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尺木、洛俠、章盈、臨書夢、臨書染五個隨著那牧童而去,一行六人三馬一牛,在山裏行走。山裏麵道路崎嶇,牛馬勉強得過。洛俠又坐不得馬,隻得魏尺木背了,在山裏步行,其餘人則騎馬乘牛。洛俠所中之毒,日益嚴重,章盈所帶的南詔聖藥也已用盡,到了今日,近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魏尺木著急洛俠安危,問道:“是非小兄弟,我們著急去太湖,不知你的主人住在哪裏?”


    無是非噘嘴兒道:“我叫‘無是非’,不叫‘是非’,讓主人聽了會罵我的——主人就住在太湖啊。”


    臨書夢也問道:“太湖不是被唐門圍了麽,你怎麽出得來?”


    無是非道:“主人住在山湖交接一處隱秘地方,他們找不到的,隻是主人最近好像很不開心呢。”


    臨書夢又問道:“你主人怎麽知道我們有難?那獵戶又是什麽人?”


    無是非連連搖頭道:“不知道,不能說,你們還是自己問主人去吧。”


    臨書夢見此,也隻得作罷。眾人行了幾十裏山路,視野漸漸開闊,竟是一個小山穀。這小山穀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穀裏鳥語花香,木蔭葉綠,還零散著幾間屋舍,全由石頭樹木搭成,與這山光水色渾然一體。


    到了穀中,無是非便下了黃牛,任其在穀裏走動,他卻歡蹦著跑進了一間石屋裏。章盈等人也都下了馬,與魏尺木、洛俠一起在外等候。不料待無是非出來,他卻是摸著腦袋,訕笑道:“嗬嗬,主人不在,你們先進來等一會兒吧!”


    如今洛俠隨時有毒發身亡之危,魏尺木哪裏肯等,忙道:“這山穀臨著的可是太湖?”


    無是非點頭。


    魏尺木見水邊有一條船,可容五六人,便與眾人言道:“洛姑娘中毒已久,需得太湖裏的金眼銀魚才能活命,不知哪個水性較好?”


    這話一出,不料三人盡皆搖頭。臨家二人俱是北人,不諳水性,章盈雖是南詔人,卻自幼騎象過河,因此也毫無水性。


    魏尺木沒了法子,歎道:“也罷,我們一起上船,我先帶著繩子下水,若我在水底一連扯動三下,便拉我上來。”他雖也不會泅水,卻不能再做推脫。


    眾人應畢,魏尺木找來一條十幾丈長的繩索,脫了外頭青衫,又在腰裏捆了石頭。眾人都在船上,向裏劃進數丈,魏尺木便開始憋了一口氣,跳入水中。


    魏尺木借著石頭之重,一舉沉入水中。湖水微涼,好在已過了春寒,魏尺木倒也承受得住。魏尺木在水中來回摸索,這水下雖有些遊魚扇貝,卻沒有什麽銀魚,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魏尺木一無所獲,隻得扯動繩索。繩索一動,船上三人便奮力把魏尺木拉了上來。魏尺木搖頭以示無功而返,略微喘息一二,又讓往裏劃了數丈,再度跳入水中。如此數番,好不容易尋著一群銀色如棍的遊魚,魏尺木心下欣喜,仔細觀瞧,這些銀魚卻都是長著一對兒黑眼,並無一條金眼。魏尺木無法,隻得信手抓了幾條黑眼銀魚上去。


    洛俠見了這幾條黑眼銀魚,心中不覺長歎,“或許是命該如此?”她又見魏尺木一連數個時辰下水,神態疲倦,仍自掩飾,心中一軟,慘笑道:“魏尺木,罷了。”


    魏尺木與洛俠相處時長,還是頭一番聽到她這般說話,知道洛俠已失了求生之欲,不覺黯然神傷。魏尺木不甘心,還要下水,卻聽得岸上聲音傳來:“諸位小友,且到岸上來。”


