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們天天坐在一起閑談。


    一天,管家突然問我,把這些人請到這裏來目的是什麽。


    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是呀,我把這些人請來,僅僅是叫他們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敵人聚會一次?我要是說是,沒人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人,即或這個好人是個傻子。何況,這個傻子有時還會做出天下最聰明的事情。要說不是,不管怎麽想,我也想不出請這些人幹什麽來了。


    想不出來,我就問身邊的人,但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塔娜的笑有點冷峻,說我無非是想在茸貢家兩個女人麵前顯示自己。


    她沒有說對。


    我問黃師爺,他反問我:"少爺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我跟他們一樣自認為是聰明人,不然我不會落到現在的下場。"我這一問,使他想起了傷心事。他說了幾個很文雅的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來。他說,將來,不管什麽顏色的漢人取勝,他都沒有戲唱。他是這樣說的,"都沒有我的戲唱"。他反對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打仗,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白色的一邊勝了,他是紅色的。紅色的一邊勝了,連他自己都想不起為他們做過什麽事情。我沒想到黃師爺會這麽傷心。我問他,叔叔在世時喜歡紅色漢人還是白色漢人。


    他說是白色漢人。


    我說:"好吧,我也喜歡白色漢人。"


    他說:"是這個情理,但我怕你喜歡錯了。"他說這話時,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氣。明晃晃的太陽照著,我可不能在別人麵前發抖。


    師爺說:"少爺不要先就喜歡一種顏色,你還年輕,不像我已經老了,喜歡錯了也沒有關係。你的事業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歡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邊。


    我找到書記官,他正在埋頭寫東西。聽了我的問題,他慢慢拾起頭來,我懂得他眼裏的話。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我知道他那裏沒什麽實質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裏隻有一句話:"命運不能解釋。"


    索郎澤郎對我不去問他十分不滿,他自己找到我,說:"難道你把這些人召來,不是為了把他們都殺了?"


    我很肯定地說:"不是。"


    他再問我:"少爺真沒有這打算?"


    我還是回答:"沒有。"但口吻已有些猶豫了。


    要是索郎澤郎再堅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殺掉土司們了。但他隻是在鼻孔裏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索郎澤郎心裏有氣,便對手下幾個專門收稅的家夥大聲喊叫。我的收稅官是個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著殺人的欲望,一直對他的好朋友爾依生下來就是殺人的人十分羨慕。他曾經說:"爾依生下來就是行刑人,一個人生下來就是什麽而不是什麽是不公平的。於是有人問他,是不是土司生下來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說什麽了。管家曾建議我殺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誠沒有答應。今天的事,再次證明了這一點。看見他離開時失望的樣子,我真想抓個土司出來叫他過過殺人的癮。


    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再也不問自己請土司們來是幹什麽了。


    這天,我跟土司們一起喝酒。他們每個人都來跟我幹杯,隻有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沒有一點表示。兩輪下來,我不要他們勸,自斟自飲起來。跟我最親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勸我不要再喝了,說主人已經醉了。父親說:"叫他喝吧,我這個兒子喝醉和沒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這樣說是表示自己才是這裏的真正主人。


    但這隻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別人的看法。他說這話時,隻有女土司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其實,兩個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說:"他的兒子是個傻子,我的女兒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兒子都不知道親近,你們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蓋臉,拉住年輕的汪波土司說,"讓我把女兒嫁給你吧。"


    茸貢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緊,她問:"你沒有見過我的女兒嗎?"


    汪波土司說:"你放了我吧,我見過你女兒,她確實生得美麗。"


    "那你為什麽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說話時,一隻眼睛盯著汪被土司,另一隻眼睛瞄著麥其土司,口氣十分放蕩,她說,"大家都知道我喜歡男人,我的女兒也像我一樣。"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氣有些變了,他說:"求求你,放開我吧,我的朋友會看見。"


    我睡在地毯上,頭枕著一個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裏沒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頓下來,不再往前發展。我希望發生點什麽事情。這麽多土司聚在一起,總該發生點什麽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緊張。


