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日頭正高,這相州的仲夏之月並無別樣風情,這裏的人們和往年一樣,多是躲在柳蔭下抑或屋裏頭避暑乘涼,以至於路上鮮有人影。


    若說不同,那便是這時候在進入相州的大道上,忽而飛塵四揚,有一騎馬不顧天氣炎熱,狂奔而來。這匹馬體格雖不是十分高大魁梧,卻是四蹄強健有力,久馳不疲,更兼通體黑色如墨,奔跑起來如同滾動的畫卷,卻是並州產的好馬。大唐別的不說,這牧馬馴馬的本領倒是冠古絕今了。以往隻有西域、突厥等遊牧之地才能出最上等的馬,可大唐幅員遼闊,再經過二百多年的細心經營,幽並等地的名駒神駿也不在少數了,大詩人白居易便曾有詩雲:“並州好馬應無數,不怕旌旄試覓看。”


    那馬上是一個藍衣少年,頭裹白巾,這一藍一白,恰如天顏雲色相間,頗有幾分出塵的幹淨味道。他臉上細汗淋漓,被曬得通紅。那少年一手拭汗,還不忘嘟囔道:“唉,都怪我那爹爹,害得我受這些苦……”


    大道兩邊是成排的楊柳,像極了當年隋煬帝下揚州時的排場。楊柳最初並不姓楊,隻因這皇帝親手栽了一株,禦賜天子之姓,它也就跟著姓楊了,雖是江山更替,這垂柳卻沒改姓李。


    這藍衣少年正急行間,瞅見不遠處柳蔭下栓著一紅一黑兩匹駿馬,一旁坐著兩個人,不由眼角一挑,喜上眉梢。這藍衣少年放慢馬速,到了那兩人跟前,便跳下馬來。隻見那兩人,俱是一身華衣,佩劍精致地倚在一旁,劍鞘上祥雲流轉。腰間還各戴一枚月牙兒形狀的玉玦,碧色長穗及地。其中那男子雍容華貴,氣度不凡,女子更是眉彎鼻挺,嬌俏可人。


    這藍衣人順勢坐在一旁,對那女子笑道:“姐姐你可真是好看。”


    那女子聞言紅了臉,一時忘了搭話。


    藍衣人又問:“姐姐你叫什麽?到哪裏去?”


    那女子正要回答,一旁的男子趕忙打斷:“師妹,江湖凶險,不要輕信於人。”


    這一男一女正是下山不久的天人派弟子淩霜仗和嶽懸秋師兄妹二人。兩人連續趕路多日,到了相州,實在耐不住天熱身乏,隻得下馬在柳蔭下稍作休憩。


    嶽懸秋聽得師兄告誡,心中頓生警惕,可她再看這藍衣少年,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長得又清秀,不似壞人,她便不忍不理,莞爾道:“我叫嶽懸秋,他是我師兄,我們是天人派的弟子,要到曹州去。”


    淩霜仗暗道這師妹不經世事,初次見麵便把什麽都說了出去。那藍衣少年聞言,驚訝道:“呀,你們竟是天人派的弟子,我可聽說天人派的人最愛行俠仗義,那男的個個是大豪傑,女的也都是女俠呢,今日得見嶽女俠,真是三生有幸!”


    嶽懸秋自小在山裏,不是師兄師姐,就是師叔師伯,哪裏聽過這等奉承,臉色更紅,口稱不敢當。淩霜仗卻是不為所動,始終留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


    過了一會兒,嶽懸秋見這藍衣少年不再說話,便問道:“那你叫什麽?”


    那藍衣少年從容答道:“孫佩蘭。”


    嶽懸秋聽了心道:“這名字倒是十分秀氣。”


    孫佩蘭張了張微有幹裂的嘴唇,訕笑道:“我渴得厲害,能不能給我點水喝?”


    淩霜仗依舊冷漠,嶽懸秋知他脾性,便把自己的水袋拿來遞給他。孫佩蘭也不客氣,咕嘟喝了幾大口,總算是解了渴,便起身告辭。


    淩霜仗見這少年不過片刻就已離去,並無多餘動作,心下稍安,便道:“師妹,我們也上路吧。”


    嶽懸秋應了一聲,正要站起,卻腳跟不穩,又栽了下去,淩霜仗也是一樣,站不起來。兩人此時臉色蒼白,隻覺得腹中絞痛,嘴唇已經開始發紫,竟是中了毒了。


    淩霜仗怒道:“定是那小子做的手腳!”


    嶽懸秋捧腹皺眉,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遙遙傳來一句:“你二人待在那裏別動,自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嶽懸秋聽了這話呼道:“師兄,果然是他,我們要在這裏等嗎?”


    淩霜仗欲要擒拿孫佩蘭,隻恨疼痛難忍,行動不得,歎道:“你我先運功逼毒,那小子平白給我們下毒,尚不知他意欲何為。”


    當下兩人坐下行功,過了一個時辰,縱然天人派內傳功法非凡,可兩人還沒有登堂入室,那毒卻怎麽也逼不出來。兩人氣息一刻弱過一刻,隻道此番難逃一劫。嶽懸秋更是心中懊惱不已,不僅自己魯莽被人暗算,還連累了師兄。兩人正絕望時卻聽得來路上一陣馬蹄聲,兩人勉強看去,隻見一個圓領粗袍,裹著襆頭的漢子騎著一匹黑馬而來。


    那漢子遠遠瞧見兩人模樣,搖頭歎道:“唉,又有人遭殃了!”當下趕到二人跟前,下馬道:“兩位可是中了毒?”


