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案的笑聲透著冷意,卻又含著無可奈何。


    “玉坤這孩子,順風順水了這麽些年,在你這個小家夥身上栽了個跟頭,卻還是沒真正摔痛了她。她那一套,對付旁人也許尚可,但她忘了我這把老骨頭雖然半截身子入了土,可眼睛卻沒有花。”費案輕聲細語地說,聽不出有什麽特殊的情緒:“我這人雖平庸,但好歹也是幻宗的大長老,不至於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對她施術,也算再給她一個教訓,日後……不至於一味自驕。”


    說到這裏,費案咧嘴,露出零星黃牙,笑得有幾分瘮人:“當然,我在她腦子裏種了點東西,我活不了多久了,這星羅宗卻總要有人繼續扶持下去。”


    邵珩臉色微凝,他先前看羅玉坤麵色和眼神,已察覺到她中了極高明的幻術,精神甚至有些恍惚。


    羅玉坤是他打算用來輔佐琴兒的,若是出了什麽問題,邵珩如何敢再將此女放在琴兒身邊?


    “不必擔憂,我隻是讓她收點野心罷了。”費案說到這裏,突然猛烈地咳嗦了起來。他那整個身軀愈發佝僂,幾乎要將自己整個埋進輪椅當中。


    邵珩猶豫了一下,指尖微動,一縷清氣纏向費案的左臂,在空中化作一道清光符籙,沒於費案身上。


    那符籙仿佛起了效果,費案咳嗽漸漸停止,斑駁麵上盡是病態的紅暈。然而他卻深深吸了口氣,歎道:“妙法清潤符……正道那幫人在這些祛病救人的地方所鑽研的心思,確實遠超我等。隻是用我身上,沒得浪費你那純正真氣。”


    “浪費與否,問心而已。”邵珩淡淡道。


    “我確實是想殺你。”費案繼續道,“這一點絕不否認,如果不是玉坤在我的術法下將一切都吐露幹淨,我會先殺了玉坤,再去璣星閣內殺你。”


    對方顯露數次殺心,邵珩依舊一動不動。


    “……你很不錯。”費案目中流露出讚賞之色,隻是下一瞬就化作惆悵:“我輩偏安一隅,魔門之中又不拿弟子當人看,是以能出頭者,無一不是踏著血水走出來的。正道中,多將精英弟子竭力保護,其實我也看不上眼。但你小子,看起來確實不錯。”


    費案眯著眼睛打量著邵珩:“你方才說‘問心而已’,我很喜歡。我待在這問心築內數百年,日日夜夜都會反複問自己,從前所做抉擇,是對是錯。”


    “年少時,隱蔽鋒芒,是對是錯?”


    “坐視宮翎沉迷不悟,卻從不出言勸解,是對是錯?”


    “明知獨孤驥有異心,與棋宗聯手誅殺宮翎,卻冷眼旁觀,是對是錯?”


    “任由阿星屠殺對獨孤父子不忿者,任由阿星殺了如覃,是對是錯?”


    “當年不曾阻止獨孤驥,但眼睜睜看著獨孤驥性情再變,卻又放任玉坤坐大野心,甚至助她獻上地幽珠仿冒真正的天幻幽珠,是對是錯?”


    費案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喘了喘後盯著邵珩繼續:


    “如今……明知你殺了阿星,明知你來曆不明,卻要我幫你。你說這事,於我而言,是對是錯?”


    邵珩挑了挑眉,沉聲說道:“過往之事已如浮雲,費長老如今再問對錯,焉知當年若行另一條路不會萬劫不複?男兒落子無悔,晚輩早些年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與其追恨過去,不如計在未來。費長老活了這麽久,想來定是比晚輩更加明白的。”


    邵珩後悔麽?


    他當然後悔,後悔不能救得師尊性命,後悔沒能早日揭開傅安寧的麵目,後悔自己負了太皓真人的期望。


    人生在世,誰人能真正無悔?


    可再高深的術法,也不能令時光倒流。


    也因為一切永遠無法重來,所以才有珍貴處。


    費案嗬嗬一笑:“你還沒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我已經答過了。對於費長老而言,我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費長老雖身在魔門,但仍有赤子心腸。對您而言,誰當宗主都無所謂,您要的是星羅宗上下安定穩健,綿延不絕。”邵珩眼神有些奇異,他確實先前猜過無數次費案的心思,但今日一番談話後得知,卻也真的很難相信。


    若說是在正道中,費案的心思不足為奇。


    但在你爭我奪的魔門之中,卻被嗤之以鼻。


    宮翎更是難以理解,但最終也隻一聲歎息來作為評價。


    邵珩心中覺得怪異,亦有另一番猜測,但口中卻繼續道:“費長老既然已經從羅夫人處得知來來龍去脈,自然知道……獨孤驥早已不是您過去認識的獨孤驥了。他同宗內絕大多數人一樣,甚至更加偏執,為了一己之私,根本不會在乎星羅宗的存續。而我為星羅宗挑的人,起碼是有血有肉,分得清是非善惡的。就算無法將星羅宗發揚光大,也不會轉手將這一宗人丟入深淵拋棄。兩相比較,費長老自然明白。更何況……”


    邵珩笑了笑:“費長老顯然並不厭惡巫族,琴兒父母一方是星羅宗、一方是巫族人,還能將雙方血仇一勞永逸,豈不是正好?”


