然懸梁自盡,老衲這一登門求見,豈非無端卷入是非窩中?”


    “那丁夫入之死由老衲而起,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自此種下宿業。”


    “第二世,老衲在江蘇常州出家,有一香火,不知如何,專好與老衲作對,老衲頗畏懼,千方百計躲避,後來這香火不慎為毒蛇所傷。老衲亦始參悟,原來這香火竟是丁夫人轉世,故而有此宿業牽纏。”


    “第三世,老衲在福建出家,雲遊至九華山,結茅而居,默悟前生,知那香火已轉世為一獵戾,在這九華山中居住,老衲訪到其人,加意結納,那獵戶心性暴戾,但以老衲與他有恩,竟不忍加害,以故第三世的冤孽,竟亦躲過。”


    “這第四世,就是今生……。”


    一微上人說到此處,語聲突停,兩道慈祥溫暖的目光,洋注在祈煥藝臉上。


    這時,不但侯陵,孫寒冰已猜知一微上人四世宿業的對象是誰?就是祈煥藝自己也恍然大悟,急急俯伏在地,顫聲叫道:“師父……。”


    一微上人擺手說道:“你且聽我說完。”


    他稍停以後,又指著祈煥藝對侯、孫二人說道:“這藝兒正是那獵戶的後生,與老衲已有四世的因緣,所以論世上的親人,實莫過於藝兒和老衲。多蒙侯師弟成全,老衲心感不已。”


    說罷合十為禮,侯老俠也趕緊離座,說道:“些須小事,何勞師兄掛齒,請再開示。”


    一微上人微攏雙目,凝視良久,才說道:“老衲為了此一重宿業,煞費躊躇,種因必有果,此一宿業一日不了,老衲來生仍不能求得解脫,與人與已,兩無益處。藝兒,你可認得為師的用心?”


    祈煥藝恭聲答道:“是。師父,你老人家慈悲,藝兒大恩未報,凡有所命,藝兒不敢不從。”


    一微上人欣然微笑道:“這就是了。為師的今天要說脫臭皮囊……。”


    藝兒陡然一驚,宛如夢中失足,急急問道:“師父,您老人家說什麽?藝兒未曾聽清。”


    一微上人取起白鬆木盒,開了盒蓋,將那根蒼翠鬆針,拈在手中說道:“為師的欠你的命債已久,不如趁今天了結。其實,我也等於是順水人情,今天為師的大限已到,你將這根鬆針,隨便刺入我那一處穴道,為師的便好脫然無累,往生極樂了。”


    這一說,侯、孫二人大感意外,祈煥藝更如焦雷轟頂,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七妙居士”孫寒冰精通內典,佛學深湛,知道此事於一微上人修成正果的關係極大,便忍悲囑咐祈煥藝道:“藝兒,你就聽了你師父的話吧!”


    這時藝兒才回過意來,這殺師逆倫之舉,他是寧死不從。


    事成僵局,任憑孫寒冰和一微上人百般譬解,祈煥藝隻是含淚搖頭。


    月色漸斜,已是三更將到。


    一微上人長歎一聲,說道:“唉,冤業,冤業,何時得了?老衲力不從心,可是等不得了。小徒的一切,就重托兩位吧!”


    說罷,慈眉低垂,善目雙闔,臉上隱隱泛起一陣紅光,好一副莊業寶相。


    藝兒心知不好,搶上來,叫道:“師父,師父。”


    正待撲將上前,“七妙居士”孫寒冰和“九指神偷”侯陵已雙雙出手,掌力相聯,結成一道無形之牆,祈煥藝咫尺之地,形禁勢格,對師父可望而不可及,不覺哭倒在地。


    一微上人臉角微動,突現淒苦之色,孫寒冰大吃一驚,知道祈煥藝的哭聲震動了將要離魂的一微上人,如果塵緣牽惹,誤了此緊要的時刻,數十年修為,將毀於一旦,因而一伸左手中指,隔空點了祈煥藝的穴道。


    這一點,點的是祈煥藝的黑甜穴。


    等他醒來,已是紅日滿山,祈煥藝定一定神,才看出自己臥在洞外藥圃旁的一塊大青石上。


    轉眼望去,侯、孫二位老俠,正自愁顏相向,“老白”蹲在地上,兩支毛茸茸的手掌,捧住腦袋,垂頭喪氣。


    另一麵白鶴“秋雪”,也無複昂首天外,滿不在滿的姿態,這時,雙脛著地,竟是跪拜的姿式。


    再一抬頭,隻見洞門已為一塊萬斤巨石所封閉,石麵光滑新潔,似為金剛大力手法所拂平,上有徑尺大小,深約一寸的刻字,寫道:一微上人埋骨之處?


    祈煥藝這才把昨晚生離死別那一幕,完全想起,撲倒在地,號啕大哭。


    “七妙居士”孫寒冰和“九指神偷”侯陵,足足勸了一個時辰,祈煥藝才能勉強止淚。這時山洞已閉,無處棲身,兩位老俠商議結果,“老白”、“秋雪”由孫寒冰帶回廬山支養,侯陵則帶著祈煥藝暫回商山少住。


    祈煥藝此時正所謂方寸已亂,一無主張,癡癡迷迷的隨著侯老俠轉回商山諸葛醫廬。一月之內,母死師喪,連遭大故,而且皆是變起不測,在常人尚覺情感上無法承受,何況祈煥藝又是心地極厚,至情至性的少年,因而痛定思痛,形稍骨立,竟懨懨的生起病來。


    幸得諸葛玉堂醫道高明,悉心診治,得以在半月內完全痊愈。


    金風轉煞,黃葉紛飄,已是幕秋時節,祈煥藝想起武當掌門人鶴年子的重陽之約。


    此時已是九月初六,祈煥藝立即起程,下商山,出紫荊關,直往武當而來。


    幸喜那匹大宛名駒,腳程極快,重陽那天近午時分,已到武當山腳下。


    繞清溪,過石橋,越樹林,就在將要出林之際,突見一株大樹下,倚坐著一個年輕女,螓首首半側,羅袖欹乳,神情極是萎頓。


    祈煥藝雖然心急趕路,但俠義之心,位於常人,一勒絲韁,不待馬停,即已跳下身來,牽著馬急步上前探視。


    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這年輕少女竟是杜采頻。


    隻見她玉容慘淡,秀發上布滿塵土,身背一個錦袱,腳下—雙繡風軟靴,不但滿沾泥槳,且已殘破,顯然經過長途跋涉。


    不遠之處,有一頭毛片黑亮,賽似玄色緞子的縫騾,韁繩不係,正在低頭吃草。


    而人,則已昏了過去,


    祈煥藝伸手一探鼻息,放了一大半心,從身上取出一隻玉瓶,倒出一粒一微上人按照少林秘方配製的“護心保魂丹”,納入杜采頻口中,一麵為她在背上各大穴,推宮過血,幫她氣血過行。


