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溪流潺潺,水中那隻酒盞打著轉兒從上遊而下,正隨波逐流,突然間頓了一頓,停留在了邵珩席前。他眉眼未動,微笑著起身於盞中倒滿酒水,儀態優雅地正要放到唇邊,就聽上方有一桀驁聲音傳來:“邵師弟打算自飲三杯麽?這可不行,去年重音塔一戰,你我尚未分出勝負,不如你現下接我三劍,如何?”


    出言之人正是大考那日被邵珩阻攔失了第一之位的南宮北鬥,他自認修為劍術不低於他人,就連周子安與他正麵較量也要避其鋒芒,本對大考第一誌在必得,哪知先是被邵珩以劍術阻攔落入周子安陷阱,後又輸在邵珩的連環術法之下,於他這般驕傲之人而言乃是奇恥大辱,今日見到邵珩自然想找回場子。


    他此言一出,席上眾人皆了悟了幾分。


    周子安心底大怒,臉上雖笑著但目色極冷:“如何未分勝負,南宮北鬥,你若想打架,不如衝我來。”


    南宮北鬥蔑笑一聲,卻是不再看他。


    周子安見他如此目中無人,更是怒極,臉色沉沉,正要拍案而起,右手臂上落下一掌將他按住。


    隻聽邵珩平淡無波的聲音響起:“如此風流雅致之處,若動刀兵未免太煞風景,北鬥師兄日後若有指教,於門中比試時邵珩自會讓師兄盡興,今日卻不是時候。”竟是雲淡風輕地圓了過去,並言之他並不懼於比試,隻不過不會隨意接受挑戰罷了。


    南宮北鬥還要說什麽,一旁陸濟笑了一笑,也說道:“邵師弟說的不錯,今日良辰風光,難得清涼,何必動刀動劍這麽粗魯,來來來,北鬥師弟,喝酒喝酒!”


    陸濟身為清方真人弟子,又是其親侄,由他出麵打圓場,南宮北鬥也隻能悻悻坐下。


    原本和陸濟相談甚歡的南宮昭也目露幾分探究之色看了邵珩幾眼,見邵珩再次舉杯,突然開口:“邵師弟,北鬥無狀,是我管教不嚴,這裏替他給你陪個不是。”


    邵珩見南宮昭親自開口,也道:“哪裏!今日流觴曲水,本就是這個規矩,這酒盞這次既到了我麵前,便該是我。隻是偏偏小弟不善風雅,不敢在眾位麵前獻醜了。”說罷,便飲盡杯中酒,複又由侍女滿飲剩餘兩杯。


    “好!師弟豪爽,甚得我意,若是日後有什麽需求,師弟盡可來歸元峰旁的大蓮花峰尋我,為兄在這內門還是有幾分薄麵的。”南宮昭眼睛一眯,撫掌笑道。


    邵珩心想,這是試探還是想拉攏於我?我與沈師兄之間傾蓋如故,如芝蘭之交,他又曾對我亦有大恩,師兄曾說我玉泉峰一脈在門中地位特殊,讓我莫要主動參與進內門之爭,但此人與沈師兄明顯不甚對付,我卻無論如何不可能幫他對付沈師兄去。


    心中雖是這麽想,場麵話卻還是要說,邵珩點頭道:“多謝師兄提攜。”


    南宮昭見他說得誠懇,麵上卻極為平淡,心底微有不快,不過他本來就沒指望此子會倒戈於他,不過是為了之後試探方便罷了。他心思極深,心底雖然暗惱,但麵上不露分毫。


    陳修文暗地和東方俊使了眼色,兩人皆已惡了邵珩,心裏皆想著要邵珩好看。但南宮昭此前未曾明言,那陸濟看似兩不相幫,卻打著圓場。他倆今日來之前就打算動些手腳,好讓邵珩在眾人麵前失了麵子,當即互相傳音幾句定下計來。


    這個插曲一過,席上又恢複幾分熱鬧,雖然世家與非世家弟子之間氣氛有些尷尬。但那陸濟也是個妙人,既配合南宮等人相談盛歡,又不忘照顧其餘之人感受,隻不一小會,整個氣氛倒也算其樂融融。


