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怪我沒有給他們找點事做。


    我想告訴他們,事情不必去找,到時候自然就會發生。需要的隻是等待,人要善於等待。但我什麽都沒說。


    終於,我派出去的人請來了一個戲班。


    我要說這是一個古怪的戲班,這個戲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漢人的。演員都是些姑娘,什麽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給他們搭了一個大戲台,想不到,僅僅隻過了三天,她們就沒戲可演了。她們把獅子狗也牽到台上轉了好些圈子,叫它從姑娘們裙子下麵銜出花來,但也隻演了三天,就沒戲可演了。戲班老板說,在這個動亂年代,她和姑娘們無處可去了,要在這個和平的地方住下來。我沒有拒絕她的要求。叫人先在街道上給她們搭了一個大帳篷,與此同時,街道另一頭,一座土坯房子也開工了。戲班老板自己監工。房子起得很快,僅到十天,框架就豎立起來了。那是一座大房子,樓下是大廳,從一道寬大的樓梯上去,是一條幽深的走廊,兩邊盡是些小小的房間。姑娘們整天閑逛,銀鈴樣的笑聲順著街道流淌。她們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體。我對戲班老板說,要給姑娘們做些衣服。這個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說:"天哪,我喜歡這個從夢裏醒不過來的地方,喜歡你這個傻乎乎沒見過世麵的家夥。"


    當時,我們正坐在大帳篷裏閑聊,這個女老板她還親了我一口,不是親其它地方,初是親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燙了一樣跳起來。


    姑娘們哈哈大笑。其中濃眉大眼那個笑著笑著便坐在了我懷裏。


    老板叫她走開,她對我說這姑娘不幹淨。在我看來,她胸前的肌膚潔白,連露在外麵的肚臍眼也是粉紅的顏色,這麽幹淨都叫不幹淨,那我就不知道什麽是幹淨了。這個姑娘並沒有立即離開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頸項上纏繞起來,然後,用她肥厚的嘴唇貼住了我的嘴巴,我差點叫她憋死了。


    老板給我換了一個她認為幹淨的姑娘。這個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們便嘻嘻地笑起來。老板從我口袋裏掏出了銀元,老板說:"這是價錢,我的姑娘都有價錢。"


    她從我的口袋裏掏出了十個銀元,老點了數,又放回去五個,把四個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紅箱子罕,留下一個交給了那些姑娘,說:"我請客,你們上街買糖吃吧。"


    姑娘們大笑,像炸了窩的蜜蜂一樣飛出去了。


    老板把錢箱鑰匙係在腰上,說:"木匠正在裝地板,我去看著。少爺要是開心,就賞姑娘兩個脂粉錢。"


    從修房子的地方飄來帶一點酒氣的鬆木香味,懷裏這個女人也使人心旌搖蕩。


    我那男人的東西蠢蠢欲動,身子卻像這天氣一樣懶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脫光了我的衣服,叫我隻管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任她來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幹得很好,我一動也沒動,就讓周身舒服了。之後,我們兩個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裏交談。這時,我才知道,她們並不是什麽戲班子,而是一群專門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們在這裏的第一筆生意。我問她,對那些對女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老土司們有沒有辦法,她說有。我說,好,這些老家夥他們有的是銀子,從今天起開始做他們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們享受到了收錢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夥們再聚到一起時,人人都顯得比往常容光煥發。有人還問我,我們自己的姑娘怎麽沒有這樣的本事。


    女土司獨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對我父親說:"看看你們麥其家吧,你的大兒子帶來了鴉片,傻瓜兒子又帶了這樣的女人。"


    麥其土司說:"你又帶來了什麽?你也給我們大家帶點什麽來d巴。"


    女土司說:"我不相信女人有什麽不同。"


    眾土司都說:"住嘴吧,每個女人都大不相同。"


    隻有汪波土司沒有說什麽。樓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帳篷裏的姑娘卻實實在在,美妙無比。


    現在,土司們恍然大悟,說:"麥其少爺是請我們來享受這些美妙的姑娘。"


    黃師爺說這些姑娘叫妓女,那個大帳篷叫妓院。


    妓院老板對我說:"少爺有兩個專門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為什麽不能?""那些姑娘不幹淨,有病。""什麽病?""把男人的東西爛掉的病。"


    我想保不出身上這東西怎麽會爛掉。老板叫來兩個姑娘,撩起了她們的裙子。天哪,一個姑娘那裏已經沒有門扇,完全是一個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裏卻像朵蘑菇,散發出來的臭氣像是一頭死牛腐爛了一樣。


    這天晚上,想到一個人那裏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怎麽也鼓不起對女人的興趣。便一個人呆在家裏。土司們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著,便起來找黃師爺喝茶。我問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麽病。他說:"梅毒。"


    "梅毒?"


