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五德營浩浩蕩蕩地離開高鷲城時,我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座名城,現在已經徹底成為一片廢墟了。雖然被共和軍當作儲糧基地,但城中仍然彌漫著一片死氣。當初的那個國民廣場上,蛇人的屍首堆積如山,正在焚燒。


    曾幾何時,被焚燒的卻是我們人類的屍首。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險些摔下馬來。


    昨天,我們發動了猛攻。高鷲城中的蛇人雖然不多,但它們仍有相當強的戰鬥力。隻是在五德營的猛攻下,這些蛇人的抵抗顯得如此脆弱。為了瞞過丁亨利,我有意讓神龍炮放些空炮,而讓曹聞道的先鋒軍在前方四百步外配合點燃平地雷,這樣共和軍一定以為神龍炮威力足以打過四百步。張龍友一直在改良神龍炮,當初剛製造成功的神龍炮隻能打出五六十步,現在能打到兩百步左右。我把這距離又擴大一倍,丁亨利發現他的神威炮的射程並不能比神龍炮遠,應該會打消伏擊我們的心思吧,何況昨天我有意請邵風觀的風軍團全軍出動,那個五羊城的押糧使者孫叔全看得目瞪口呆,這也會讓何從景再考慮一下與我們翻臉的可行性了。


    隻是,我仍然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高鷲城,這個留著太多記憶的地方。當初乘著飛行機逃出來時,我曾發誓我會回來。在許多個夢中,我都夢見自己身先士卒,重新殺入這座滿是蛇人的城池,戰甲上沾滿了鮮血。隻是今天確實回來了,卻沒有像夢中那樣經曆惡戰,過於順利的一邊倒戰事,讓我幾乎有種失望。


    死在這座城中的南征軍將士,有整整十萬啊。加上以前共和軍守城時死的,這座城裏在那一年中死了幾十萬人,白骨幾乎可以蓋滿城中每一寸土地了。直到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可以看到城中到處都有的人骨。


    那些骨骼中,有武侯的、祈烈的、金千石的嗎?也許,蘇紋月的骨頭也在吧。我不敢再去看了,那些慘白的人骨,像無數隻在我背後盯著我的眼睛,讓我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我正入神地看著城中,曹聞道騎著馬從下跑了上來。蛇人不適應台階,原來上城頭的層層台階被它們填平了,現在可以直接騎馬跑上城頭來。曹聞道到了我跟前,在馬上行了一禮,道:“統製,勇字營已到齊,準備出發。”


    勇字營是五德營中的最後一營。我點了點頭,道:“共和軍有什麽反應?”


    曹聞道笑了笑,道:“他們嚇慘了。”


    丁亨利才不會嚇慘,不過,五德營展示的戰力也一定令他大吃一驚。隻是我也沒有想笑的心思,低聲道:“曹兄,還記得當初在城中的事麽?”


    曹聞道那時是陸經漁的部下,他也經曆了高鷲城的先圍城,再被圍之戰。他歎了口氣,道:“統製,哪裏忘得掉。”


    我對著城中,閉上眼,喃喃道:“曹兄,聽吧,當初陣亡在城中的十萬袍澤在為我們壯行呢。”


    閉上了眼,夾雜著出城時的轔轔車聲、蕭蕭馬鳴,以及行軍的步履聲,沉重而悲涼,耳邊的風聲中恍惚便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在那種隆隆的聲響中,我忽然聽到了有人高亢而蒼涼地唱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那是勇字營的老兵在唱。到現在,當初參加過南征的老兵已經不多了,隻有幾十個,全編在勇字營裏,他們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也深有感觸吧。開始時歌聲還稀稀落落,很不整齊,慢慢地的就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了。我的眼裏一下子濕潤了,幾乎無法再看清眼前的一切。


    “歸葬山陽”。無數人連這樣的願望都無法滿足,他們的骨頭仍然像枯枝朽木一樣扔在城中各處。我擦了一下眼,道:“走吧!”


