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隻比我稍慢片刻,我剛停住,他也已到了。在我身後勒住馬,小王子忽然驚叫道:“天啊!”


    隻是兩個字。除了這兩個字也無法表達出他的感慨了吧。遠遠地看去,地軍團與蛇人正在激烈交戰,隻是靠近了才知道竟然激烈到這等地步。蛇人在內匏原靠近關口近百步處挖了一道壕溝,它們則將挖出的土在壕溝後側堆起一道工事,自己躲在工事後防禦。內匏原雖比外匏原要大一些,但這個交界處卻相對特別狹窄,那道壕溝足足有丈許寬,也不知有多深,因為帝國軍的,蛇人的,一具具屍體交錯枕藉,竟然已將這壕溝都塞滿了,此時正在交戰的雙方竟是站在那些屍首上的!


    帝國軍知道最後勝利即將到來,攻擊再不留餘地,而蛇人也一定知道末日就要來臨,已是死戰到底。也幾乎分不清哪是蛇人,哪是地軍團了,我眼前隻能看到那些身體交纏在一處。至於那些受傷倒地的,連被救回去的可能都沒有了,一旦倒地,後麵的人馬上就衝上來踏在他身上。士兵的靴子和蛇人的下半身全都被鮮血染作紅色,而屍堆中不時有噴泉一般的鮮血直直噴起。


    那是地上那一層尚未死透的人和蛇人在垂死掙紮時從傷口裏噴出的血啊。


    我的心裏冰冷一片,小王子更是嚇得目瞪口呆,喉嚨裏隻是發出幹啞的“嘶嘶”聲。我親身經曆過的慘烈戰事不算少,但這樣的惡戰連我都已驚呆了,更不要說沒上過幾次陣的小王子了。在小王子心目中,躍馬橫槍,衝陣廝殺,那都是令他向往的故事中的形象,瀟灑英武,可以在王公的飲宴間向那些嬌弱的小姐們炫耀。但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片地獄中的景象,所有人都已經如野獸,如惡鬼,如噩夢中逃出的邪靈,隻知拚命揮動武器。有的人甚至誤傷了同伴,但揮刀的和受傷的都似毫無感覺,拔出刀來繼續向前砍去。屍體越堆越高,已經幾乎與蛇人的工事持平,現在已經可以攻擊工事後的蛇人了。


    真是地獄中的場景。如果我不是地軍團的都督,現在一定也是衝在最前麵的一個吧。也許,不等殺到這裏就成了一具屍體了。我隻覺眼中一熱,淚水已湧出眼眶。


    進攻時,我還意氣風發,計算著每一個步驟的得失,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所計劃的所謂上上之策,其實一樣要犧牲掉那麽多士兵的生命。曾幾何時,我豈不也是這些士兵中的一員?如果當時別人要犧牲掉我的性命去換取勝利,我也一樣感到憤怒。隻是,眼前這些死去的將士們,在無休止的進攻中,他們還有憤怒的閑暇麽?


    我隻覺一顆心也在震顫,似乎每一具死屍都要站起來,無言地看著我,甚至,還包括蛇人的。當初那個叫木昆的蛇人跟我說起過,假如蛇人與我們互相了解了,和平共處未必就不可能。而那個一直想看看我們如何生活的叫米惹的蛇人,與地軍團裏那些純樸的新丁又有什麽不同?隻是和解的機會一次次錯過了,剩下的就隻有你死我活的死鬥。


    我隻覺眼前茫茫一片,心裏也空蕩蕩地極是不好受。與蛇人的對壘走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可能有回頭的機會了。但帝國和共和軍有朝一日也會走到這個地步麽?我突然痛恨起自己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丁亨利要動手的話,其實他已經錯過了好幾次機會了。他並不想與我們兵戎相見啊!而我卻滿腦子地想著如何防備他,根本沒去想想他的想法。


    我想著,任由淚水流著,再也顧不得別人會對我指指點點了。這裏每一個戰死的人,包括蛇人,他們都有活著的權力。海老說過,天下眾生,皆是平等,都有活著的權力。但那時在我看來,這僅僅是一句騙人的空話,甚至海老也死在我手裏,可現在海老的這句話卻如驚雷一般地在我腦海中響著。


    不,我絕不能讓帝國與共和軍也走到這個地步。


    我伸出手來看了看。我的手中多少也有一份力量,隻是有這份力量在,我就一定要謀求帝國與共和軍的和解。我已經做錯了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


    “陳將軍要做什麽!”


    小王子的尖叫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定睛看去,卻見右前方有一陣人正大踏步向前衝去。


    那是陳忠的斧營!走在最前麵的,就是頂盔貫甲的陳忠。隻是他手上拿的不是尋常戰斧,而是兩柄大斧,看樣子是把戰斧折斷了一半,當成短斧用。


    知道自己已麵臨絕境,那些蛇人結成了一道長堤,死也不退,仁字營的鐵甲車雖然曾撕開了幾道口子,但那些蛇人幾乎是以血肉又把缺口補上了,那幾輛鐵甲車像是被鮮血焊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到了這等地步,縱然楊易再會用兵,任何陣勢戰法都已沒有用了,隻能以勇氣決一生死。陳忠定然準備拚死一搏,以性命來衝開蛇人這最後的防線。


    我心頭一熱,翻身下馬,哼道:“馮奇,拿著!”


