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珩到扶風院的時候,正是日暮將垂,恰逢外門弟子自德修院做完晚課歸來的時候。


    他一身內門親傳弟子的淺紫服飾,站在一眾褚色衣裳之間,十分地顯眼。


    邵珩身材頎長、形容俊美,背後墨色天機仙劍散著泠泠冷芒,頓時引來無數外門弟子豔羨的目光。


    邵珩看著這些外門弟子的眼神,突然想起自己當初在外門時的情景。


    那時候,自己和其他人大約也是這般仰望著沈元希、陸濟那些內門親傳,渴望著有一天,能穿上那一身淺淺紫色。


    而扶風院之名,本就有鼓勵這些弟子,有朝一日扶風而起、青雲直上的意思。


    邵珩駐足了一會,察覺到周圍有些外門弟子目光中漸漸有些蠢蠢欲動,似想上前攀談,便沒有再停頓,身形一動就往扶風院某處前去。


    旁邊的外門弟子見邵珩沒有離開天遊峰,反倒朝扶風院深處走去,不禁紛紛交頭接耳,憑著他離開的方向忍不住七嘴八舌猜測起來。


    但任憑如何,包括世家弟子在內,也無人敢尾隨邵珩而去,窺探內門親傳弟子的行蹤。


    “悠閑居?”邵珩看著這個扶風院內較為僻靜的一處居所上題著的三個字,眉毛微挑著念了一遍。


    那三個字雖然工整,但筆力稚嫩,顯然寫字之人年紀尚小。


    邵珩背負著手,舉步直接入了屋內,看著裏麵本在嬉鬧的三個少年在看到他時驟然石化僵住的樣子,心情難得微微放鬆。


    “薑石。”邵珩喚道。


    薑石如今樣貌與當初在雲溪村時並無太大出入,但人之精氣神已大相庭徑,令邵珩心中頗安。


    他自帶這個孩子回存微山後,就一直未曾多過問,甚至因為薑懷的緣故,內心中到底有幾分芥蒂,今日還是第一次來看他。


    “邵……邵……邵大哥!”薑石反應過來後高聲歡呼,幾乎是跳到邵珩麵前。


    直到身後兩個小夥伴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時,才收住腳,和他們一樣對邵珩行禮道:“拜見師兄。”


    外門弟子未入內門前,遇到內門弟子,便按宗門排輩稱呼。


    邵珩這代弟子為“永”字輩,沒有人達到能開山收徒的境界,自然依舊以“師兄”稱之。


    此屋自然是薑石在扶風院的住處。


    邵珩正要開口,除薑石外的另兩名外門弟子中的年長者已拉著同伴道:“薑師弟,我想起來陳師先前叫我晚課後去尋他。師兄,師弟告退。”


    金天宇對邵珩再行了一禮後,就拉著滿臉興奮的徐源離開了薑石的住所。


    邵珩看著金天宇和徐源離開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進退有禮,也知時務。


    未等邵珩開口就知道他與薑石談話不願旁人聽見,說明這個弟子與薑石關係不差,也認識自己,甚至知道薑石與他之間的關係。


    薑石自小孤苦伶仃長大,表麵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內心對陌生人事極其戒備。


    能令薑石對他暢所欲言,說明這個金天宇為人尚算熱忱,待薑石亦是真誠。


    “邵大哥,你終於來看我了!”薑石如今也已是十六歲的年紀,但看見邵珩依舊忍不住喜笑顏開。


    邵珩見他這般朝氣蓬勃的樣子,心頭再度閃過那個深陷幽冥、灰飛煙滅的薑懷,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你修行數年,怎麽還這麽沉不住氣?”邵珩眼睛往桌上一瞥,就見方才三個弟子圍著的桌子上淩亂擺著些鬼畫符似的東西,顯然不是任何玉篆文字,也不是任何符籙之類,當即麵色微沉:


    “你自小獨自長大,功課上本就落後於人,更應該比旁人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功夫方能趕上。今日德修院晚課之後,陳師、荀師難道沒給你們練習課業麽?每日你還需抽時間修行吐納,此時正是你打基礎之時,豈有這等閑情逸致,做這些不相幹的事?”


    邵珩確實有些不快,因種種緣故,他對薑石比對旁人看重得多。他知道薑石基礎不紮實,入存微山前大字都不識得幾個,所以也曾擔憂過他在外門時進度跟不上。


    為此,他當年離開存微行走前,還私下尋了永倫,讓他平日裏隱秘地照顧一二。


    “悠閑居?我倒是不知道這幾年你過得這般悠閑?”邵珩心頭竄起一抹無名怒火,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


    他如今已非同過去,金丹修士的威壓不自覺隨著怒意放出,一股巨大的壓迫感包圍著薑石,駭得他臉色發白、呼吸不能。


    然而薑石卻沒有低頭,直直梗著脖子,麵上神情既冷靜又倔強。


    邵珩見到他尚顯稚嫩的眉眼中流露的情緒,心中猛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立即控製住情緒,收起氣勢。


    他心中凜然自省:“就算薑石有做得不對,我也該循循善誘,怎麽如此沉不住氣?竟將其他事的情緒帶到此處!”