    不到—盞茶的時分,杜采頻悠悠醒轉。


    但是,她的神態仍舊極其萎靡,臉色外們如黃蠟一般。看到祈煥藝,失神的雙眼,微微一驚,她也知道是祈煥藝救了她,微一點頭,眼中流露出遇見親人樣的欣慰和淒苦的神色。


    祈煥藝溫柔的說道:“杜姑娘,你一定是受了傷了,先不要動,讓我替你再拿一遍穴道。”


    杜采頻輕輕答道:“謝謝你,不過——”


    她羞澀的說不出口,可是她的感激之情,形於顏色,這兩個曾是彼此殺父的仇人,在這片刻間,完全泯滅了仇恨。


    因為,他們都知道自己是受命運的播弄者。


    他們更知道,殺父的真正仇人,另有元凶。


    他們在患難中需要相互援助,他們更有著同病相憐的情感。


    但是,他們到底是對異性的青年,祈煥藝不懂青年女子們的生理和心理,杜采頻一個未出閣的大閨女,更有著不能向親如兄弟的青年男子吐露的秘密的苦衷。


    祈煥藝以為她謙虛客氣,怕拿穴時損傷了他的真力,便即說道:“沒有關係,我替你拿一拿穴道,你的內傷可以快些逼出來。”


    杜采頻著急的說道:“不,不,我不能拿穴道。”


    這話令人奇怪,祈煥藝帶些傻氣的問道:“為什麽呢?”


    為什麽?杜采頻怎說得出口?


    她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一拿穴道,難保不動了眙氣,萬一小產,怎麽得了?


    別的不說,起碼五福莊“佛心青獅”杜萊江的名氣,更將壞得不可收拾。


    因此,她脹紅了臉,微帶惱怒的說道:“我不要你拿穴道嘛!”


    好心沒有好報,祈煥藝是心地極淳厚的人,倒也不覺得不高興,隻是問道:“那麽,我送你什麽地方去休息。”


    杜采頻回嗔作喜道:“這才對了,你帶我去見玉陽的師父。喔,你怎麽不告訴我玉陽的事?”


    祈煥藝一聽這話,摸不著頭腦,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杜采頻又問道:“玉陽怎麽不跟你一起來?你師父還喜歡他嗎?”


    話越來越叫人迷糊,祈煥藝大聲說道:“你在說什麽?我從離開白衣庵以後,根本沒有見過玉陽。”


    杜采頻驚叫一聲:“什麽!玉陽沒有到伏牛山去?”


    這不用說,一定是玉陽在半路上,為“馮大叔”派人截住,遭了毒手。


    一陣惶急,氣血翻湧,杜采頻暈死過去。


    杜采頻因為聽“俊劍王”祈煥藝說,秦玉陽根本未到“剪雲小築”,一陣惶急,氣血翻湧,竟暈死過去。


    因為她猜想到,秦玉陽一定是在半路上,為“馮大叔,派人截住,遭了毒手。”


    祈煥藝不明就裏,且先救人要緊。


    但,任憑他如何以本身真力,為她推拿,杜采頻玉容慘淡,仍是昏迷不醒。


    他想,時間一長,氣血閉死,卻是耽誤不得,心頭異常著急。


    轉念一想,卻又自笑自己糊塗得緊!


    這裏已是武當山下,武當派除了劍法以外,丸散膏丸,歧黃之術中,特別是傷科一門,聞名天下,“全真五子”,個個是起死回生的妙手。


    這還躊躇什麽?


    祈煥藝也顧不得什麽嫌疑,抱起杜采頻,跨上她那一匹滿身毛片寒似玄色緞子的健騾,襠下微一使勁。


    那頭健騾,也是英物,風馳電掣般,跑得又快又穩。


    踏入直通“演琳觀”的青石大道,祈煥藝凝練真氣,遙遙喊道:“‘剪雲小築’祈煥藝緊急要事,求見‘全真五子’拜煩速即通報。”


    聲音不大,但送得極遠,而且字字清楚。


    知客的武當弟子玉純,急忙稟告。


    同時另有登高遼望的職事人員,也來報告,說有一匹黑騾,上載一男一女兩少年,奔馳甚急。


    掌門人“鶴年子”早已計算到重陽之約,立即傳下令來,說道:“立即延入丹室接見。”


    等祈煥藝一到,玉純上前迎客,引入丹室。


    丹室中“全真五子”一齊站立等侯。


    祈煥藝不及寒喧,說道:“鶴年道兄,請先救人要緊,這位杜姑娘,身負重傷,而且似是深受刺激,昏暈過去,小弟功力淺薄,無法可施,請五位道兄援手。”


    雲中子最是性急,聞言動疑,急急問道:“那杜站娘?”


    祈煥藝答道:“川南五福莊杜采頻。”


    此言一出,“全真五子”無不悚然動容。


    五人相顧愕然,卻因不知事實真相,故都默然無言。


    鶴年子向大師兄庚壽子說道:“師兄,咱們先看看杜姑娘。”


    “全真五子”中,醫道以庚壽子最高,故而鶴年子請他診治。


    這時,早有人抬來一張涼床,上鋪厚衾,祈煥藝將杜采頻擺在榻上。


    庚壽子伸兩指按脈,又看了杜采頻的眼睛,說道:“這是內髒為一種陰毒掌風所傷,加以憂急攻心,因而氣血塞閉,還好時間不久,還可著手,再晚半個時辰,可就問天無術了。”


    祈煥藝暗叫好險,驚出一身冷汗,極其關切的向庚壽子問道:“那麽就請庚壽道友速即下手救治吧!”


    庚壽子微一點頭,先取了一粒“保命金丹”。伸兩指在杜采頻下頦上一捏,牙關頓開,丸藥納入她口中,一使手法,便已下肚。


    然後,他隔著杜采頻的衣衫,速點穴道。


    頓飯工夫,庚壽子累得滿頭見汗。


    杜采頻終於一聲嬌啼,醒了過來。


    庚壽子趕緊說道:“姑娘且先寬心,不必開口說話,以免有損真氣,療治無功。我這裏是武當演琳觀,一切大事,均有擔待,姑娘放心就是。”


    杜采頻念情郎心切,不知生死如何,那肯不說話?


    當下,以哀懇著急的眼光,看著“全真五子”和祈煥藝,但苦於不知從何說起?


    好半天,終於流淚叫道:“玉陽!你們去救玉陽!”


    “全真五子”對她的話,都覺得異常驚異。


    驚異的,不是玉陽遇險,是杜采頻的神色。


    何以她對玉陽如此關切呢?