    伏羲穀中因地形所限,騎兵並不適用,所以騎兵最多的勇字營被我拉到了最後,進攻諸營中幾乎沒有騎兵了。何況腳下盡是些屍首,騎馬更不安全。隻是飛羽萬萬不能出差錯,我將韁繩向身後的馮奇一扔,飛步向前奔去。


    陳忠,我來了。我決不讓你孤身作戰!


    熱血像在胸中燃燒。即使我做錯了這一次,那也隻能錯下去。當初與陳忠並肩作戰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


    踩著地上亂七八糟的屍首,我快步衝上,身後傳來紛紛下馬之聲,定是那些親兵學我的樣也殺上來。陳忠距我原本不過幾十步而已,等我快步到他身後時,他帶著的這三四十個巨斧武士已經倒下了十來個。幾個蛇人合力砍翻了他身邊的一個巨斧武士,又猛地長身向他撲來,卻見他雙斧一錯,兩柄巨斧如同蝶翅般一展,衝在最前的兩個蛇人同時被他攔腰砍成三段,鮮血澆了他一身。大概是血迷了他的雙眼,陳忠伸手去抹,這一瞬間,有個蛇人又已撲了上來,挺槍刺向他的前心。


    我驚叫道:“陳忠,小心!”挺槍猛地向那蛇人的槍尖撲去。武昭老師以前教我們槍法時有謂:攻不及門,守不進門。所謂進門,就是對方身在槍尖以內。一旦敵人進門,想要再攻就必須先抽回來,而抽槍再快,花費的時間也是出槍的四倍以上。兩人不相上下的話,這一段時間的差異就已決定勝負了。所以出槍時槍勢萬萬不能用老,守時也要讓槍尖保持與對方的距離,不能讓對方進門。


    要救下陳忠,我就得搶在那蛇人刺中陳忠之前進門。


    雖然現在已經很少親身上陣廝殺了,但我從來沒有放鬆過練槍。所以小王子的槍法雖說進步一日千裏,但與我比試,一直都占不了上風。現在我已經用出了渾身的力量,速度更比平時快了許多,那蛇人的長槍刺來雖快,我的動作竟比它出槍更快,到了它的槍前,人一晃,已閃過了槍尖,身體幾乎貼在那蛇人的槍杆上,我的槍也幾乎與它的槍粘在一處,刺向那蛇人的前心。


    這一槍已經超出了我的極限,何況我已進門,我敢說即使對陣的是武昭老師,麵對這一槍也毫無辦法了。那蛇人力量雖大,速度卻並不算太快,當我撲上去時,它竟然還在將長槍抽回去,準備再次刺出,但哪裏來得及,它的槍剛抽回半截,我的槍已刺入了它的心口。那蛇人負痛之下,一把扔了武器,兩隻手同時抓住槍杆。這一下卻要快得多,我隻覺掌心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槍杆在我掌心磨動,想必連皮膚都磨破了。我咬緊牙,正待奮力奪回,陳忠在一邊忽地將左手斧飛砍而出。那個蛇人正在奪槍,哪裏閃得開,巨斧一下切入它的脖子,把它的頭也砍了下來,我趁機奪回了槍,閃到陳忠身邊,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聲音哽咽地道:“楚……楚……都督!”他也不是第一次與我並肩作戰,但現在我衝到了他身邊,自是令他感動至極。我見他似乎要感激涕零的樣子,怕他真個不顧一切跪到地上謝恩,喝道:“有什麽話留著命回去再說!”


    陳忠一凜,道:“是!”此時又有一個蛇人撲過來,他右手斧也猛地直直甩出,正劈中那蛇人前心。不等那蛇人反撲,陳忠已彎腰揀起地上一個戰死的巨斧武士的大斧,踏上一步,喝道:“殺!”


    這一斧之威,真如一個當頭霹靂。那蛇人前心中了一斧,原本已是半死,哪裏還閃得過陳忠這一斧,斧影中,它的半個頭被劈了下來。


    這一斧威力實在太大了,那些蛇人隻怕從來沒想到人類也會有這等力量,一時間被威懾得不敢動。我見是個機會,正待招呼旁人攻上,身後忽地傳來夏禮年那大嗓門的聲音:“都督親自衝鋒,帝國的好男兒們,上啊!”


    夏禮年的聲音未落,馮奇與幾個十劍斬扛著我的號旗已衝到我的身後,小王子與幾個親兵夾在他們中間。小王子現在已沒有了方才的驚恐,滿臉都是興奮之色。他三步並作兩步已衝到了我跟前,道:“楚將軍,我讓他們把你的旗也扛上來了。”


    這裏的風雖然沒有峽穀裏那麽大,仍然把旗幟吹得嘩嘩作響。我的號旗是地軍團的中心,以前一直是在隊伍的中後麵,但這次卻插到了最前線。我一把抓住了旗杆,道:“好。馮奇,你們守住大旗。”


    號旗插入了地下的屍堆之中,也不知紮上的是蛇人的屍體還是帝國軍的屍體。隨著我的號旗一定,諸軍同時發出了一聲歡呼,有人高叫道:“萬歲!”這個口號在命在旦夕的士兵們聽來本應更似一個嘲諷,卻又更多的人應合著歡呼起來,一時間“萬歲”聲直衝雲霄。