    那流觴曲水依舊進行著,被酒盞點到之人依舊吟詩作對、直抒胸臆,又有一人被點到後呼朋喚友合奏了一曲。


    邵珩依舊少言寡語,隻是周子安這個東道主宴席上來了不速之客,心底也有幾分不快,麵上也不複方才嬉笑之意。


    酒盞一曲輪完,再次從上遊順流而下,又點了幾人,經過邵珩時似乎碰到溪底石塊,又停在他麵前。邵珩麵色不變,微笑著又飲了三杯,將酒盞重新放入水中。


    本以為這就算了,哪知之後數次皆好巧不巧停在邵珩席前,次數一多,場上又生了幾分緊張意味。邵珩眼神微凝,掃過上遊諸人,方才一次他看得分明,那酒盞本是朝著對麵下遊坐著的蓋文翰而去的,就是蓋文翰自己也都做好準備。哪知溪流中好像突然生了一股漩渦,將那酒盞方向一變,筆直停在邵珩麵前。


    分明是有人故意為之。


    邵珩心中隻覺可笑:想不到修真之人也會如此幼稚,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我往日隻以為神州正魔相爭,近幾月卻也開了眼界,這正道之中也是爾虞我詐,果然所謂神仙之地也無法免俗。


    東方俊和陳修文故意暗地施法讓酒盞多次停在邵珩麵前,而邵珩若不願表演,便必須飲酒三杯。今日眾弟子相聚,既然行得是曲水流觴,便是講究風雅,無論酒量深淺,皆不會以真氣化去體內酒氣,這是給東道主麵子,也是一來慣例。


    邵珩在他們來之前就已飲了數次,此時幾番之後,腹中也多是酒水,少有他物。周子安準備的水酒自然不差,但喝的多了到底會有些不適。這兩人幹脆打著要不逼迫邵珩以才藝示人,他們世家之人自有辦法挑出瑕疵嘲笑於他;要不就幹脆灌醉了邵珩,酒後失態更是丟人現眼,好讓他們暫且出口惡氣。


    邵珩酒量雖是不差,但也不願任人擺布,那水中酒盞再一次骨碌一轉偏離原本方向朝自己而來時,邵珩出手了。


    對方做的也算隱秘,但目的太過明顯,邵珩輕笑一聲,也不動用真氣,隻放出一縷氣機入水,將那酒盞輕輕朝外一撥。


    酒盞入水並就如無根浮萍,隨波追逐罷了,邵珩雖然動手,但他對氣機掌控非常精巧,那酒盞就好似被清風一吹,毫無痕跡地轉了出去。


    東方俊見狀手指一動,再次氣機入水想將那酒盞弄到邵珩麵前,哪知氣機觸動酒盞,卻絲毫不動。他看了邵珩一眼,見對方麵色平靜,嘴角似笑非笑,含著幾分嘲弄之色,當即怒從心中來,手上又放出幾縷氣機打算同借這水中酒盞給邵珩一個下馬威。


    東方俊氣機放出,如靈蛇遊走,瞬間包裹住酒盞。


    邵珩既已決定出手,哪裏還會讓其得逞,他於外門之時深喜玉篆之文,曾花了大力氣研究,而玉篆行文與氣機變化息息相關。故而他雖資曆較淺,但對氣機理解深刻,否則也不值得清嵐真人當時給的“上上之甲”的評價。


    而且他近來修習的《萬象幻星訣》之中,要領便是一個“變”字,星辰變幻雖有規律,但亦非一成不變,此劍訣一是劍招變幻,二便極為注重體內真氣隨之變幻。如今的邵珩,對氣機掌控早已爐火純青,又豈會輸在此處?


    東方俊幾番左衝右突之下,皆被邵珩一一擋住,無法撼動改變酒盞流向他人。


    就在此時,水中再增一股陰冷氣機,直襲邵珩。


    邵珩眼神微冷,但卻也不慌不忙,分出幾道氣機迎上,數道氣機便如數柄小劍,彼此呼應,變幻莫測。


    陳修文氣機一入其中,隻覺如臨刀鋒,自己的氣機竟好像被劍刺透一般,心底微駭:此子入內門修行不過半年多,竟於劍術上也有如此天資,實乃大敵!