    “全真五子”原誤會杜采頻跟祈煥藝,化仇為愛,是一對親密情侶,現在看來,竟是猜錯了。


    知徒莫如師,玉陽的師父逍遙子,心裏比較有數,因而也更想知道真情。


    於是,他開口說道:“杜姑娘有話憋在心裏,不說出來,於她的病勢,也有妨礙,我想拚耗數年功力,助杜姑娘一臂之力,容她說明真相,掌門師兄看,可使不使得?”


    鶴年子情知他師徒情分甚深,渴欲知道杜采頻與玉陽的關係,便點頭允許。


    當下,庚壽子和守一子將杜采頻,軒輕扶起,盤腿坐定,逍遙子坐在她背後,雙掌貼住她背後“靈台穴”暗度真力。


    杜采頻和逍遙子傳送真力。頓覺氣力增長,得以約略敘說經過。


    說到當日夤夜贈金,玉陽指天盟誓,決不負心,杜采頻不覺淚流滿麵。


    “全真五子”心頭皆有異樣酸楚之感。


    他們對玉陽苦心孤詣,忍辱負重,以報師門,自然皆受感動,但沒有想到玉陽與杜采頻發生這段堅逾金石的情緣。


    杜采頻繼續訴說玉陽走後的情形。


    她說道:“從玉陽走後,馮大叔便不住逼我,說出內情,三天以前,竟下‘黑牒’……。”


    說到此處,“全真五子”不約而同的驚叫道:“黑牒!”


    祈煥藝卻不明白,這“黑牒”是黑道中的規矩,上寫時日,限期取命,真可稱之為“催命符”。


    非深仇極恨,不下“黑牒”,既下“黑牒”,任何人不能挽回。


    杜采頻喘一了口氣,往下說道:“我一接到‘黑牒’,便知馮大叔已完全明了,玉陽是我私下放走的,無可奈何,隻得暗中潛逃,準備來見掌門前輩說明一切,不想馮大叔另派高手,將我追上,力拚之下,我為他黑煞綿掌所傷,他也被我擲中‘鉤連戟’帶傷退去。我怕後麵另有接應,不顧內傷星夜逃奔,一直到武當山下,心力交瘁,方始稍一歇息,幸遇祈小俠將我救上山來,剛才我聽祈小俠說,玉陽並沒有到伏牛山,這必是馮大叔派人截住,五位前輩,皆是玉陽的師長,應該從速設法援救,那馮大叔心狠心辣,遲了就怕來不及了。”


    武當派掌門人鶴年子說道:“姑娘且請寬放心,玉陽確是落入歹徒手中,我已得知消息,但因其中礙著一人,不便大動幹戈,已另有請人調解,日內將有好音。”


    杜采頻問道:“礙著何人?”


    鶴年子道:“就是你那馮大叔。”


    杜采頻秀目開張,急急問道:“馮大叔跟前輩有如淵源?”


    鶴年子歎了一口氣道:“你那馮大叔名叫馮森白,原是先師叔的唯一的弟子,武功盡得武當真傳,隻因性情跋扈,為先師叔逐出門牆,二十年不聞消息,近因得到音信,說玉陽為人在巫山一帶伏擊受傷,行蹤不明,細一打聽,才知是馮某所為。那馮某竟已投入‘陰陽脂粉判’耿瀆的‘玄蜘教’中,現為‘四大天王’之首……。”


    說到此處,祈煥藝失聲叫道:“如此說來,我那殺父的真凶,不是馮森白便是耿瀆了!”


    杜采頻驚恐的答道:“恐怕正是那‘陰陽指粉判’耿瀆,先父一死,第三天深夜,就有那馮大叔來至我臥室之內,拿出一張字據,乃先父的親筆,我還記得,上麵寫的是:‘立誓盟人杜萊江,今蒙教玉恩典,收入門下,甘心效力,若有背判本教,吃裏扒外,泄漏機密,陽奉陰違,臨陣不力,不聽調度等情,甘願以全家老小性命,接受最嚴厲的製裁。’當時我才明白,怪不得先父臨死不肯吐露真情,實以怕我及三位師兄,也有危險。有心為先父洗刷恥辱,又以‘玄蜘教’的勢力非我所敵,這才害得玉陽落了毒手,祈小俠不能親手報仇,更害得我那慈祥的祈伯母自盡身亡,說起來,都是我的一念之差。”


    說罷,放聲痛哭。


    祈煥藝觸動心境,亦是心如刀割。


    這時,逍遙子因支持時間一久,亦有臉紅心跳的現象。


    鶴年子一看這情形,趕緊說道:“姑娘請先休息,祈少俠的事,咱們同仇敵愾,從長計議,但目前,請祈少俠原諒,我們先得把玉陽的事,和平了結。”


    這一說,祈煥藝自然隻好聽從。


    杜采頻卻越發哽咽不止。


    原來她另有一段委屈,苦於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隻有庚壽子心裏明白,悄悄把鶴年於袖子一拉。


    鶴年子會意,借故把他邀到院中。


    庚壽子皺眉說道:“剛才我診杜采頻的脈,大有異象。”


    鶴年子問道:“是何異象?”


    庚壽子道:“已有三個月身孕。”


    鶴年子大驚道:“難道是玉陽……。”


    庚壽子點頭道:“看這樣子,應無可疑。”


    鶴年子長歎道:“唉,冤孽,冤孽!這都怪我的不是。”


    庚壽子勸道:“師弟也不必自怨艾。不過錯處是在玉陽,別讓杜姑娘受了委屈,咱們得有一句話。”


    鶴年子道:“那自然,將來叫玉陽還俗,娶了她就是。不過,這一來咱們的責任更重了,得還她一個活的玉陽才行。”


    庚壽子道:“還有祈少俠呢?”


    鶴年子道:“對他的責任已了,真凶已明,讓他自己去找耿瀆,咱們不必再管。”


    庚壽子道:“就是如此,隻不過現在安頓杜采頻卻費躊躇,隻好送到鬆月觀去。”


    鬆月觀是一個女冠黃梅雨靜修之處,較為妥當,但是鶴年子怕黃梅雨人單勢孤,萬一馮森白尋仇,無法抵敵,因而不能同意。


    最後折衷辦法,在演琳觀騰出一處單獨的偏院,把黃梅雨請來照料杜采頻,這才算解決問題。


    當天,武當門中派出去辦事的得力弟子玉無回來報告,帶來不好的消息。


    先說秦玉陽。


    自從那大晚上離開五福莊,星夜邙命,第二天行至巫山,遭遇伏擊。


    伏擊的人是馮森白得到消息以後所派,一個是“雙麵狐”蕭洛曾,“玄蜘教”的“四大天王”之一,一個是原在巫山“朱家大院”的“粉麵狼心”劉喬,另外手下還有“玄蜘教”的七八個好手。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人多圍攻,玉陽一套“虛無長生劍”在連傷對方五個好手之後,自己也束受擒。