    在歡呼聲中,地軍團的攻勢陡然間又增強了許多。那些士兵幾乎像是入魔了,再也不顧危險,爭先恐後地衝著,即使身前的戰友被蛇人一槍刺穿,一刀砍作兩段,後麵的人像根本沒看到一般仍然衝上。


    這攻勢豈但嚇住了小王子,我和陳忠也驚得呆了。人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竟會有如斯天崩地裂之威!蛇人原來死守防線,還占有一些優勢,但這一波攻勢竟將它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有的蛇人竟然扔下武器開始轉身逃跑了。而防線一旦出現破綻,這口子就越撕越大,如同一道被洪水衝垮的堤壩,剛才還是固若金湯,一轉眼就被衝得七零八落。


    兵敗如山倒。蛇人這一路敗退,更是不可收拾。現在帝國軍全都殺紅了眼,隻消被追上的蛇人,幾乎一眨眼就成了幾段屍身,而有些被蛇人反擊受傷的士兵也根本沒有人照顧,所有人都在拚命向前,隻有一個念頭:殺!


    我看到有個受傷的士兵,連忙跑過去扶起他來。馮奇和另外兩個十劍斬跟了過來,幫著我扶他回來。那士兵受傷甚重,受傷後還被後麵的士兵踩了幾腳,已是奄奄一息,話都說不上來了,但臉上卻仍然帶著些笑意。


    在這樣一個傷兵臉上,居然看得到笑意,實在顯得有些詭秘。我哼了一聲,還沒說什麽,卻聽左邊有人高聲喝道:“仁字營聽令,結陣!”那是楊易的聲音。仁字營雖然在進攻途中,但當中一片士兵卻應聲忽地結成了一個八陣圖。


    結成陣勢後,行進雖然沒有亂軍那麽快,但前進時威力更大,也不至於讓我們自己人之間誤傷。


    好個楊易。我暗自讚歎,扭過頭道:“陳忠,你也快讓信字營結陣。”


    陳忠原本憑著血氣之勇衝殺,此時被我叫住他,他反倒顯得有些疲憊了,正在喘著粗氣。聽得我的話,陳忠點點頭,先長長吐了兩口氣,揚聲道:“信字營聽令,結陣!”


    信字營的士兵有不少在方才衝破蛇人防線時已殺到前麵去了,但陳忠一聲令下,那些信字營的士兵也一下結成了個八陣圖,不比楊易慢多少。陳忠是個一勇之夫,兵法並不精通,但他有個好處,能禮賢下士,對那些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全都極為親切,上了戰場又喜歡身先士卒,因此很得下級死力。他見陣勢已成,提了提精神,道:“都督,末將歸隊了。”


    我道:“陳忠,你不要歸隊了,在我左右吧。”


    陳忠沒說什麽,隻是道:“遵命。”


    陳忠一旦鬥發了性,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方才他親率巨斧武士強攻,若非我們趕到,隻怕他會大大不利。平時他有參軍輔助,不至於出亂子,但現在已是總攻,並不需要陳忠統率太多,而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對軍心卻是打擊甚大,所以我幹脆讓陳忠留在身邊。


    剛叫下陳忠,身後忽地想起了曹聞道的聲音:“統製。”


    曹聞道與火軍團過來了。曹聞道到了我身邊,高聲道:“統製,讓勇字營衝鋒吧。”


    我想也沒想,隻是道:“不要妄動,勇字營協助火軍團加快速度。”


    曹聞道怔了怔,道:“還要用到神龍炮麽?”


    “蛇人的防線絕對不止這一條。”


    現在仁字營作為前鋒猛攻,廉字營協助,信字營則掃蕩那些漏網之魚,等曹聞道趕過來時,地上橫七豎八全是些屍首了。在那防線處還是帝國軍士兵的屍首居多,這裏放眼望去,基本上都是蛇人的屍首。敗到如此淒慘,已不可能是那天法師的誘敵之計了,但我仍然有些擔心,害怕又會出什麽事。天法師讓一支蛇人從地底偷襲我們後軍,若不是我為防備共和軍加強了殿後的力量,隻怕真會被天法師得手。曹聞道卻大為不滿,嘴裏嘀咕著,大致是抱怨沒能立功雲雲。


    內匏原很大,不下於一個小鎮。越往裏走,地上的屍首就越少,顯然蛇人已被消滅得差不多。隻是前麵的帝國軍聚集得也越來越多,隊伍後麵的人已相當閑了,有些人甚至找了塊石頭坐著休息,都在就著飲水啃著幹糧,看見我們過來才站起來行禮。小王子詫道:“怎麽了,蛇人已經消滅光了?”一個士兵聽到了,道:“回監軍大人,仁字營的弟兄在前麵攻堅,我們上不去,楊將軍讓我們暫且修整,吃點東西。”


    我道:“蛇人在前麵又修了工事?”


    那士兵道:“聽說,這回是個山洞,人太多了反而縛手縛腳。”


    是個山洞!我的心像被什麽抓了一下。海老說過,他們原本就住在山洞裏,難道就是這裏麽?我道:“馮奇,跟我過來。曹聞道,讓火軍團再加快一點。”


    如果蛇人把洞口封住了,憑借這山洞,還能堅持一些時候。但它們已經退守山洞了,那神龍炮就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我向前跑去,前麵的士兵紛紛讓開,看到我的號旗又大聲歡呼。跑了一程,看那些士兵的號衣已是仁字營的,我扭頭道:“馮奇,問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馮奇搶上前去,高聲道:“仁字營的弟兄,前麵是怎麽一回事?”