    好吧,我在心裏說,新朋友,背叛我吧。看來,上天一心要順遂我的心願,不然,塔娜不會在這時突然出現在回廊上開始歌唱。她的歌聲悠長,嫋嫋飄揚在白雲與藍天之間。我不知道她是對人群還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臉上擺出了最嫵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誘惑。有哲人說過,這樣的女人不是一個深淵就是一付毒藥。當然,這是對有著和哲人一樣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卻是一個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會不會有人失足落入這個深淵,會不會有人引頸吞下甜蜜的毒藥。我偷偷看著汪波土司,他臉上確實出現了跌落深淵的人和麵對毒藥的人的驚恐。


    現在,他有一個引領者,這個人就是我的嶽母。


    她說:"唱歌那個就是我漂亮的女兒,這個傻子卻不跟她住一個房間,不跟她睡在一張床上。"


    我想告訴他們,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泉水已經幹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語,說:"天哪,我的朋友怎麽會這樣?"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為什麽要把他當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說起話來,聲音還像少婦一樣嫵媚,有了這樣的嫵媚,不管內容是什麽,聲音本身就是說服力。何況內容也有誘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當我想到這傻瓜要成為茸貢土司,整夜都睡不著覺。長久睡不好覺叫我老得快了,臉上爬滿了皺紋,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還多麽年輕啊,就像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一樣。"


    我本該聽他們還談些什麽,卻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著我冷笑,她說:"我們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嗎?可你卻睡過去了。"


    我想說對不起,但我卻說:"你怎麽不回自己的領地,有人在你麵前睡覺就殺了他。"


    女土司說:"看看這傻子怎麽對自己的嶽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麽美麗,也不知道嶽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個煽動者的角色,她對土司們說,"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請來的,我們都是他請來的。他該有什麽事情,沒有事情把我們這些管理著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請來是一種罪過。"


    女土司一句話就使土司們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抬了起來。


    汪波土司把臉轉到別處,不敢和我對視。


    還是拉雪巴土司說:"我這個土司沒有什麽事做,我認為土司們都沒什麽事做。"


    土司們都笑了,說他不配當土司,他快把位子讓給更合適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惱地說,自從當土司,自己實在沒有做過什麽事情。他說:"你們又有什麽腦子好動,地盤是祖先劃定了的,莊稼是百姓種在地裏的,秋天一到,他們自己就會把租賦送到官寨,這些規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們把什麽規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無事可幹。"


    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說,麥其土司種鴉片是不是有事可幹。


    拉雪巴土司搖著肥胖的腦袋說:"嗬,鴉片,那可不是好東西。"他還對我搖搖頭,重複說,"真的,鴉片不是好東西。"他對女土司說:"鴉片使我們都失去了些好東西。"


    女土司說:"我並沒有失去什麽。"


    拉雪巴土司笑了,說:"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兒。"


    女土司說:"我女兒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說:"算了吧,誰不知道在女土司手裏,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貢土司歎口氣,不說話了。


    拉雪巴土司說:"反正,我跟著你們這些人動了一次腦子,結果,餓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麽多土地。"


    我說:"我想知道你們想在這裏幹點什麽,而不是討論過去的事情。"


    土司們要我離開一會兒,叫他們來討論在這裏該幹點什麽。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麽,就叫他們決定好了。我說:"小心一點,土司們好象越來越容易犯錯誤了。"說完,我下了樓,帶了書記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順便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我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值得記下來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說:"剛有土司時,他們做出什麽決定都是正確的,現在,他們做出什麽決定,如果不能說是錯誤,至少是沒有意義的。"


    我盡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時候才回去。土司仍卻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卻什麽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們說:"家裏沒什麽事,這地方很熱鬧,就在這裏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決心,要幹件什麽事情,他平和誠懇的眼睛裏閃出了興奮的光芒。


    我派人去請戲班,搭起了戲台。


    我還在草地上搭起帳篷,前麵擺上機槍、步槍、衝鋒槍、手槍,誰高興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陣。


    但我還是不知道請這些人到這裏幹什麽。


    關於這個事情,我真動了腦筋,但想啊想啊,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麗的妻子又在慢聲歌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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