    眾人聞聲看去,隻見岸上立著一個銀發老者,身上寬衫大袖。魏尺木與洛俠見了這老者,卻是心中疑惑極多。原來這老者眉目鼻口皆與夏侯昂無異,隻是須發盡白,垂垂老矣。


    待眾人上岸,那老者便領著他們一行五人進了無是非先前所進的那一間屋子,無是非仍舊憨態可掬,卻候在了門外,不曾進來。魏尺木等人進了屋子,便知道這一個夏侯昂前輩是一個畫師,隻因這屋子裏麵盡是些水墨丹青,工筆寫意。


    魏尺木與洛俠一連遇著四個相同模樣,不同身份的夏侯昂,便將自己與洛俠心中的疑惑問出。


    那老者笑道:“老夫夏侯昂,先前你們所見船夫、樵子、獵戶也都是夏侯昂,隻不過他們三個卻是老夫畫出來的。”


    魏尺木與洛俠聞言,心中反複咀嚼,想起那日所見的船夫樵子,偶然之間卻有不真之象。餘人聞言則俱是不信,心笑這老頭子莫非是畫糊塗了不成,哪有畫人能活這種奇事?


    臨書染笑道:“你這老頭兒也忒會唬人,莫不是把我們當做傻子了?”


    夏侯昂並不著惱,麵上微哂道:“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畫技之巔,死物為真。諸位豈不知當年張公僧繇畫龍而飛之故事乎?”


    魏尺木聽了“張公僧繇”四個字,心中豁然而開。這張僧繇是梁代的繪畫大家,當年曾畫一飛龍於壁上,而不點睛。人問之,張僧繇曰:“點睛必飛去。”人皆不信,張僧繇乃上前點睛,方一點,那壁上之龍便騰雲而去。


    隻是,天下果真有此神技麽?


    夏侯昂又道:“老夫曾於十幾年前,以精血為引,畫了三副畫身:一為柳宗元筆下的蓑笠翁,一為皮日休筆下的砍柴叟,一為盧綸筆下的塞下公。這三人各有神通,那砍柴叟健步如飛,有攀岩走壁、穿山越嶺之能。那獵戶更是了得,他所背之弓,名曰“沒石”,乃是漢代名將李廣之弓,力逾千斤,能開山裂石;他所挎之刀,名曰“神術”,乃是前秦皇帝苻堅之刀,費工五千而成,最能變幻虛實真假,神鬼莫測。隻是,老夫當年畫這獵戶時,不願取意於李廣,是以他並無什麽高風亮節,想是多年來殺戮過多,又終日與野獸為伍,這才漸失了人性。”


    眾人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所以,章盈卻是聽得有趣,問道:“那蓑笠翁又有什麽本事?”


    夏侯昂笑道:“他嘛,隻釣得一手好魚兒。”


    魏尺木此刻無心夏侯昂畫身之事,心想這夏侯昂前輩久居太湖之濱,或知曉金眼銀魚之事,急問道:“夏侯前輩,洛姑娘身中蟾毒,需太湖中的金眼銀魚方可解毒,不知前輩可知這魚所在?”


    夏侯昂聽了這話,搖頭道:“‘金眼銀魚’,老夫也是隻聞其名,未見其真,隻怕也是千年難得之物。若是老夫那船夫畫身在此,或有手段於方圓百裏之中釣來。”


    魏尺木聽了,涼透心底,那夏侯昂的船夫畫身隻怕遠在河南道某處,他縱有這般百裏尋魚的手段,又如何濟事?