    一個士兵高聲道:“都督,蛇人用巨石把山洞堵住了。”


    用巨石堵住山洞?我呆了呆,那麽說來,那天法師根本一開始就準備放棄外麵的蛇人了。他封住洞口到底要幹什麽?


    我正想著,簡仲嵐忽然跑上前來,小聲道:“楚將軍,蛇人是要鑿山而逃吧。”


    我剛想說不可能,心頭卻又是一驚。天法師手下指揮的,可是蛇人啊,並不是人類。如果是人類的話,想鑿山而逃那實在是句笑話,但對於力大無窮的蛇人來說,這完全是有可能的。我心頭一凜,還沒說什麽,這時卻見前麵的仁字營旗下有一騎馬跑過來,正是楊易。他渾身都是血跡,到了我近前,行了一禮道:“都督,末將迎接。”


    我也沒工夫和他說這些客套話,道:“楊易,蛇人用石塊封住了洞口麽?”


    楊易點點頭道:“正是。”他臉上也像寫著詫異,道:“楚將軍,蛇人難道不把同類當兄弟看待麽?”


    前方的蛇人在與我們浴血奮戰,而後方的蛇人居然把退路都封死了。當初在東平城下,我率騎兵前去偷營,結果回來後卻發現城門緊閉,不讓我們入城時,絕望之餘,刹那間整支軍隊都已喪失了鬥誌。現在這些蛇人一定也發現了這個結果吧,洞口一封,它們敗退,就是死路一條了。知道被天法師背棄,恐怕也是這些堅守防線的蛇人突然間崩潰的原因之一。我也不好對楊易說那個天法師其實並不是蛇人,隻是道:“楊兄,神龍炮馬上就要運來。”


    楊易臉上露出喜色,道:“好極了。我正擔心甘隆會拖拖拉拉走到什麽時候,他來了就好。對著那些石塊轟上幾炮,不倒也要轟出條縫。”


    我道:“仁字營損失如何?”


    楊易剛才還一臉喜氣,此時臉一下拉長了,道:“稟都督,末將該死,此戰開始以來,仁字營減員已達一半以上。”


    楊易向來沉穩至極,喜怒從不形於色,但現在也有些衝動了。這一波攻擊,對他的震動實在太大了,戰果從來沒有如此輝煌,而損失也從來沒有如此之大。仁字營向來以減員少著稱,楊易在軍中挑選幾十個伶俐的士兵學了些包紮急救之類,在營中成立一個急救營,隨時救助受傷的同袍,效果極好。這一點我在諸軍中推廣,但實行得最好的還是仁字營。但即使這樣,仁字營還是損失了一半的弟兄,他心裏定然不好受。


    我道:“楊兄不要自責了,戰爭就是如此。隻有流過鮮血,才真正懂得和平的可貴。”


    楊易苦笑道:“我寧可永遠不懂,也不希望留那麽多血。”


    我被他說得噎住了。他說得沒有錯,隻是現在說來似乎是在有意反駁我,以楊易平日的性格是絕對不會這樣說的。我不再說這些,回頭看了看道:“火軍團呢?請他們再快一點。”


    楊易道:“甘將軍應該馬上就要來了。”


    我本來是扯開話題,沒想到楊易反來安慰我了。我暗自苦笑,道:“楊將軍,你聽過洞裏麵有什麽異響麽?”


    楊易臉上有些詫異,行了個禮道:“都督,末將確實聽過裏麵傳來隱隱錘鑿之聲,想必它們是在鑿下石塊來堵住洞口。”


    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看來,若再不快些打破這道門,隻怕會越來越難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話,那我下半生也不必睡個安穩覺了。我心裏一陣焦躁,道:“去看看那洞口吧。”


    那個洞口並不算甚大,約莫是個徑可丈許的圓洞,隻是現在堆了很多石塊,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想鑿開這洞口,沒有一兩天是辦不到的。


    小王子咂舌道:“蛇人力氣好大!這片刻就把洞口堵這麽死。”


    我見洞口的士兵居然並不在挖那些碎石,反倒往地下挖去。我一怔,腦中一亮,叫道:“楊兄,好計!”


    楊易定然發現強行挖出石塊已近乎不可能,但這洞底卻仍有泥土,他將洞口的底部挖空,隻留一層厚土,再用炸雷將土層炸開,那些堵住洞口的石塊就會自行掉落地底的洞中。與直接挖石塊相比,這樣要容易得多。


    楊易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道:“這山體都是堅石,雖然洞口一塊還是泥土,但挖入三尺就碰到石骨。加上蛇人不停地從裏麵補上石塊,甘將軍晚一刻到,這條計失敗的可能就大一分。”


    我道:“軍中炸雷都已用完了?”


    楊易點點頭道:“一點不剩。”諸軍中原本都帶有一些炸雷,但這一戰從早打到晚,已經用得幹幹淨淨。因為知道這是最後一仗了,全都不再節約火器,但沒想到蛇人最後卻來了這麽個最笨又最有效的計策,讓我們居然毫無辦法。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道:“你問過邵將軍麽?”