    不想,這番打鬥,卻為路過的武當弟子,也是玉陽的師兄五福所窺見,當時因怕打草驚蛇,同時也不知道掌門師伯鶴年子故意將玉陽逐也門牆的原意,所以未曾出手相救。


    回山一報告,鶴年子大為著急,立即派出四拔人到處搜索。


    蕭洛曾和劉喬,知道武當派已經得到消息,到處藏匿,跟武當派的四拔人大捉迷藏。


    在搜索玉陽的過程中,打聽出來馮森白的姓名。


    鶴年子心想,馮森白雖說已非武當門中,到底也要念師門之情。


    同時,玉陽的性命在別人手中,投鼠忌器,也以鬥智不鬥力,和平解決為妙。


    這時,想到潘七姑,她對劉喬有北邙道上不殺之恩,跟馮白森也熟識,請她來調停最好。


    潘七姑慨然答應,用“富貴幫”的雞毛報遞傳幫主令渝,注意蕭洛曾和劉喬的行蹤。


    最後,打聽到在陝西河南交界一帶。


    潘七姑帶子愛徒諸葛湘青,和武當的信使玉無,趕到潼關。這時,“北鞭”嶽胄和孫仲武輾轉得到消息,聽說與“玄蜘教”有關,也趕緊來探聽,嶽胄打聽“玄蜘教”的動靜已太久了。


    劉喬找到了,在臨潼關附近一處廢宅內。


    蕭洛曾和劉喬,不能不賣潘七姑的帳,答應交出玉陽,但是,他需要先向馮森白解釋清楚,要求潘七姑給他三天時間。


    因為劉喬說得斬釘截鐵,潘七姑也自深信不疑。


    不想“雙麵狐”和“粉麵狼心”真個狡猾,第二天一早,走得人影俱無,再一打聽,說是套了一輛大車,往西而去。


    潘七姑氣得白發披拂,首如飛蓬,一頓鐵杖,吭聲叫道:“好個‘玄蜘教’!富貴幫與你勢不兩立。”


    當下,一麵發出“雞毛報”,打探“雙麵狐”蕭洛曾和“粉麵狼心”劉喬的蹤跡,一麵邀約幫手,大舉往前趕緝。


    玉無則趕回武當,報告師長。


    鶴年子聽明前後經過,不由得雙眉緊皺,與同門諸子及祈煥藝商議之下,決定派出逍遙子和守一子前往陝西跟潘七姑會合,一麵由庚壽子親往川南去找馮森白交涉,鶴年子和雲中子地在演琳觀策應。祈煥藝另有去處。


    雖然祈煥藝的母親以死為誡,要他放棄複仇之念,但是母命不可違,父仇又豈可忘?


    因此,他決定支身前往陰山探個究竟。


    “全真五子”對他的功夫,都有信心,因此並不阻攔,鶴年子且修了一封書信,請祈煥藝作為代表,如果援救玉陽之事,不能圓滿解決,就請祈煥藝麵見耿瀆,約期較藝,以了恩怨。


    次日,祈煥藝和逍遙子、守一子,分頭出發。


    接著,庚壽子也往川南而去。


    富貴幫幫主“追命俏羅刹”潘七姑,她從調兵遣將,並令玉無回山報告以後,越想越覺不妥。


    千斤重擔,一口應承,萬一玉陽的生命出了危險,照樣打個金人賠別人,還少了口氣。


    江湖俠義道就是這樣,不但急人之急,而且最講麵子,武當名派,挽請她作調入,是極有麵子的事,辦得不夠漂亮,將為江湖恥笑。


    因此,蕭洛曾和劉喬欺騙她,掃了她的麵子,令她恨如刺骨。


    一想到此,潘七姑片刻忍耐不得,叫過諸葛湘青,要她留守在臨潼,一等援兵來到,立刻趕了下來。


    嶽胄卻另有主意。


    他聽說“九指神偷”侯陵在開封綢緞楊家盤桓,準備找到侯老俠,逕往陰山找“陰陽脂粉判”耿瀆算帳。


    因此,帶了孫仲武跨馬往東而去。


    潘七姑不便強人從己,送別嶽孫二人,往西去追趕蕭洛曾和劉喬。


    她的那頭小叫騾,通身漆黑,神駿非凡,乃是潘七姑心愛的坐騎,隻見她側身一坐,蓮足輕叩騾腹,便潑刺刺跑了下去。


    片刻之間,到了灞橋,橋邊有富貴幫的頭口,接到令渝,正在等侯,正在傳知消息。一看潘七姑的容貌和那頭黑騾,知是幫主駕到,趕緊迎了上來,低低說了幾句切口。


    潘七姑一聽頭目報告,一領韁繩,直往正北,渡過渭水,緊往三原趕去。


    正午到了三原,潘七姑且不打尖,找到獄廟,下騾一站,左掌當胸,右手拇指一翹,立刻便有一個閑漢,上來接過韁繩,也不說話,牽著騾子,直往小巷走去。


    不一會到了一家蓬門華竇的人家,那人拴好騾子,進門來雙膝跪倒,口稱:“弟子尤四喜叩見幫主。”


    潘七姑說道:“起來說話,你接到諭令沒有?”


    尤四喜道:“辰牌時分,就已接到。剛好點子過去,一共六個人,還有個病人。”原來秦玉陽被點了穴,隻好裝做病人。


    潘七姑點頭道:“不錯,走的那個方向?”


    尤四喜道:“弟子眼看著往耀縣去的。”


    潘七姑道:“好,你很會辦事,有饃你給我帶上幾個,我馬上就得趕路,有弟兄過來告訴他的我去向。”


    尤四喜喏喏連聲,進去提了一個布袋出來,內裏裝著膜和牛肉,拴在騾鞍上。潘七姑出了北門加上一鞭,如飛而去。


    日落時分,趕到耀縣,找到頭目一問,說是點子已經走了。潘七姑息了會,飽餐一頓,趕到同官時,三更已過,沒法找人,權且在破廟裏行功調息。


    天一亮,有幫眾發現了潘七姑,趕緊上前參拜,潘七姑細打聽,說是點子昨夜住在悅來店,但人數卻少了一個,心下好生狐疑,立即吩咐再去打聽回報。


    不一會派去的人回來報告:“不錯,是五個男的,帶著個病人,天剛毛毛亮,就從悅來店動身了。”


    潘七姑一聽這話,更不多說,跨上牲口,沒命追了下去。


    同官以北,兩麵皆山,一線中通,潘七姑心想,這裏別無又路,諒他“粉麵狼心”逃不出自己的掌握,心頭一喜,精神抖擻。


    那黑騾也果是英物,放開四蹄,往高山如履平地,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二十多裏,遠遠望見五匹馬,亦正自在金鎖關奮勇直上。


    潘七姑大叫道:“劉喬站住!”