    南宮北鬥本於位置上百無聊賴,突然輕咦一聲,雙目放光。他從邵珩氣機之中感受到一股凜然鋒芒,竟隱約有一絲劍意,且此劍意中頗有高空孤寒、浩瀚如海的意味,頓時戰意大起,同樣放出一道寒冷氣機如電射一般直刺邵珩那幾道氣機。


    南宮北鬥自幼起便日夜佩劍,引氣期就領悟飛霜劍意,劍意中勝冰華、賽寒月,又鋒芒畢露、快疾狠厲,這一道含著劍意的氣機放出,場上頓時一變。


    他的氣機冰寒,一入水中,寒氣一觸,水麵竟生出幾朵霜花。


    早在陳修文出手之時,眾人已察覺水中玄機,隻是有些人不願得罪南宮昭一派的人,又有一些人則暗自觀望。眾人正為邵珩以一敵二而不弱下風頗感驚訝,南宮北鬥這一手更是令眾人大驚失色。


    僅僅一道氣機就有如此鋒芒冷絕劍意,那要是持劍全力以赴,卻又該是如何?


    南宮世家早就放出消息出了一名天生劍覺的子弟,如今眼見為實,果然傳聞有幾分真實,隻不知比之那位沈師兄又如何?


    南宮北鬥氣機加入戰團後,邵珩感到有幾分吃力。


    南宮北鬥雖然於氣機掌控上不如他熟稔,來去大開大合,直來直往。但其上劍意盎然,鋒利無比,邵珩氣機與之交觸時,皆能感受到那刺骨寒意,又有陳修文、東方俊兩人氣機在周圍陰險圍攻,一時落於下風。


    不過,南宮北鬥一出手,周子安又豈會旁落?當即也是以氣機加入其中,助邵珩一臂之力。


    刹那間氣機翻騰,在水麵下引起數道渦流。水麵凝滯,水麵下卻暗潮洶湧。


    周子安本想攔住南宮北鬥,哪知南宮北鬥壓根不與他纏鬥,直衝邵珩氣機而去。他見邵珩也不避不讓,便也幹脆得很,自己主動纏上東方俊和陳修文去。


    邵珩亦有心試驗自己對《萬象幻星訣》的應用,蕭毓平日裏與他對練,她僅僅替邵珩喂招,從不拿出真本事。除了第一天兩人動用過真氣外,之後邵珩都沒試驗過《萬象幻星訣》的威力。他心裏早就想找人真正的試試劍招,當下見南宮北鬥氣機中包含劍意襲來,幹脆便小試牛刀,同南宮北鬥你來我往鬥了起來。


    南宮北鬥拜在清寧真人座下後被授了《歸元無極劍》,劍意愈發凜冽,殺意騰騰,氣機亦如其人,一招一式下皆如疾風驟雨,又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


    邵珩心澄如水,萬象幻星訣的一招一式皆了然在胸,氣機飛速變幻,倏忽在前、飄然在後,看似飄忽不定卻以玄之又玄的軌跡變動著。幾招下來,南宮北鬥雖然看似將邵珩氣機逼退,但都好似擊在空處,全無用途。


    南宮北鬥本不擅長氣機變化,今天此番爭鬥全憑其劍術天資,但越是交手,他便越覺得無處使力,臉色逐漸漲紅,心性也急躁了起來,心中憋氣之下,幾道氣機皆露了幾分破綻。


    邵珩幾番試探下已發覺《萬象幻星訣》奧妙非凡,雖然對方招式也頗為精妙,但他已抄閱藏書樓數百劍經,對方運用間不甚純熟,些許疏忽在他眼中便是漏洞之處。隻要邵珩心想,便能隨時一舉攻破對方攻勢。