    邵風觀的風軍團用的是轟天雷。轟天雷因為要攜帶上天,不能過重,所以和平地雷相比,轟天雷的聲響和濃煙要大得多,但爆炸威力卻要小一些。隻是不管如何,轟天雷也能爆炸,多放幾個一樣可以把泥層炸開。


    楊易怔了怔,道:“末將該死,尚不曾請教邵將軍……”


    他話音未落,邊上我的一個親兵忽然過來道:“都督,邵將軍到。”


    邵風觀說到就到,我又驚又喜,道:“快讓他過來!”情急之下,連客套禮貌都沒有了。好在邵風觀與我相知甚深,他並不會介意的。


    那親兵答應一聲,剛要回頭,人群中忽然讓開一條道,三匹馬已疾馳而來,正是邵風觀。我迎了上去,高聲叫道:“邵將軍!”


    邵風觀馬騎得很快。到了我近前,他翻身下馬,從馬鞍後掏出兩個圓球道:“楚兄,我這兒還剩兩個轟天雷,我想你定然要用。”


    我笑道:“邵兄,你真是雪中送炭啊。”接過那兩個轟天雷,遞給楊易,道:“先用這個吧。”


    此時在洞口挖洞的士兵已將那洞挖得甚深,楊易上前將挖洞的士兵都叫了出來,讓他們把那兩個轟天雷放好。過了一陣,從洞中奔出兩個士兵,楊易也帶馬向我們過來,叫道:“小心了!”


    楊易剛過來,隻聽得天崩地裂一聲響,從那洞口的地穴裏噴出一道兩三尺許長的火舌,隻是堵住洞口的石塊卻紋絲不動。我呆了呆,道:“失敗了?”


    楊易翻身下馬,伏在地上聽了聽,叫道:“大家小心!備好刀槍!”


    他話剛說完,卻聽得又是一聲巨響。這聲響雖然不如轟天雷炸開時那麽響,卻連地麵都震了一下,一股灰塵猛地揚起,卻是洞口那塊地麵塌陷了一大塊,堵在洞口的石塊一下子掉下去,又將那地穴填平。洞口露出來了。洞口往外噴著灰塵,卻看得出內麵已經堆了數尺高的石塊。再緩得一時片刻,蛇人就能在裏麵又堵上一層。


    諸軍先是怔了怔,忽然齊齊爆出一聲“萬歲”,人潮已猛地向裏衝去。雖然知道裏麵仍有蛇人,先衝進去的多半九死一生,但這些士兵似乎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安危,爭先恐後地衝進去。


    我怕小王子又要衝進去,喝道:“仁、信、廉三營,不得妄動!”地軍團加上補充的西府軍,現在這三營總數仍然起碼有兩萬人。如果兩萬人全衝進去,隻怕要把那山洞都塞足了。但現在各營根本聽不到我的命令,他們仍在嘶吼著往裏衝。隻是他們衝進去後,後麵的人衝進去時也並不顯得局促,顯然這洞穴大得超乎我的想像。我見製止不了他們,扭頭對楊易道:“楊將軍,速速命人準備火把。”


    蛇人的眼睛雖不能視遠,但晝夜都能看到。山洞裏一定十分陰暗,靠近門口時還好,但一往裏走,定然要眼睛昏花,看不清楚。我已阻止不了諸軍的進攻,那就盡量讓他們少一些傷亡。


    火把剛點起來,小王子道:“楚將軍,我們也進去吧。”


    洞中傳出的殺聲已輕了一些,但這顯然並不是裏麵戰事已近尾聲,而是蛇人正往裏逃竄,而地軍團士兵正在追擊。我取過一個沒點著的火把扔了過去,道:“小殿下,拿著這個。”他殺得興起,我怕他又要落單。在外麵隨時能注意到他,如果在洞裏迷路,那就完蛋了。我給他一個火把,省得他老是動心想要廝殺。


    小王子接過火把,卻又道:“楚將軍請。”


    經過剛才這一場血戰,小王子也終於開始成熟起來。


    “後來呢?”


    帝君已聽得津津有味。豈但是他,連那些服侍的內侍也一個個支棱著耳朵聽著。我還沒再開口,小王子在一邊搶道:“帝君大哥,我跟著楚將軍殺了進去,一到裏麵才知道裏麵居然別有洞天,大得超乎我們想象,那個洞起碼可以屯一萬人。”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戰結束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但小王子一說起來仍是眉飛色舞。他說得興起,幹脆走到前麵指手劃腳地說著。若是旁人,左右早該喝斥他“藐視帝君”了。但帝君自己毫不在意,旁人也都知道帝君與小王子這對堂兄弟的交情。


    有小王子來交待,我也省了不少心。從進入那洞穴後小王子一直就與我形影不離,一切他全都知曉。我不由偷偷看了看一邊的文侯,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在凱旋班師之際,我一路上都在擔心回帝都後該如何麵對文侯的責罵。這次出征的後半截,我與文侯的交待完全是背道而馳了,而他命令我掌握的蛇人繁衍地也被我毀於神龍炮的炮火之中,我想他一定已恨死我了。隻是回到帝都,讓我吃驚的是文侯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倒是張龍友意氣風發,說了不少。