    這一聲發自丹田,有如雷霆霹靂,震得山穀之間嗡嗡作響,曆久不絕。


    那前麵五匹馬上的人,好似吃了一震,一陣蹄跡淩亂,四匹馬越過金鎖關,剩下一匹馬,一輛車站立不動。


    潘七姑一催坐騎,沿著兩山合抱之中,那條既陡且窄的關道上去。暗中卻戒備甚嚴,怕“粉麵狠心”施出什麽陰謀詭計。


    行至十丈左右,突聞馬上人叫道:“潘老前輩請止步!”


    潘七姑一勒韁繩,抬頭一看,那人馬頭並未圈轉,身子卻回了過來,這人不是劉喬,卻是“雙麵孤”蕭洛曾。


    潘七姑忍怒問道:“姓蕭的,你走過江湖沒有?”


    蕭洛曾笑道:“潘老前輩不必動氣,在下一時糊塗,你老人家饒我這一次。”


    潘七姑道:“饒你不難,先把人還我,”


    蕭洛曾道:“人好好兒在這早,我還了人,你老人家要給我一杖,我可受不了!”


    潘七姑怒道:“難道我說話還不算話!”


    蕭洛曾道:“好,那我遵命就是,老前輩你接住了!”


    潘七姑深怕蕭洛曾要下辣手,趕緊喝道:“別動!你把人放下來,你走你的。”


    語聲未落,隻見蕭洛曾從車上拖下個人來,往下一推,自己策馬趕車飛奔而去。


    潘七姑趕至近前一看,那人那裏是玉陽,是個不認識的鄉巴佬,被點了穴,說不出話來。


    潘七姑急怒攻心,顧不得先救那被點丫穴道的鄉巴佬,雙足一頓,施展晴蜓點水的上乘輕功,站到高處一看,蕭洛曾正在關外山峽裏打馬飛奔,右邊一條山澗,上有伸出的城垣。


    潘七姑蓮足一點,踏著關牆垛子,抄小路去捉蕭洛曾。


    蕭洛曾回頭一望,看見潘七姑跳縱如飛的追來,急忙舉鞭狂抽,那馬瘋了似的狂奔。


    轉過山峽,兜頭撞見潘七姑,嚇得魂靈出竊,百忙中,一勒馬韁,不待馬停,已自跳了下來,雙手一護腦袋,往山澗中竄去。


    潘七姑那能容他逃開,右後一伸未以抓住,左手隨即一記“劈空掌”震得山石紛飛。


    蕭洛曾站腳不住,一個身子如斷線紙鳶般滾落澗底,眼看是活不成了。


    潘七姑稍出胸頭惡氣,回至關上,把那人穴道解開,那人已嚇得有幾分傻了,話也說不上來,潘七姑隻好給了他幾兩銀子,不去管他。


    潘七姑想不到以自己在江湖上的身份,武林中的輩份,連番失足,越想越不是味。


    當下跨騾往來路而回,一路盤算,猜測“粉麵狼心”劉喬究在何處?


    傍晚到了三原,北關一家大客店門口,車馬紛紛,潘七姑心想不必去擠熱鬧,另找一家清靜的吧!


    正待越過,一眼瞥見諸葛湘青,知道後隊人馬已到,便下了黑騾,店夥接了進去。


    潘七姑到裏麵一看,計有逍遙子、守一子、安平鏢局掌櫃胡勝魁,“太極陰陽掌”諸葛玉堂,另外兩個富貴幫中的“八袋”高手,“通臂猿”林均和“鐵爪鷹”魏思龍,連諸葛湘青一共是七個人,占了客店的一個大偏院。


    當下,潘七姑與眾人見了禮,細說經過。


    逍遙子聞方說道:“瞧這樣子,咱們也不必往同官這一路再走了,今後行止,請潘老前輩示下。”


    潘七姑人聞諸葛玉堂足智多謀,轉臉道:“諸葛大俠,你看呢?”


    諸葛玉堂說道:“咱們先得捉摸,劉喬到底會往那條路走?才好對症下藥。”


    潘七姑道:“是啊,我在路上想,當時不該一掌把‘雙麵狐’劈了下去,要能抓住他問,可以省好多事,現在悔也無益。諸葛大俠,你看劉喬這惡賊,現在藏在那兒?”


    諸葛玉堂道:“劉喬大概是在耀縣做的手腳,讓蕭洛曾帶著假玉陽作成疑兵之計,自己帶著玉陽另走。這不外乎兩知路,一條往東,由耀縣往東到蒲城,渡洛水,過黃河,進了山西地界,一條往西,渡涇水,經分州往甘肅,看來往東的成分為多。”


    潘七姑點頭道:“諸葛大俠見得很透澈,咱們好好歇一晚,明天就分東西兩路搜了下去。”


    當下把人派好,西麵一路是守一子,胡勝魁和“通臂猿”林均,其餘由潘七姑率領經富平,往與興市,薄城而去。一路都無消息,把個潘七姑急得暴躁不安,逍遙子愁在心裏,表麵上不便露出來,反向潘七姑不住慰勸。


    這一日到了臨汾,潘七姑歎口氣道:“幾百裏地下來,連劉喬的邊兒都沒有摸到,咱們得另想法了。”


    諸葛玉堂道:“人在暗裏,咱們在明裏,這麽搜是吃虧了一點,依後學愚見,不如暫且在這裏住下,好好搜上一搜。”


    眾人都覺此計較妥,便在臨汾附近,大加搜索。


    那曉得“北鞭”嶽胄和孫仲武,卻有了意處的收獲。


    他們兩人,從臨潼辭別潘七姑後,一路跨馬往東,走到洛陽,遇見開封綢緞楊家的楊守雲,據說,“九指神偷”侯老俠已往小五台山清虛觀去探望靈虛道長了。


    嶽胄與靈虛道長龍入雲也是老友,便決定渡河而北,由晉城,高平一路上去。


    這天來到了長治縣。


    長治縣地勢崇高,與天為黨,所以昔稱上黨,自古三晉之地,多以此地的得失,爭全局勝負,是兵家必爭的樞紐。


    上黨的酒最好,稱為潞酒。“北鞭”嶽胄向孫仲武說笑話道:“你師父‘九指神偷’又稱‘酒仙’,也許就是躲在上黨貪杯,咱們留們留意一下,也許能把他從那個酒壇子裏找出來!”