    師爺說:"少爺,鴉片是我帶來的,梅毒可不是我帶來的。"


    從他緊張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厲害。


    他說:"天哪,這裏連這個都有了,還有什麽不會有呢。"


    我說:"土司們一點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們沒有想離開。"


    在妓院裏,每個姑娘都在樓上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樓下的大廳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燈火。樓上飄蕩著姑娘們身上的香氣,樓下,是酒,是大鍋煮著的肉和豌豆的香氣。大廳中央,一個金色的喇叭,靠在一個手搖唱機旁,整日歌唱。


    師爺說:"由他們去吧,他們的時代已經完了,讓他們得梅毒,讓他們感到幸福,我們還是來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黃師爺還給我講了些有關梅毒的故事,講完過後,我笑著對他說:"起碼三天,我都不想吃飯了。"


    黃師爺說:"對人來說,是錢厲害,但卻比不過鴉片,鴉片嘛,又比不過梅毒。但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我問他想說什麽。


    他提高了聲音,對我說:"少爺,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


    "對,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是誰。他說是漢人。我笑了,聽他那口氣,好像他自己不是漢人,好像我的母親不是漢人,我的鎮子上好多鋪子裏呆著的不是漢人,妓院裏有幾個姑娘不是漢人。聽他那口氣,好像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漢人。我自己就是一個漢族女人的兒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認真,說:"我是說有顏色的漢人來了!"


    這-下我懂了。沒有顏色的漢人來到這個地方,純粹隻是為了賺點銀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隻是為了活命,像師爺本人一樣。但有顏色的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我們的土地染上他們的顏色。白色的漢人想這樣,要是紅色的漢人在戰爭中得手了,據說,他們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顏色。我們知道他們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難分高下。每個從漢地來的商隊都會帶來報紙,因為我有一個智慧的師爺,像愛鴉片一樣愛報紙。看不到報紙,他煩躁不安,看到了,他長籲短歎。他總是告訴我說:"他們越打越厲害了。越打越厲害了。"


    黃師爺過去做過省參議,因為反對打紅色漢人落到這個地步,但他又不高興紅色漢人取得勝利。那陣,在我們這地方,老百姓中間,都在傳說漢人就要來了。書記官說過,老百姓相信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就算聽上去沒有多少道理,但那麽多人都說同一個話題,就等於同時忿動了同一條咒語,向上天表達了同一種意誌。


    師爺總是說,他們還互相攔腰抱得緊緊的,騰不出手來。但現在,他突然對我說:"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想見我?"


    師爺笑了,說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說:"好吧,叫他們來吧,看看我們喜歡那一種顏色。"


    師爺還是笑,說:"少爺的口氣好像女人挑一塊綢緞做衣服一樣。"他說,這些人他們是悄悄來的,他們誰也不想見。他們還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顏色的漢人。


    我問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他說:"我是你的師爺,我不該知道嗎?這種口氣,我是不高興聽見的,他見我的臉變了顏色,便改口說,"少爺忘了,過去你的師爺也是有顏色的,所以,見到他仍我就認得出來。"我問這些人想幹什麽。師爺叫我回去休息,說這些人現在還不想幹什麽。他們隻會做我們準許做的事情,他們會比鎮子出的其他人還要謹慎。他們隻是來看,來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著之前,我的腦子裏還在想:梅毒;還在想:他們。想到他們,我打算明天一起來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認出那些漢人是有顏色的。


    這天,我起得晚,心裏空蕩蕩的,就覺得少了什麽。少了什麽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少了什麽。我問下人們,今天少了什麽,他們四處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飾,比如我們擺在樓裏各處的值錢的器物,告訴我,沒有少什麽。


    還是索郎澤郎說:"今天,太太沒有唱歌。"


    大家都說:"她天天坐在樓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陽一出來,塔娜就坐在樓上的雕花欄杆後麵歌唱,本來,前些時候,我已經覺得時間加快了速度,而且越來越快。想想吧,這段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土哥們來了,梅毒來了,有顏色的漢人來了。隻有當我妻子為了勾引年輕的汪波土司而引頸歌唱時,我才覺得時間又慢下來。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暈,時間加快了。


    土司們都還沒有從街上的妓院裏回來,下人們陪著我走出房子,在妓院裏沒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陰鴛而得意的目光望著我。四處都靜悄悄的,我的心卻像騎在馬上疾馳,風從耳邊呼呼吹過時那樣吟吟地跳蕩。土司們從妓院裏出來,正向我們這裏走來,他們要回來睡覺了。在街上新蓋的大房子裏,時間是顛倒的。他們在音樂聲裏,在酒肉的氣息裏,狂歡了一個晚上,現在,都懶洋洋地走著,要回來睡覺了。看著他們懶懶的身影,我想,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後來我想起了昨天和黃師爺的話題,便帶著一幹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認認那些悄悄來到這裏的有顏色的漢人。走到橋上,我們和從妓院裏出來的土司們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幾個人鼻頭比原來紅了。我想,是的,他們從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們不知道姑娘們身上有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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