    文侯被架空了。這是我回帝都得到的第一個情報。文侯被帝君以“披肝瀝膽,為國操營”為名,加封為文信公,卻明升暗降,收回了他的節製諸軍之權,以及帝國軍校副祭酒之位。


    文侯被人在背後擺布,恐怕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但這一次擺布他的是帝君,文侯也毫無辦法。而為帝君出謀劃策的,一定是現在意氣風發的張龍友了。


    看著文侯,我突然有種同情。才年餘不見,文侯一下老了許多。不論文侯後來有多麽跋扈,終究是這個人領導了帝都保衛戰。與蛇人的戰爭,正是以這一戰為轉折點的。而現在帝君明顯是在故意冷落他,酒宴上文侯雖然坐在他身邊,到現在為止他卻一句話都沒與文侯說過。


    當我看到文侯那有些頹唐的眼神,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文侯不是那種一受打擊就一蹶不振的人,他現在這樣子,是心也死了吧?我和張龍友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而我在外完全違背了他的計劃,張龍友更是步步緊逼,迫得他不住退讓。在文侯眼裏,我與張龍友無疑就是背叛了他。他原本就已與我漸漸疏遠,但一直視張龍友為股肱,當張龍友露出真正的麵目時,他心中所受打擊一定比張龍友背叛這件事更甚。


    小王子正指手劃腳地說道:“我們步步為營,向洞中殺去,蛇人則節節後退。那山洞大得異乎尋常,等退了近一裏的路,那些蛇人再也不退了,忽地立在道中攔住我們的去路。這裏已完全沒有陽光,火把的光也隻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隱隱看到這裏地方並不大,蛇人到了這裏,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再也不退了,一個個手持兵刃等著我們。”


    小王子說到這裏,對蛇人的嚴陣以待多少有點添油加醋。我知道他用的是欲揚先抑,先把蛇人的勢力大大誇張一番,因為接下來便是火軍團大展神威了。


    “而這塊地方因為狹窄異常,易守難攻,我們若是強攻的話很難攻下,於是幹脆也嚴陣以待,由火軍團以神龍炮開道。第一炮轟過,那些攔路的蛇人被轟得支離破碎,哪知他們竟然仍然死守不退,以戰死者為工事。從未見過這等惡戰。”


    小王子說到這裏也咋舌歎了一句。雖然他見過的惡戰原本就沒幾場,隻是聽他的語氣,也讓人感到當時這一場惡戰的驚心動魄。


    安樂王插嘴道:“後來呢?”


    小王子正說得起興,道:“後來……”張龍友忽道:“後來自是小殿下與楚將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陛下有此忠勇將領,誠我帝國之福,我為小殿下與楚將軍敬一杯。”


    剛抵達帝都,我和小王子就都收到帝君密旨,要我們不得公開蛇人最後的情景。小王子說得興起,張龍友定是怕他說得口滑,把這些秘事都說出來了。我看著張龍友向我端起杯子,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當初郭安敏帶來帝君密旨,要我不惜一切代價攻破蛇人大營後,務必要攜帶一對蛇人俘虜前來帝都。定是張龍友想要馴養蛇人,以其作戰。


    接風宴過後,帝君下旨,說我與小王子勞苦功高,賜禦書房安歇。向那些王公大臣告辭時,安樂王因為小王子安然無恙,且立下大功,高興得眼睛都沒縫了,重重拍了我兩下肩。而向文侯告辭時,我想向他說兩句什麽,但文侯卻十分淡漠,隻是向我拱了拱手,說幾句客套話,形同路人。雖然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但我心裏仍然很不好受。


    那些王公大臣散後,我與小王子坐在書房裏烤火飲茶等候。小王子一邊在火爐上烤著小牛肉吃,一邊興致勃勃地問道:“楚將軍,大哥會封我們個什麽?”


    我笑了笑,道:“小殿下,你大概可以封帥了,而我恐怕可以加封副將軍。”


    副將軍現在沒有幾個了,全是些兒孫滿堂的宿將,上將軍隻有文侯一人。而帝君在太子時是元帥,他即位後一直沒卸此職,所以副將軍是實際上軍中的最高軍銜。我已當了好些年的偏將軍,礙於資曆,一直沒能升上副將軍。但這次一舉解決了蛇人,無論如何也該成為副將軍了。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外麵傳來一個人聲:“妹夫,小弟,你們久等了,哈哈。”


    正是帝君的聲音。我和小王子一起跪下,道:“陛下在上,末將有禮。”


    帝君穿著便裝走了進來。一進門,他回身將門掩上,過來一手拉一個,道:“現在還生分什麽,裏麵說,裏麵說。”


    禦書房裏書倒有不少,隻是很多都是簇新的,大概上架後從來沒看過。帝君坐了下來,滿麵春風地道:“妹夫,小弟,坐吧。現在不必拘束,該說什麽就說什麽,我們本是至親,退了朝就不是君臣了,哈哈。”


    我們坐下後,帝君便拉拉雜雜說些官中佚事。他的談吐溫文爾雅,聲音清朗,聽聲音也聽不出有什麽異樣。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一個小孩的聲音:“阿爹,阿爹你在麽?”這聲音有些奶聲奶氣,帝君臉上露出喜色,叫道:“阿虎,爹在這兒。”


    門開了,一個細碎的腳步跑了進來。我的心猛地一震,心頭猶如翻江倒海。帝君不算太好色,現在有一子一女。由於皇後無出,而這個太子是最受帝君寵愛的楓妃生的,一直傳說即使將來皇後有嗣,仍然可能立這個太子為儲。我當然不管皇儲不皇儲,想到的隻是如果太子過來的話,那麽她也會來吧。


