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兩個工作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裏輕寒起來,他們就用被子捂住雙腿,舅舅鬆了袍帶,在身上裹緊了,順著牆根躺下。父親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蓋上。


    舅舅後來總是愛嘀咕:“那組長是個好人。”


    “我們慢慢擺上一擺。”那個組長說,“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過炸彈。”


    父親說:“那個組長是個北方人,他說他以前是國民黨的排長,投降過來,後來當了營長。以前我的麻子副連長也是俘虜過來的,脾氣很怪。而這個人脾氣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語地向父親披露了自己的身世。


    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動了,一股腦兒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經曆。父親做翻譯,對他的一些交待進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槍口,子彈肯定就從他頭皮上飛過。”


    舅舅說。


    父親說:“我們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饒命。”


    舅舅說:“我被俘虜後,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罵我是土匪!”


    父親說:“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連累我還有他的妹妹。”


    父親這時真正有了一種罪惡深重的感覺,那些虛構的事實也像真正發生過的一樣,曆曆在目。父親大睜著眼睛,嚴厲地注視著想像出來的那個卑劣的、沒有骨氣的苟活於人世的家夥。同時想到這罪惡將把他帶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裏,而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打他回到這個村子以來從未有過的。這夜父親的感覺和他兒子感受到的恐怖正好相反。


    聽完父親轉述的舅舅的故事,那另外一個呼呼大睡的工作組員對組長說:“他把許多沒有的罪過加到了自己頭上。”


    那人又用藏話對父親說:“你說的我都聽見了。”


    “天哪!”父親呻吟起來。


    到天亮時,父親和舅舅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父親先回到了家。


    舅舅在廣場上被王成拉住,舅舅感激涕零地問王成,他能拿出什麽東西來對工作組表示感謝。


    “這個色爾古村哪一家子能拿出東西來對我們表示感謝?”


    “那怎麽辦?”


    “有倒是有。現在舊軍衣是最值錢的了,人人都想要舊軍衣。”


    那天中午,廣場邊的學校牆壁上貼出我的那篇作文,我看到父親也在人群裏,換上了平時的服裝,對這篇他自己構想出來的文章露出茫然的神情。此時,我和父親都不知道舅舅偷走那套軍裝送給了王成,也不知道王成和他一家竟把這件事四處張揚,或許是因為送了舊軍衣,王成替父親說了情,才沒有被刑罰處置。這些傳言,使父親備受比進監獄更加深重的恥辱。


    在父親看來,舅舅的這種行為是無法讓人原諒,不能寬恕的。這種行為替另一家族增加了無尚光榮,而把父親曾經名聲響亮的家族置於母親他們柯基家族一樣的地位。這種家族為了吃飯活命,會做除了殺人之外的所有事情。


    那時父親還不知道這一切。他站在廣場上,欣慰地看著我的第一篇文章張貼在我們村子的廣場旁邊。mpanel(1);


    章老師又按照吩咐,把外公澤尕爾甲寫了字的那張主席畫像張掛起來。畫像被煙熏成了茶色,太陽照上去,茶色轉換成淡淡的金光,外公用淡藍的墨水書寫的藏文優美頌詞更是金光閃閃,燦爛奪目。我的漢字短文和外公的優美頌辭在人群裏引起了許多讚歎。


    我看到性情孤傲的父親在拚命抑製因這些讚歎引起的激動。


    到後來,一些和外公年歲相當難得出門的老人也來了,他們耳聾眼花。人家對他們講述眼前的事情時對著他們的耳朵大叫大嚷。他們大張著昏花的眼睛,不斷地點頭、點頭,然後低聲自言自語。他們的話語天真幼稚,仿佛出自兒童的心中。


    “要是以前,澤尕爾甲的這個外孫肯定是個了不得的喇嘛。”


    “高貴的門第裏總出聰明的後代!”


    “為聰明的娃娃祝福!”


    “祝福!”


    “祝福!”


    那天,這群老人是最後從廣場上散去的。從他們顫抖的背部就可以猜出他們臉上為別人感到幸福的表情。他們的拐杖在陽光下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因為耳聾眼花,老人們生活在一個真誠的世界。因為這個,在我的這組將不斷接觸到人、人生、人心的糟糕方麵的小說裏,將不把描寫惡、軟弱、苦難作為目的,也不在這裏描述廣場上曾經發生的一些叫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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