    邵珩既然已印證所學,心裏已無繼續爭鬥之意。


    於是,當即意念一生,水中氣機陡然發生了幾分變化。


    邵珩突然氣勢大盛,不再虛虛實實避開敵人,數道氣機合圍絞殺南宮北鬥,氣機如利劍出鞘,以破風斬雲之勢出襲對方漏洞之處。


    南宮北鬥猝不及防下氣機頓時失控。


    原本那水中酒盞在五人氣機相互纏鬥之下,如陷漩渦,一直在原地打轉。邵珩這般不在留手,水中局勢大變。


    南宮北鬥氣機凜冽暴躁,失控之後如煙花綻放爆炸開來。原本水麵上波瀾浮動,那酒盞已如喝醉了一般在水中左右搖搖晃晃。


    周子安見南宮北鬥氣機失控炸開時,眼珠一轉,乘機一道氣機往那酒盞下方一碰。哪知邵珩與他亦是同樣心思,兩人皆有心給陳修文和東方俊一個教訓。


    隻見那眾人原本爭奪之下的酒盞猛然炸成四分五裂,從水中四射而出,其中兩瓣碎片筆直射向陳修文和東方俊麵前。


    兩人心中皆是一嗤,這點伎倆也配在此處使用,各自正要出手擊飛碎片。哪知道,那兩碎片即將到了他們麵前時,突然往下一墜,直接掉入溪水之中,並濺起好大水花。


    此番變故,陳修文和東方俊皆未料到,猝不及防之下被溪水濺濕了衣裳,甚至麵上、發梢都被水濺到。


    眾目睽睽之下,狼狽之狀被他人看得一清二楚,兩人本就不是心胸寬廣之人,都憤恨異常。


    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周子安朗笑道:“這酒盞真是不經用,都是小弟這個東道主的不是,讓諸位師兄受驚了。小弟自罰三杯!自罰三杯啊!”


    陳修文聞言還不覺什麽,東方俊卻心底一涼:周子安此言明顯帶著威脅之意,他出身龐然大族、雲河周氏,縱然有南宮昭大師兄庇護,但東方俊不過清弘真人座下一個不受寵的弟子,又出身一般小世家旁支,若被周子安記住了可沒什麽好果子吃。


    東方俊想通此事便隻能按捺心中忿恨,隻隨意擦拭了下身上。


    陳修文還待說些什麽,卻被南宮昭冷眼一瞪,當即不敢再多言語。


    “砰”的一聲,南宮北鬥沒想到自己竟然再次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了邵珩,麵色漲得通紅,竟當場拍案而起。他自覺無顏麵在此呆著,不顧其兄長眼色,憤而離去。


    經此一事,眾人看邵珩目光已不同方才。女子那邊也有數名師姐麵露異色,那汪師姐訝然道:“這新師弟不僅俊得很,修為雖然尚顯不足,但於氣機之道上實在老練,而且於劍術之道也不亞於那個南宮北鬥,實在是不錯。”她見眾女弟子皆看著自己,馬上又道:“那還是比不上沈師兄!”話音一落,旁的女弟子皆掩嘴而笑。


    寧青筠美目中亦是閃過亮色,隻不過她馬上又垂下眼瞼,遮住心思。


    邵珩麵不改色,好似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衝眾人抱拳道:“小弟明日還有正事,今日已有些不勝酒力,不敢打擾諸位雅興,先告退了。”


    旁人見他豐神磊落、儀容俊美,又處變不驚、氣度卓然,都是微笑舉杯點頭。就是南宮昭也麵露微笑,未有半點不渝之色。隻是心裏想著:此子若不能為我所用,也必不能讓他投了沈元希那去。


    邵珩同周子安點了點頭,便大踏步離席。


    待背後已不見宴席上情景,丹田內仙家真氣周身一轉,將酒氣盡數逼出,神思愈發清明。他本未有醉意,但飲酒之後到底比平日張揚了幾分,不過邵珩也不後悔,這幾人明顯不善,若曲意奉承也未必會避開紛擾,更何況他又豈是退縮之人?


    他既然已是玉泉峰當前唯一的親傳弟子,在外若露怯或弱於旁人,以後隻會讓別人將玉泉峰看低了去。


    邵珩輕笑一聲,想道今日此舉既小試劍訣,又能震懾旁人,並無半分不妥,便駕雲而起回了玉泉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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