    一想到她,就想起在高鷲城時,在武侯宴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太久了,久得已恍如隔世,她的黃衫與琵琶,那細碎崩玉般的聲音,漸漸也如一個舊夢般模糊,但現在一刹那間又變得清晰起來。


    我不由得站起身。剛站起來,一個宮女已追著一個小孩子跑了進來。一見帝君和我們都在裏麵,那宮女嚇得麵色煞白,跪倒在地,道:“陛下,奴婢萬死。”


    帝君已一把抱住了那孩子,手指摸著孩子圓滾滾的下巴,那孩子也咯咯笑著。見這宮女跪下,帝君笑道:“不用了,先出去候著吧,等一會再帶太子出去。”


    那宮女磕了個頭,退了出去。小王子見這孩子好玩,湊上去道:“陛下大哥,太子叫阿虎麽?真好玩。”


    帝君笑道:“楓妃生他之前,說是夢見有人手格鼠虎,我才給他取了這名。”


    “手格鼠虎”。這四個字像四把尖刀,我幾乎要暈過去。在逃出高鷲城途中,不就是我與一頭鼠虎惡鬥,救下她麽?她一直沒有忘了我!我心裏已不知道什麽滋味,隻是盯著這小太子,想在他臉上看出她的樣子來。隻是這小太子更像帝君,並不太像她,而她的樣子,在我記憶裏也已模糊得多了。


    帝君忽道:“妹夫,你過來聽封。”


    我呆了呆,跪了下來。帝君拉著太子的手,笑道:“阿虎,這位是楚休紅將軍,你要記得了,他是你姑父。叫一聲,明天讓姑父帶你去騎馬。”


    太子看著我,有點怯生生地道:“姑父。”雖然有點不情願,顯然騎馬的誘惑力還很大。


    帝君哈哈笑道:“妹夫,別的官明天上朝時再封你,今天我先封你個太子少師,阿虎將來騎馬打仗,就歸你教了。”


    小王子在一邊道:“陛下大哥,那你封我什麽?”


    帝君笑道:“小弟,我就封你太子禦前走馬。以後你這小侄要騎馬,就騎你頭上了,哈哈。”


    小王子怔了怔,怒道:“大哥,你也太欺負人了!”不等他說完,帝君又笑道:“笑話笑話,小弟,你也是太子少師,以後就教阿虎槍法。”


    小王子這才轉嗔為喜,道:“行,我一定全教他。我的槍法,嘿嘿,連楚將軍都說好。”


    帝君隻是打了個哈哈,多半不信。其實他真個沒想到,單以槍法而論,小王子的確已經超越我了。帝君將太子放下來,道:“阿虎,你先跟小叔叔去玩,我後書房有一套水鍾,你讓小叔叔教你玩。”


    小王子一怔,道:“什麽水鍾?”


    “那是工部呈上來的,以土木金石製成,是將禦花園縮成兩丈見方,當中引水。十二個時辰中,每到整點,都會有木人自動出來報時,平時則由水流帶動,會自行運動。”


    這一定是薛文亦想出來的東西了。薛文亦號稱妙手,手工之巧,直追當年的大匠魯晰子。小王子被一下吊起了好奇心,伸手道:“太子,來,我帶你去玩。”


    等小王子帶著太子進了書房後廳,帝君忽然正色道:“妹夫,現在沒人了,你也好說,為什麽沒按我的話把一對蛇人帶來。”


    他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隱約就是當初那個跋扈的文侯。我心頭一寒,離座跪下道:“陛下,末將該死。隻因蛇人實在太強,全都寧死不降,而且,在那裏我沒能再發現有一個母的蛇人。”


    說蛇人寧死不降,那隻是推諉之言,要抓兩個俘虜不是辦不到的。隻是聽到蛇人中沒有母的,帝君一下皺起了眉,道:“這怎麽可能!那許多蛇人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麽?”


    我道:“因為蛇人繁衍,大異尋常。末將攻入蛇人巢穴,發現了一件異事。”


    帝君提起精神,道:“什麽異事?”


    “巢穴中,竟是一台金鐵所製機械在製造蛇人之蛋。”


    帝君眼中一片茫然,道:“造出來的?真有此事?”


    “末將不敢謊報。此事實在太過奇異,末將乍見也不敢相信。那巢穴中蛇人之卵不知有幾,蛇人從中孵化而出,源源不斷,故而能不斷兵源。”


    帝君臉上已露出喜色,道:“那你將那台機械帶來了麽?”


    我頓了頓,先磕了個頭道:“末將萬死。這機械極為沉重,而且一旦拆開,末將也不知道該如何組裝,何況當時外有共和軍窺測,末將無法瞞過他們耳目。權衡之下,末將下令將其炸毀。”


    帝君像被針刺了一下,忽地站起來,叫道:“炸毀了?渾蛋!”他一直對我“妹夫妹夫”地叫個不停,十分親熱,此時卻是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隻怕怒頭上要殺我也不一定。我心知自己的生死已在此頃刻之間,又磕了個頭道:“此物狼犺難運,而若將此物留在原處,隻怕共和軍會用此物孵化蛇人,故末將思量再三,還是毀去此物方為上策。”


    帝君頹然坐倒,喃喃道:“毀了,毀了……”他忽然眼中寒光一閃,道,“共和軍後來怎麽會不下手?”