    事實上,“北鞭”嶽胄倒是痛飲大醉。因此第二天起來得較晚。孫仲武收拾行裝,算清店錢,在櫃房外喝茶等侯。


    就這時,隻見店房裏出來一人,頭戴氈帽,壓到眉毛上,穿一件破大褂,臉色焦黃,像個做買賣折了本錢的小生意人。


    孫仲武無緣無故楞了一下,覺著有些不大對勁。


    好半天,嶽胄才起床漱洗,準備動身。


    一路款款而行,孫仲武突然想起,在馬上一拍大腿叫道:“啊,我知道了。”


    嶽胄奇怪道:“你幹嘛大驚小怪的?”


    孫仲武激動的說道:“剛才我看見劉喬了,他打扮成一個小生意人,臉上不知抹了什麽,皮色變黃,所以,—時看不出來!”


    當下,把一早在長治客店之前所見的情形,說了一遍。


    嶽胄急急問道:“你不會看走了眼?”


    孫仲武極是決斷的答道:“要不是劉喬,你老人家挖了我的眼!”


    嶽胄接口說道:“往前追!”


    一老一少,飛身上馬,檔下微一使勁,兩騎馬並轡而驂,往前飛奔。


    兩人在長治縣的大街之上,疾馳而過,嶽胄的身手自不用提,孫仲武的馬上功夫也自不弱,故而嚇得雞飛狗跳,卻是未出亂子。


    須臾穿城出了北門,一路車馬絡繹,苦於不知那輛騾車才是。


    嶽胄無可奈何,隻得每遇一輛騾車,便在馬上探身揭開布幃探望一下,一看不是,說聲:“對不起!”便又飛馳而去。


    這一來鬧得一路大亂,有些喝采叫好,有些破口大罵,也有車裏坐著小媳婦大姑娘的,陡然見車幃一掀,伸進一隻頭眉皆白的腦袋來,隻道狐仙出現,嚇得哇哇大叫。


    這樣也不知探望了多少騾車,倒有一輛,車幃一掀,忽地飛出一枚鋼鏢,嶽胄猝不及防,離得又近,無處可躲,左腿一陣劇痛,栽下馬來。


    孫促武大驚失色,滾鞍下馬,上前探視。


    隻見嶽胄已撥下鋼鏢,鏢尖發黑,孫仲武一陣冷氣直冒心頭,顛聲問道:“是喂毒的鏢嗎?”


    嶽胄慘然一笑,答道:“可不是喂了毒藥,但是不要緊,我已經閉住穴道,至不濟毀了一條腿,你把我抱到樹下。”


    這時傷口已流出紫黑色的血,孫仲武把嶽胄抱起,放在一棵大樹下麵,俯倒頭去,吮吸嶽胄傷口的毒液,吮一口,吐一口,地下斑斑點點,滿是血汙。


    嶽胄隻有一個女兒,和石守雄一個徒兒,這時見孫仲武如此相待,心內極其感動,抬手微扶孫仲武左肩,心中一陣酸楚。倒忘了腿上的痛苦。


    不—會吮出來的已盡是鮮紅的血,孫仲武怕失血過多,有損元氣,便抬眼問道:“你老人家看看,行了吧?”


    嶽胄微吃一驚,低頭看看傷口道:“行了。”


    說完,從身上摸出一粒龍眼大的金衣丸藥,嚼啐了敷在傷口上,孫仲武撕破一件褂子,緊緊包紮住傷口,然後拿過水壺來,讓嶽胄喝了幾口。


    孫仲武見他麵色漸趨正常,心頭一寬,說道:“我找個清靜的地方,讓你老人家好好坐功,把內毒逼了出來。”


    嶽胄微笑搖頭道:“沒有用,非用他本門的解藥不行。三天以內能弄到解藥,一點事沒有,三天以外,有了解藥我這條腿也保不住了。”


    孫仲武憤然作色道:“我馬上去找這小子。”


    嶽胄道:“你鬥不過他。別莽撞,白送了性命!咱們一起追,我下盤不能動,手上還行,你扶我上馬!”


    孫仲武遲疑道:“騎馬行嗎?”


    嶽胄道:“行,你把我左腿綁在馬肚帶上。”


    孫仲武依言行事,因嶽老俠腿上有傷,不能疾馳,孫仲武心裏十分著急,看這樣走法,非讓劉喬逃掉不可,有心先趕上去看住敵人,又怕嶽胄有傷在身,無人照料,又出什麽亂子,因此覺著左右為難。


    再看嶽胄卻是不慌不忙,臉上亦無半點憂慮焦急的神氣,這份鎮靜功夫,實是令人佩服。


    未末申初時分,沁縣將近,嶽胄指著城外一座廟,對孫仲武道:“暫且在那裏歇,不進城去,免得讓劉喬看見了。”


    兩人來至廟前下馬,孫仲武將嶽胄扶到大殿廊下,向和尚打過問訊,討了兩碗熱水,取出幹糧,略略點饑。


    嶽胄歇了一歇,說道:“咱們該辦正事了,潘七姑那天教了我一個法子,今天試一試,看靈不靈。”當即輕輕囑咐了好一番話。


    孫仲武受教行事,拍馬進城,日色未落,在大街上挑了一家茶館,係馬進內,就在進門的空桌子邊坐下。


    茶博士泡上茶來,孫仲武喝了一碗解渴,卻不再斟,把在路上隨手折下的一小段竹技橫擺在茶碗上。


    不一會,有個衣服上打了不少補釘,但漿洗得很幹淨的中年漢子,一言不發,拿起茶壺替孫仲武斟茶,一麵口中低低吟道:“金錢和泥沙。”


    孫仲武答道:“浮名不要他。”


    那人又道:“出外一時難。”


    孫仲武接道:“當貴逼人來。”


    那人點頭為禮,問道:“爺台尊姓。”


    孫仲武答道:“敝姓孫,請教貴姓?”


    那人道:“我叫胡六,孫爺有什麽為難之事,盡請明言。”


    孫仲武道:“我有一位尊長,是貴幫幫主潘老前輩的朋友,現下行動不便,暫時在南門城外廟裏休息,想請胡兄代雇—輛騾車,把他老人家接了進來。還有一件,想請胡兄打聽一個人。”


    當下把劉喬的情形,細細一說。


    胡六驚喜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前幾天我們還奉到幫主的令渝,要我們打聽,有六個匪徒帶著個病人,得到消息,守刻通知。誰知道就是他,孫爺請稍坐,我先去打聽了來回報,然後再雇騾車出城。”


    胡六去了不上半個時辰,匆匆回來,帶來一輛騾車,一問消息,那劉喬真個賊滑,竟在中午打尖之時,回了原來的騾車,隻雇車輛走了。


    孫仲武無計可施,急忙帶同胡六出城,見了嶽胄,胡六因是幫主的朋友,甚為恭敬。


    三人商議了一陣,孫仲武主張連夜追趕了下去,自己騎馬,嶽胄坐車。


    胡六麵有難色,說這條山道,夜間趕車,極其危險。


    嶽胄瞿然說道:“仲武,咱們倆騎一匹馬。”