    “是我說話重了,薑石……近來我遇到了……許多事,今日之言是遷怒於你了,我給你道歉。”邵珩意識到這點之後立即道。


    薑石本一副還算冷靜的樣子,聽到邵珩的話後眼眶一紅,低聲道:“邵大哥,對不起。你說的其實沒錯,今日我是懈怠了。金師兄一向挺照顧我的,他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今日是我生辰,特意叫了徐源師兄一起來……方才隻是一時玩笑。至於‘悠閑居’其實沒什麽意思,隻是外門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樂意與旁人交好,實難悠閑,我才一時意氣反寫了這幾個字,我這就去把它摘下來。”


    說完薑石就拔腿往外跑。


    “且慢!”邵珩聞言心中愧疚更盛,心中隻道:“邵珩啊邵珩,這孩子一生孤苦,又有薑懷那般幹係在,一直難有歡笑。你自己當年這個年紀時,不也無憂無慮,甚至如井底之蛙麽?你連他生辰都不記得,有什麽資格訓斥於他,還在今日惹他不快?”


    “薑石,對不住。我對你期望不低,加上近來俗事纏身,是以一時衝動,說了不恰當的話。”邵珩撫了撫薑石的肩膀,誠懇道:“我自雲溪村帶你回山後,從未親自來看過你,也著實沒有立場指責你任何不是……”


    “不!”薑石聞言反倒沒有安心,反倒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恨不得跳起來掙脫邵珩的手,跑外頭把那三個字給砸了:“不!邵大哥,你說的沒錯!修行如逆水行舟,我本就落後於人,資質也不是頂級之材,就是該勤奮許多。你教訓的是、指責的是……你別不管我……”


    邵珩察覺到薑石情緒中流露的不安,心中愈發生憐,也愈加愧疚今日所為,忙先將薑石安撫下來,又道:“我今日來,一是許久未見你,特來看看你近況如何。你修行四年,毫無武道根基的情況下,已快引氣入體,已是難得。這個玉簡中所記載的,是我當初入先天後所習之法,名《先天一氣歌》,待你引氣入體之後可按此法修行。”


    薑石靜靜聽著,神情漸漸浮現一絲隱隱激動:“邵……邵大哥……你是要教我修行了麽?”


    邵珩深深吸了口氣,搖頭又點頭道:“今時今日,還不算教你。不過你日後若能於外門大比之中脫穎而出,屆時就算我尚未有收徒資格,也會破例而為。”


    他看著眼睛越睜越大的薑石,淡淡道:“修行之路,根底在你自己。外門大考便是我給你的考驗,你能進入前十,我便收你為徒。”


    薑石聽得心花怒放,方才那點不快瞬間就丟到天外了,又怕邵珩覺得他不夠穩重,拚命抑製著麵上笑意,顯得有幾分滑稽:“那說好了的,等我通過外門大考,進了前十,你可不能反悔,又把我丟給別的師父。就算旁人修為比你高、比你厲害,我也不拜他為師!”


    邵珩聽了這孩子氣的話不由失笑:“傻小子。”


    薑石“嘿嘿”傻樂了一會,隻覺得這個消息比任何禮物都要讓他高興。


    樂了一會後,薑石皺眉輕輕一哼道:“哼,我就知道那個邋遢道士胡說八道。”


    邵珩神情一肅,眉目之間隱約出現一抹肅殺,沉聲道:“你與陳泰臣混得可熟?”


    薑石見他神情,心中一個咯噔,道:“是我主動替金師兄給那個道士送飯的,也……也不算混得很熟……”


    “你別在意,我不是針對你。”邵珩見他麵上怯意便道:“這是我今日來尋你的第二件事。陳泰臣失蹤前後,可有異樣?你說他胡說八道,又指的是什麽?”


    薑石認認真真地回憶了一下說:“這個人說話時總是半真半假,明明是個貪口腹之欲的俗人,但是我又覺得他有時候深不可測。所以,他消失前一日,我也沒覺他有什麽不同之處,隻有一點……那日他的衣衫特別整齊幹淨,神情也特別平靜,其他的也看不出什麽。至於他胡言亂語……嘿嘿……”


    說到這裏,薑石扁了扁嘴繼續:“他說……他說我和你沒師徒緣分,這豈不是胡言亂語、胡說八道麽?”


    邵珩不禁失笑,拍了拍薑石肩膀,心道:“看樣子,薑石這裏也沒有什麽訊息了。”


    “哦!對了!那道士離開前好像在院子中下棋,我覺得棋麵奇怪,就背了下來……我擺給你看!”說著,薑石就從某個犄角旮旯裏翻出一套棋具,動手落子。


    邵珩在一旁看著,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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