    “人都是會變的啊……”費案歎息。


    “也有人……從未改變,一如初心。”邵珩盯著費案道,仿佛是在說費案,也仿佛是在說自己。


    費案鬆快地笑了起來:“我當真羨慕存微山,有你這樣一個弟子……”他見邵珩臉色頓變,不禁露出幾分得意。


    “老朽雖然足不出戶,但還是有些消息來源的。玉坤不知道隕煞和存微山天樞的幹係,我卻知道的。她要是早點與我說秦修真正身份是隕煞,那時你就暴露了。”費案眯著眼笑。


    邵珩壓了壓驚訝道:“不愧是費長老。”


    “不敢不敢,英雄出少年,存微的太微真人是當世真正的得道高人,但他的師弟太律,終究迂腐了些,其他人麽,雖然個個修為不凡、神通驚人,但見識上還不如一些晚輩。至於太皓真人,總是自苦,我也不怎麽看得上。”費案不顧邵珩頓時拉下來的臉色,繼續道:“其實……你在我們這也挺好的。玉坤雖有手段,但心性終究差了點,我雖給她種了點印記,但她有時候目光短淺,保不齊作出什麽利令智昏的事,還是有你這樣一個人在宗內看著才好。反正你如今也不算存微山弟子,之後你當星羅宗的大長老,那什麽勞什的絕殺令也奈何不了你。”


    費案絮絮叨叨,邵珩臉色卻愈發鐵青。


    天幻幽珠內,海摩藏和宮翎更是連連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


    隻有風潛子撇了撇嘴,暗道:人家可能是存微真人轉世,怎麽看得上你們星羅宗,哼。


    “費長老!”邵珩打斷了費案,忍著不快道:“我不貪權勢,而且你既然知我身份,也當知我身上還背著師尊的血仇,什麽星羅宗大長老之位,不必再提。”


    費案有些驚訝,仿佛覺得這小子糊塗了:“你不貪權勢當然是好事,但是你要沒這點權勢,如何去存微洗刷自己清白,給你師尊複仇?”


    邵珩一震。


    “你隻要不死,在你仇人心裏,你就是一根刺。你若永遠銷聲匿跡,對方依舊樂自逍遙。但你若手握一方大權,聲名鵲起,手下能人無數,令對方明知你在哪裏,一不能光明正大來殺你,卻也無法再以陰謀詭計害你。那樣……你的仇人隻會惶惶不可終日,遲早露出馬腳。”費案一口氣說到這裏,絲毫沒有半點停頓,最後笑眯眯地道:“不是麽?我雖年老,但拚一拚老命還能阻止獨孤驥,可你們想做的,也化作流水。不過隻要你答應日後願留在星羅宗,我不僅今次助你一臂之力,日後更傾全宗之力替你洗刷冤屈,如何?”


    邵珩內心劇烈的起伏著,費案說的其實很有道理。


    他當初被人設計,除了措手不及外,根本原因是他並沒有可抵擋的力量。這力量可以是無人可匹敵的修為,也可以是滔天的權勢地位。


    而他當初隻是一個旁人眼中,可以隨意碾壓的螞蟻。


    接受費案的提議,大家皆大歡喜,不僅解決當前問題,日後更是一條坦途。


    可如果那樣,他再也回不到存微山,再也不能在太皓真人身旁侍奉盡孝。那些存留無數美好記憶的地方,終將成為過去。


    此時此刻,邵珩心中生出一股倔強之意:他入星羅宗多年,甚至屈於羅玉坤腳下,從來不是為了另尋托庇之所!


    沒有星羅宗宗門之力相助又如何?他與巫族交好,也從未想過利用琴兒聖女的身份,來替自己和師尊複仇!


    大丈夫若不能自立於天地間,憑自己的本事查出殺害師尊的人誰,他還修什麽道?又憑說什麽劍心仍在?


    想到這裏,邵珩神情淡淡:“多謝費長老好意,但星羅宗大長老之位,費長老還是另選高明吧。”


    費案啞然,看了他一會道:“哪怕老朽支持你自己登宗主之位?”


    邵珩神情動都不動。


    於是費案往後重重一靠:“唉,老了,說太多就累得慌。”


    邵珩雙手抱拳一搖,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背後,費案的聲音細不可聞:“陸長棋是我親自殺的。”


    邵珩步伐微微一僵,仍是走了。


    羅玉坤見他出來,神情急切地問:“怎麽樣了?”


    邵珩理也未理,潛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羅玉坤愕然站在原地,隻聽屋內唯一燭火熄滅,卻傳來費案低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鄉間小曲的聲音。


    一張俏臉在黑暗中變幻多次,最終也隻能跺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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