    孫仲武大喜道:“好,好!咱們一夜趕到太穀,非攔住那混帳小子不可。”


    胡六道:“我有一樣東西讓孫爺帶去,到了太穀找西關永茂騾馬行陳掌櫃,說我胡六拜托他問一問王二楞子的車子在什麽地方?就可以找到劉喬。”


    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塊小鐵牌交與孫仲武。


    孫仲武知這鐵牌算是富貴幫中聯絡的信物,道謝接過,貼肉藏好。


    爺兒倆先後上馬,尚多一匹牲口,送了胡六,作為酬謝。胡六萬萬不肯,隻說代為保管,又說效勞不周等等客氣話。


    一夜疾馳,辛勞異常,天色微明時,進了太穀城。彼時行路。趕早動身,未晚投宿,所以這時家家客店,都是大門洞開,燈籠高掛,伺侯客人起程。孫仲武就在西關找了一家店,字號“大興”,先把嶽胄安頓下來,隨即到永茂騾馬行去辦事。


    一問店小二,那知永茂騾馬行,就在附近,隻隔了三五家店麵。


    孫仲武。三腳兩步走到,尋到陳掌櫃,一說經過,陳掌櫃立即派出幾個人去分頭打聽,不久紛紛回報,說是未見王二楞子。


    孫仲武搔首踟躕,大為失望。陳掌櫃從容不迫的說道:“撲爺莫急,昨天中午從沁縣動身的車子,當晚趕不到太穀,定是在南關住下了,今天中午到太穀打尖,回頭我派人到南門去等,王二楞子的車一到,我就來通知。”


    孫仲武—想不錯,頓時精神一振,鄭重道謝拜托過後,回店跟嶽胄一說。嶽胄笑道:“這可真是守株待兔了,你好好去捶一覺,回頭咱們捉兔子。”


    孫仲武笑著倒向床上,呼呼睡了一大覺,到午初時分,嶽胄將他喚醒,兩人吃完了飯,孫仲武把馬匹從槽頭牽到店前,收抬行李,算清店帳,諸事料理清楚,隻待好消息一到,馬上可以動手廝殺。


    日正當中之時,劉喬帶著玉陽果然到了太穀,原來“粉麵狼心”劉喬和“雙麵狐”蕭洛曾,自那日帶走玉陽,出灞橋渡河,折往正北。


    到了三原,覺得形勢不對,心裏識得富貴幫人眾勢大的厲害,潘七姑既然發現他們不過信義,必定多力追搜,暗暗擔憂,隻怕脫不了身。


    當下在路途之中,與蕭洛留密密計議,“雙麵狐”的刁滑智計,亦不輸於劉喬,想出一條調虎離山的鬼計,在路上擄了—個鄉巴佬,剝下玉陽的衣服替他穿了,由蕭洛曾帶著直奔同官。


    這裏“粉麵狼心”在耀縣估衣鋪中,賣了一身舊衣服,自己扮成一個小生意人,臉手等處再用黃連等藥煮汁一洗,掩藏本來麵目。


    當夜由耀到取間道折回渭南,雇了一輛雙套的騾車,過潼關,走靈寶,穿洛陽,從孟津渡河,出天井關到了山西。諸葛玉堂料他由浦城入晉,隻算對了一半,因而潘七姑一行與他正好錯開。


    這一天在長治道上,打了嶽胄一鏢以後,“粉麵狼心”劉喬,心驚行蹤已露,故而在沁縣另換車輛,到了南關,原是一個尖站,卻停住不走,有意把宿站與尖站錯了開來,叫對方捉摸不到,心思也算很細密的了。


    第三天午牌時分,到了太穀,雖是打尖,卻仍舊要了一間偏僻的屋子,推說病人發燒,不能吹風,叫把飯開到屋裏來吃。


    太穀是有名富庶的地方,客店飲食,極其精美,“粉麵狼心”一路上順手做了一件盜案,手裏有的是不義之財,要了肥雞烤鴨,大喝大吃。


    就這時聽見外麵有人大叫道:“劉喬出來!孫二爺可等著你了!”


    原來孫仲武已得到消息趕來了。


    劉喬裝糊塗不答,心想在這繁華富庶的大客棧之中,諒你也不敢隨便惹事,好歹混過這一陣,總有脫身之計。


    外麵孫仲武,見劉喬縮頭不出,高聲罵道:“劉喬,你給我滾出來,你這小子拐帶人口,不出來我可要報官了。”


    這下把劉喬嚇了一跳,心想經官動府,現有活證,賴都賴不掉。


    當即把眼睛湊到窗口一張,見隻有孫仲武一人,心裏放寬一半,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從窗外拋了出去,同時一腳踢開房門,劍在人先,連飛帶刺的竄了出去。


    那知身子剛出房門,突然手腕如割,側臉一看,正是那被自己毒藥鏢所傷的“嶽胄”左手手腕已被他用擒拿法鎖住。


    嶽胄一掀衣襟,摸出那枝毒藥鏢在他眼前一幌說道:“劉喬,我這一下,你的性命早就完了,不過我可不能跟你一般見識,暗箭傷人。去吧,先跟孫老弟鬥一鬥!”


    說罷,輕輕一送,劉喬跌到院子裏,勉強拿樁站穩。


    孫仲武四麵看了一下,豪氣淩雲的說道:“劉喬,你乖乖兒把毒鏢的解藥和秦玉陽交出來,我放你走!”


    劉喬鼻子裏哼了一聲,一劍刺到,其疾無比。孫仲武“太乙神鉤”未帶出來,隻用鑽雁刀反手一格。


    劉喬招式已變,“冤沉九泉”,手腕一沉,劍鋒直襲孫仲武下盤,誰知這一招仍是虛勢,倏地一翻,一招“跳出輪回”倒削上來,招術陰冷之極。


    這一連三招,攻得孫仲武步法大亂,橫躍數丈,微一凝神重行進身遞招。


    孫仲武自從侯老俠收歸門下,不常使用楊派“北鬥七星刀”特意改用一套“玉靈刀”這套刀法為華山派祖師“玉靈子”所創,孫仲武因與華山派素有淵源,所以得窺必奧。


    “玉靈刀”素以招術精悍見稱,加以孫仲武年輕力壯,施展開來更見威猛,金刃劈風,靈迅勁急,竟然無懈可擊。可是劉喬實非弱者,手中那套“陰風劍”法,經“陰山活判”沙風子和“陰陽脂粉判”耿瀆師徒二人,不斷精心研究改進,萬變於正,每五招之中,必有一兩招陰狠滑毒,出人意表的險著,如果好勝貪功,恰是授人以隙非吃大虧不可。