    淩霜仗見這漢子,身著樸素,麵相憨厚,不過二十五六年紀,遲疑道:“正是。”


    那漢子又道:“可是一個藍衣少年所為?”


    淩霜仗恨聲道:“正是他,你認得他?”


    那漢子歎了一聲:“不瞞兩位,在下王荊,那藍衣少年是我一個好友,我二人自幼研習醫術藥物,怎奈他天性頑皮,更兼近日技癢,要與我比試醫術,便沿路與人下毒,我便與人解毒。王某先替我那位朋友給兩位賠個不是,這就給二位解毒。”


    淩霜仗這才明白兩人竟成了他人比試的玩物,心中氣惱,卻礙於中毒,不敢發作,心道總要先解了毒再說。


    王荊見兩人應允,忙與他們把脈,口中喃喃:“九裏香,天南星,天仙子,白附子……”


    王荊把脈完畢,心下了然,說道:“兩位莫急,這毒我已知道毒性,隻是有幾位藥材我一路上已經用盡,不如我先給兩位壓住毒性,待尋個藥鋪,買齊藥材,再與兩位把毒徹底解了。”


    嶽懸秋沒有主意,淩霜仗雖然覺得如此太浪費時間,但卻不能把二人的性命置之不理,當下道:“那就有勞王兄了。”


    王荊解開衣衫,從衣服內側取出一個包裹,包裹展開,裏麵是幾十根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排作上下兩排。他從裏麵取了幾根一樣的細針,又取火燙了後,方才在兩人脖頸處,手腕處一一施針。王荊神情專注,渾然忘我,隻把那銀針來回紮取,動作輕盈,針法連綿,沒有絲毫凝滯之感,如琴師行雲流水,文人揮毫潑墨,一切渾然天成。


    淩霜仗兩人從未見過如此細膩高巧的施針手段,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自己卻是挨針之人。不過一刻鍾,王荊施針已畢,兩人毒性稍緩,已無性命之憂,便再次向王荊道謝,三人便一同上馬,向前路尋藥去了。


    嶽懸秋體力稍複,便轉頭向王荊問道:“那孫佩蘭是怎麽下得毒,我們竟毫不知情。”


    王荊笑道:“他雖然年紀小,卻萬萬不能小看。他可是‘藥王’孫思邈之後,打小便能認得千百種奇毒怪藥,最是擅長下藥無聲的手段了。”


    嶽懸秋歪著頭,想了想:“他隻用我的水袋喝過水,就算是往水裏下了毒,我們也未曾再喝那水……”


    王荊解釋道:“孫家有一種施藥絕學,據說能藏藥入汗,再由汗入血,如今天熱,你們二人想必趕路後身上留有不少汗漬,怕是他便趁這接水袋之際就對兩位下了毒。”


    嶽懸秋聽罷隻覺得這下毒手法神乎其技,不可思議。淩霜仗卻冷聲道:“哼,想‘藥王’一生懸壺濟世,治病救人,著《千金要方》,編《唐新本草》,流芳百年,備受世人敬仰,誰知他的後人竟是如此不肖,隻會暗裏下毒害人。”


    王荊無奈道:“淩少俠莫怪,他隻是年幼貪玩,並無害人之心,又知道我在後麵追著,所以才敢如此大膽行事。”


    淩霜仗還指著王荊與他們解毒,也就不願與其爭執。


    孫佩蘭沿路留有孫家特製的“金絲繞梁香”,這香雖然氣息微弱,卻是十分持久,若沒有雨露衝洗,這殘香可留月餘。尋常人雖然極難聞見,那王荊卻必然能一路跟來,所以他才放心沿路下毒。


    孫佩蘭又行了幾裏路,總算到了集市裏,此時腹中空空,已是多半日不曾進食。四下瞧去,前麵正好有家客棧。那客棧門外馬柳上係著兩匹白色駿馬,渾身雪白,不染一絲雜色,而且體型高大,到底十分惹眼。孫佩蘭心裏暗自計量,酸道:“這兩匹馬比我的‘滾墨’還要好些,怕是來自域外咯。”


    格外惹眼的還有一旁的一匹灰色劣駑,毛色不純,還頗顯羸弱。這兩白一灰,兩駿一劣的襯托之下,更顯得那劣馬醜陋不堪。


    孫佩蘭搖了搖頭,下馬進店。店裏不過五六張桌子,十幾條長凳。他掃了一眼,隻有兩桌食客與常人不同,其中一張對坐著兩個麗衣女子,神采不凡,如梅如蘭。另一張臨近的一張桌子上,獨自坐著一個青衣少年。孫佩蘭心道:“想必這兩個女子便是店外那兩匹駿馬的主人了,那灰色的劣馬應是這青衣人的了。”


    ps:這幾章會以特別的方式布局,情節會稍有跳躍性,不久便會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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