    我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此事實全賴共和軍主將丁亨利居間調停。丁亨利此人雖然身在共和,但心向帝國,不願與末將兵戎相見,故末將得以全身而返。”假如說丁亨利不願兩軍無謂交戰,帝君恐怕不會理解。假如我與丁亨利易地而處,帝君的第一個命令就會要我趁丁亨利交戰之際攻打。現在我說幾句瞎話,帝君反而更能相信,反正丁亨利也不在跟前,不會冒出頭來說他根本沒有心向帝國的意思。


    帝君哼了一聲,道:“心向帝國?沒那麽簡單,此人隻怕也有點冬烘而已。”他歎了口氣,又道,“這人也到帝都來了吧?”


    我道:“是。此番遠征,若無共和軍提供糧草補給,我軍不可能得勝。末將以為,共和軍頗有誠意,不妨與其周旋一番。”


    帝君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既然沒把那東西帶來,便隻能如此了。周旋一陣,嘿嘿,其實甄礪之倒是此道高手。”


    我沒有說,那台孵化機體積並不算大,如果拆下來應該不見得太難。隻是一旦拆了下來,那麽丁亨利再想回避戰爭,伏羲穀外一場惡戰也已難免不了了。當時錢文義已然趕到,而丁亨利守住了風刀峽,一旦動手,錢文義部固然可以重創他,但丁亨利如果豁出去的話,他拚著損失半數兵員,也足以將我封死在伏羲穀裏,直到最後兩敗俱傷。以何從景的意思,一定是覺得我絕對不會放棄蛇人繁殖之秘,所以才會讓丁亨利在當時動手吧。隻是他沒想到我最終毀去了蛇人的孵化機,再這樣兩敗俱傷就有點不值得了。當時共和軍幾乎已將全軍都開到了伏羲穀前,而帝國軍還有水火兩軍以及一些常規軍,總體實力強弱不言而喻。所以最終丁亨利笑臉相迎,皆大歡喜,仍是南武公子的意思。現在這樣,也是雙方都能接受的唯一結果。隻是聽帝君這麽說,我道:“陛下,將來該如何應對五羊城提出的要求?”


    帝君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起來吧,說說,五羊城戰力如何?”


    我站起來坐好,道:“丁亨利稱得上世之名將。以他為首的共和七天將,每個都是不俗之才,大為可畏。”


    帝君道:“兵來將擋,這倒不用擔心。共和叛反,終是逆賊,總有一天要解決他們的。”


    他眼裏又閃過了一絲殺氣。我越來越覺得他和張龍友兩個就像兩個小號的文侯,心頭不禁有點忐忑,道:“陛下,鄧將軍與畢將軍兩人現在如何?”


    帝君笑了笑,道:“不必擔心他們。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甄礪之的人了。”


    我怔了怔。水火二將是文侯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若非當初文侯想做掉邵風觀,我想邵風觀也不會離心的。說他們會背棄文侯,簡直讓我難以相信。當初帝君下旨,命我務必要在自新二年十二月底趕回來。我緊趕慢趕,總算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抵達帝都。當時覺得他這麽急,多半是擔心水火二將會奉文侯之命反叛,但我們回帝都時,二將都鎮守在外,並沒有什麽異常。聽帝君說這水火二將已經不是文侯的人了,我才恍然大悟,但也大感意外。文侯在接風宴上如此落寞,最讓他失望的恐怕就是鄧滄瀾和畢煒這水火二將與他決裂吧。文侯倚仗的,就是地、水、火、風這帝國最為精銳的四相軍團,但讓他想不到的是,一夜之間四相軍團居然都不再聽他指揮了。我與邵風觀原本就已不受文侯信任,但他視水火二將為私人,這兩人居然也會背棄他,對文侯的打擊遠在這兩人的反水這件事本身之上。我道:“鄧將軍和畢將軍也會不聽文侯的話?”


    “畢胡子有奶便是娘,鄧滄瀾受他裹脅,不得不然。何況,”帝君浮起了一絲狡黠的笑意,“鄧滄瀾滿腦子都想著南宮聞禮的老婆,隻要可娜夫人對他說一句,他全都言聽計從。”


    南宮聞禮的妻子名叫可娜,曾經做過郡主和小王子的老師,和南宮聞禮結婚並不太久,南宮聞禮說她隻是萬年縣縣令的女兒,鄧滄瀾是後起一代名將的佼佼者,與畢煒不同,人也長得清雅瀟灑,沒想到居然會喜歡她。隻是帝君連這些都知道,我心底不由有些隱隱的不安。


    帝君真的像個小號的文侯,文侯便是這樣,對手下人的喜怒哀樂,生活起居也全都了若指掌。假如方才小太子過來也是帝君安排的話……


    帝君忽地站起來,慢慢道:“妹夫,蛇人已滅,百廢待興,接下來你卻任重而道遠啊。”


    我也站起來,道:“陛下,末將願為國出力,不惜肝腦塗地。”


    “說不定,真會有這一天吧。”


    他喃喃地說著,手背到身後,隻看著窗外的暮色。暮色沉沉,夜風凜冽,吹得窗紙也瑟瑟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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