    夏侯昂見洛俠危在旦夕,心中不忍,歎道:“老夫不過一畫師耳,不能辯毒、解毒,隻是你二位小友先後三遇老夫畫身,均與老夫有莫大機緣,相贈一尾又有何難?隻是可惜了……”


    魏尺木本已心灰意冷,忽聽聞夏侯昂可相贈一尾金眼銀魚,頓時又來了精神。夏侯昂話未說完,一臉落寞,難以自抑,饒是他性情淡泊,此刻也不禁回憶起自己這百年人生,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直過了一刻鍾,夏侯昂方才收拾好情緒,又似先前那般恬淡模樣。


    夏侯昂用指尖劃破眉心,裏麵沁出一滴血液,卻是漆黑如墨。他把這滴血液混入顏料之中,繼而揮毫潑墨,在一張宣紙上勾勒行筆。其筆工纖細,分毫畢現,更兼神遊天地,墨韻如真,不消多時,活脫脫一尾銀魚便躍然於紙上。


    夏侯昂一筆勾盡,渾身虛脫一般,額頭後背盡是汗漬,顯然是這一幅畫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夏侯昂一手扶著桌角,聲音微顫:“此魚遇水便活,可解洛姑娘之毒。老夫本無幾年活頭,能救人一命,也得善報。隻可惜,張公神技從此絕於世間矣。”


    魏尺木聽得這話,方覺不對,連忙上前,隻見夏侯昂前輩雙目微垂,氣息已斷,溘然長辭。


    眾人見狀,心中俱是悲痛不已,沒想到這夏侯昂前輩竟以命作畫。洛俠見夏侯昂前輩舍生救她,更是悲慟,縱然她天性涼薄,也不禁哽咽道:“前輩兩番救命之恩,洛俠銘記終生!”


    與此同時,河南道某州某處江河之上,一艘小船上一個老者驀地放下手中的魚竿,站在船頭,凝望蒼天;在京畿道的一處林子裏,一位老者也驀地停下腳步,放下了刀斧;而在江南道一處山野裏,也有一位老者停下腳步,放下了弓箭。


    這三個老者皆是夏侯昂模樣,於不同之地,卻心有所感般,同時咦道:“他去了……”


    言罷,隻見這三個老者各自頭頂的天上,青煙繚繞,似有召喚之意。三人不禁潰然而散,化作青煙嫋嫋,奔向了天中那一縷。待到四縷合一,那青煙便如一個老者模樣,若是魏尺木等人看到,便會認得那老者分明就是須發盡白的夏侯昂前輩。那青煙四縷合一之後,卻不駐足,天風一過,便縹緲不見了。


    魏尺木雖然悲慟,卻心知救人要緊。他這才瞧起桌子上那副夏侯昂前輩所畫之圖,上麵隻畫有一條魚,長不過三寸,體圓而透明,亮白如銀,隻有一對兒眼睛不是黑色卻是金色,搖尾張嘴,如在水裏暢遊一般。


    魏尺木依夏侯昂前輩臨終之言,將這畫放進一旁的水缸裏。那畫入水即濕,隻是畫上那魚卻翩然入水,遊了起來。


    章盈、臨書夢、臨書染三人見此神奇,無不瞠目結舌。臨書染驚歎道:“這畫上之魚竟然真的活了,太不可思議了!”


    洛俠麵上卻無喜色,反看著魏尺木,問道:“若你知夏侯前輩會因此而死,可還讓他救我?”


    魏尺木不想洛俠有此一問,聞言微愣,心中反複掂量,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岔開話頭兒:“先給你解了毒吧……隻是這魚怎麽吃,是煎是炸?”


    洛俠皺眉道:“我也不知……”


    魏尺木腹誹不已,隻道這洛俠糊塗。


    洛俠見魏尺木神思遊離,疑道:“你敢在心裏罵我?”這聲音雖弱,卻依舊有些冰涼。


    ……


    魏尺木在穀裏一處山明水秀之地,依舊用“彩鳳雙飛翼”挖起坑來,以安葬夏侯昂前輩的遺軀。


    待魏尺木忙完,卻再不見那無是非。他心中忽然明朗,“那‘無是非’又何嚐不是筆下之物?”


    詩人棲蟾有一詩雲:


    “牛得自由騎,春風細雨飛。


    青山青草裏,一笛一蓑衣。


    日出唱歌去,月明撫掌歸。


    何人得似爾,無是亦無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殘唐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習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習木並收藏殘唐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