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很難忘記,也很難描寫父親描述那件事情時的麵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語意連貫,但他臉上的幾條精瘦的肌肉不時抽動,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裏倒騰,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隻是因為陷入了並不久遠的回憶。


    村裏人幾乎都肯定父親腦子有不對的地方。


    而理解腦子不對的人必須自己的腦子也出一點問題。我發誓我寧願自己的腦子出點問題。


    父親說,後來舅舅說,過去你救了我,現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寫字的是我,不是他們柯基家的人一樣,好像不是我那身軍裝而是他把我救了一樣。“


    那天,算算該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親凜凜然走進我小學老師的那間有簡單的辦公桌椅的房間。這個房間裏的椅子已被三個工作組員占據了。章老師為他們每人備了一碗水。父親站著,章明玉老師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夠到的窗台上。父親從屋裏這幾個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潔的房間裏出入,而且經常有多餘的衣服替換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違的肥皂味道。


    那幾個人輪番地掃視父親。


    這種掃視喚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說:“怎麽,被蓋卷都打好了,準備逃跑?以前我們的上輩替你們當牛做馬連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輩當娃子是替我的上輩。我替共產黨打仗,我參軍才十幾歲……”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親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監獄裏去。”


    這句話產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組中那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皺著眉頭,慢慢站起身來:“你當過兵是嗎?”


    “七年。”


    “還負過傷呢。”章老師趕緊補充。


    曾經是他的學生的王成,白了老師一眼,章老師就尷尬地退到一邊去了。


    “人家進了監獄想出來,你怎麽想逃進監獄?”


    父親臉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後又沉沉地歎息了一聲。


    那人也歎息了一聲。


    “坐下,我們談談那件事情。”


    “你為什麽在偉大統帥襯衣上亂塗亂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寫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監獄裏休息。”


    這時,章老師拿出了父親原來授意我寫的那篇東西。他們傳看那篇文章時,父親說:“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這時衝進了這間屋子,他高舉著雙手,寬大的袍袖來回擺蕩,而大張著的嘴巴卻久久沒有聲響。他終於發出了聲音說:“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軍。你們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憐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mpanel(1);


    王成威脅說:“哼,你們以為同時抓走兩個就不可以嗎?這些人顯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變得複雜了。


    “是不是叫他們先回去?等我們慢慢調查。”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不能放,必須先拘留起來。”


    晚上,章老師被擠出了那間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裏過夜。自此,章老師和那女人的關係在村裏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質。王成回了家。當夜他家的喜慶氣氛和我家的悲涼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要我為舅舅和父親到外公澤尕爾甲那裏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裏時,遇到章老師,他要我趁便取來舅舅家裏那幅主席畫像。


    去外公那裏要穿過一片麥地。麥浪翻沸時,輝映著星光,像一條惡龍騰挪時鱗片上險惡的光澤。


    那天我想殺了外公。


    屋裏黑咕隆咚的。我聽到外公坐在黑暗深處哭泣。


    我點亮銅盞裏的燈草。


    外公盤腿坐在那裏,張開沒牙的嘴巴哭泣。枯幹的軀體裏大概已沒有任何水分了,他哭著,但眼裏沒有一滴淚水掉落下來。


    他說:“阿來,我沒有我預想的那種死亡了。”


    他預想的死亡方式和眾多僧侶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樣。那就是吃飽喝足由親屬或教眾供奉的食物,滿足了對糧食以及潔淨飲水的渴求,坐在滿是歲月積塵的厚厚的墊褥上,靜待靈魂悄悄脫離肉體。蠻得輕盈透明。但現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嗎?”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將凍餓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黃不接季節裏的羊子。”


    外公的臉上沒有眼淚,鼻孔下卻掛著一}留清亮的閃著玻璃光澤的鼻涕。


    “你幫我站起來。”


    我就幫他站起身來。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張大嘴巴哭泣起來。他的哭聲十分接近於吟誦經卷的聲音,模糊、悠長,又相當洪亮。我聽著他這底氣十足、訓練有素的聲音,知道他不會立時死去。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離開這間遠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我。起初他的眼光還給我一種臉膛被火燒灼,被毒蟲叮咬的感覺。


    漸漸地,臉、腦袋都麻木了。我睡著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於夢境,因為所有一切都在這間住著兩個過去的和尚的屋子裏發生。先是一朵邊緣整齊舒展的雲彩降落下來(從哪裏降落下來?),後來就不是雲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潔的白襯衫,但又看不清領袖的麵容。然後是外公,還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隻是腿腳顯得從未有過的靈便。


    他說:“你阿爸和舅舅從監獄裏寄錢來了。”果然,外公撒給我一遝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飛。當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張時,一張張票子從虛空中像飛機一樣向我俯衝而來,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樂曲。票子們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過了我清點的速度。轉眼間,我就被票子壓倒了。現在,這些票子有了體積也有了質量,源源不斷地壓下來,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來救命,卻發不出聲音了。黑暗裏外公蜷縮著一動不動,一雙眼光閃閃,像隻貓頭鷹一樣……這個過程延續得很長。我在夢中眼睜睜地看到一片稀薄地光芒從黑暗中衍生、滋長,最後,那雙眼睛終於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小心的取下那幅惹了麻煩地畫像。


    外公也醒了。


    他開始用雙手摩擦臉部的皮膚。每天,他都要以這種方式檢查自己血液的熱量。他不吩咐我為他準備早茶。


    我把我的夢告訴了他。


    他聽了搖搖頭,說:“這種夢以前肯定沒人做過。”


    然後就不再言語了。


    我終於走出了那屋子,不論前麵等待我的將是什麽。


    呼吸著田野上不論高低貴賤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氣,迎著初升的朝陽,我邁開了輕快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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