    兩人轉眼對拆了三十餘招。


    嶽胄冷眼旁觀,論功力還是劉喬稍勝一籌,正想出口招呼孫仲武停手,隻見他一招“環佩叮當”,手腕一抖,轉出鬥大刀花,想用“粘”字決,圈住“陰風劍”。


    劉喬也順勢走內圈跟著刀轉,猛然一震,走空隙將“陰風劍”撤出刀圈外。


    這下變招,劍先刀後,孫仲武失去機先,已呈敗象。


    嶽胄剛暗喊得一個“糟”字,隻見劉喬左手駢兩指,取孫仲武右胸“膺窗穴”趁他救其不得救,刀勢略慢之時,手中劍一緊,先下後上,急急搶攻兩招,皆是虛勢,第三劍“孟婆賣湯”,橫劍平推,攔腰切去。


    這時孫仲武剛剛低頭避過上麵一劍,身形微俯,後退橫躍,勢子皆已不順,手中刀剛使出一招“月掛林梢”,刀尖上舉,回刀相救,亦已不及。


    形勢危險萬分,竟無趨避之方。


    孫仲武一咬牙,決意同歸於盡,就這電光石火的一轉念間,隻聽“當啷”一響,似是金石擲地之聲。


    定睛一看,不由得暗叫一聲:“慚愧!”隻見劉喬手握左碗,怒目而視,嶽胄則是微含笑意。原來剛才是嶽胄發了一件暗器,打中劉喬手腕力道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使劉喬脫劍而不傷腕,隻不過一陣劇痛,並無大礙。


    劉喬甩一甩手腕暗運真氣突然發出一掌,暗施偷襲,孫仲武猝不及防,震得倒退靈數步。


    劉喬蹂步進身,正待再下毒手,隻聽嶽胄急叫道:“仲武過來!”


    孫仲武飄身一閃,急步奔至嶽胄麵前,往下一蹲,抬起嶽胄的左腿往肩上一擱,那裏右腿亦已上肩,身形一長,嶽胄已自跨坐在孫仲武雙肩之上,手裏拿著一根四尺餘長的撐窗竹棒。


    劉喬一見這怪模怪樣,不由一楞。


    他不知道嶽胄因左腿不能行動,早巳與孫仲武說好,想出這條“啞子背瘋”的妙計。


    一語嶽胄喝道:“還不拾劍進招?”提醒了劉喬,拾起地上“陰風劍”貼地平竄,一招“冥搜泉下”,想砍斷孫仲武雙足,把嶽胄跌了下來,動彈不得,豈不一劍就可了帳?


    劉喬這種如意算盤,嶽胄早巳料到,教過孫仲武應付之法,隻見他雙膝一曲,嶽胄一招“雷霆轟頂”,當頭擊下。


    這一招乃是攻其所必救,劉喬顧不得再攻孫仲武的下盤,左掌托地,右手劍往上一格,想削斷嶽胄的竹捧。


    但是他忘了嶽胄高居人上,孫仲武雙膝伸直,身形一長,嶽胄用不著撤招,劉喬的劍就夠不上尺寸了。


    這時孫仲武卻看出便宜,趁劉喬單掌托地,眼往上視,視察不解的機會,飛起一腳,踢在劉喬臉上。


    這一腳踢落了劉喬兩個門牙,滿嘴鮮血。


    劉喬破口大罵道:“他媽的,我今天不宰了你這個小子,我姓你的姓!”


    說著一連數劍拚命搶攻。


    這下嶽胄深感手足不能相應之苦,應該進手招數,孫仲武卻問後退,應該向後退,恰又向前,搞得手忙腳亂。


    孫仲武也已看出不對,忽然心生一計,問道:“嶽大爺,我踩七星步,好嗎?”


    嶽胄一想對極,急忙讚道:“好,真聰明!”


    當下孫仲武按天樞、天璿、天璣、天儀、玉衡、開陽、瑤璣,這北鬥七星的部位,順序走去。


    走完—遍,反著回來。腳下部位有了準備,嶽胄便可相機攻守,手中一枝竹棒,使出鞭法,雜以劍招,看的人莫測高深,劉喬更是眼花撩亂,不一會就被嶽胃圈在一片棒影之中。


    隻是嶽胄苦於要連運氣閉住穴道,內裏睦力不夠,無法外用,因此一時也傷不了劉喬。


    這樣又過了五十餘招,劉喬一劍刺向孫仲武下盤,嶽胄見是虛招,看出破綻,便即喝道:“踩魁丙!”


    孫仲武這時正在“天璿”的部位上,聞言即忙橫開一步,左足踏上“天權”居“魁柄”的部位。


    劉喬正好劍勢未收,身形已長,嶽胄一棒點向“肩井穴”劉喬全身酸麻,跌倒在地。


    孫仲武一蹲身讓嶽老俠跨下肩頭,上前在劉喬身上搜了一遍。


    一搜搜出四包藥,分別用紅藍白黑的紙包著。


    孫仲武問道:“怎麽用法?”


    劉喬道:“把我的穴道解開,我告訴你。”


    孫仲武怒道:“你先說!”


    劉喬閉目不語,孫仲武越加發怒,從抽胄手裏拿過毒藥鏢,比著他冷笑道:“你要不說,我拿你的鏢替你劃兩個口子,看你自己吃什麽藥?你要想不說也不成!”


    劉喬也冷笑道:“別那麽耀武揚威的,那裏是一份解藥,我吃了,他吃什麽?”


    孫仲武一聽倒無話可說了,嶽胄瘸著腿走過來道:“我就給你解開!”說完,在劉喬背上拍了一掌,手腳當時就能動了。


    劉喬哼道:“白的外敷,黑的內服。”


    孫仲武問道:“紅的跟藍的呢?”


    劉喬答道:“那沒用,還我!”


    孫仲武暗罵一聲;好滑賊,這還要故作疑計,混淆不清。


    他可不知道那紅藍兩包是“摧心脂粉彈”的解藥,這一來倒又提醒了他,用張紙在那包內服的藥中倒出一些,伸手到劉喬口邊說道:“你先嚐!”


    就這時孫仲武仿佛看見屋上一條人影,微一分神,突然覺得手指被咬了一口,趕忙抽手,那劉喬已從窗口跳進房間。


    這變起倉卒,孫仲武自是猝不及防,嶽胄雖已看見,無奈手上不能發掌,腳下無法縱跳,眼睜睜看他脫出掌握。


    劉喬跳進窗口,急忙把包裹背在背上,右手提劍,左手挾著玉陽,一腳跨在窗口上,拿劍指著嶽胄和孫仲武,冷然說道:“老王八蛋,小王八蛋,仔細聽清了,把臉背過去站穩,要敢回頭看一眼,我先一劍殺了秦玉陽!”(瀟湘子提供圖檔,xie_hong111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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