    曹聞道帶轉馬,向城下奔去,我也帶著馮奇他們九人跑下了城頭。當離開城有一段距離時,我又回頭看了看。高鷲城上空彌漫著一股黑煙。


    那是焚燒蛇人的黑煙。


    小烈,金千石,王東,還有死在蛇人營中,連屍骨都已無存的譚青,你們英靈若在,就跟隨我去吧。


    我在馬上直了直身子,向高鷲城行了個軍禮,默默地想著。


    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一陣風吹過,那股黑煙被一下子吹散了。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多年前那個前鋒營百人隊的弟兄們的音容笑貌。


    “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我默默地念著,淚水再一次飛迸。


    日行夜宿,這一日已是四月二十日。


    在帝都,四月二十日還是初夏,但在南疆卻已又悶又熱,離伏羲穀越來越近了。這一天我與楊易、廉百策、曹聞道和陳忠在商議下一步該如何應對。


    這一次帝國軍與共和軍聯軍也已超過了十萬之眾,後勤補給大為不易,但共和軍調派得井井有條。雖然越往裏走,路就越難,天也越熱,但共和軍提供的糧草一直能夠源源不斷地接濟上來。對於五羊城這種可怕的後勤補給能力,楊易也大表憂慮。如果我們全然不作防備,而共和軍也未曾被我們在高鷲城的一番表現嚇倒的話,一旦他們對我們下手,甚至不必正麵衝突,隻消與我們對峙一個月,那我們必定會因為糧草接濟不上而徹底崩潰。楊易與曹聞道都經曆過高鷲城絕糧之苦,現在雖然置身於這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如果絕糧的話也並不能比在城中多支撐多久。


    正在商議,馮奇忽然進來報道:“楚將軍,共和軍丁亨利將軍求見。”


    丁亨利單獨求見?我呆了呆,他突然私底下來求見,我一時想不通他有什麽主意,道:“好吧,你們先從後門出去,我看看他的來意。”


    等楊易他們出去後,帳中也收拾幹淨了,我這才出門去,高聲道:“是丁將軍麽?”


    丁亨利正站在外麵。讓我吃驚的是,他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身上穿的也是便衣,腋下夾了一個卷軸。看見我,丁亨利點點頭道:“楚將軍,好。”


    我帶他進去,等他坐下,我道:“丁將軍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丁亨利將那卷軸放在案頭,頓了頓,道:“楚將軍,此間距離伏羲穀的路程,應該不超過三百裏了。”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甚至可以說,帶著一些懼意。急行軍每日百裏,這樣的距離三天便可到,普通行軍每日六十裏,四五天也能走完。隻是這三百裏不是尋常的三百裏行軍,可以說人類的命運就寄托在這三百裏行軍上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地圖,笑道:“丁將軍,你難道還會怕嗎?”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將軍見笑。當初我們曾經派過三十個斥候前去查探,結果回來的隻有兩個,其餘二十八人聲息皆無。以這兩個斥候探查所得畫成了這份地圖,誤差應該不會很大,但也不會很準確。”


    他手按住卷軸一端,剛要打開,忽然又有些猶豫地道:“楚兄,我想最後求你一次。”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詫道:“什麽?”


    “你到我們這邊來吧,我願做你的副手。”


    我心裏一動,勉強笑了笑道:“丁將軍,現在我們可是同盟軍,我當然是與你站在一邊的,怎麽還叫到你們這邊?”


    丁亨利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打開卷軸,道:“楚將軍,請看。”


    丁亨利的意思我很明白。何從景要他暗中對付我,他內心一定極不願意。剛才他說那種話,已經冒著被我懷疑的危險了。以他的性格與能力,照理不會如此不智和衝動,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一旦動手也肯定不會手下容情。隻是他也不願意走到這一步吧,所以也在做最後一次消弭雙方危機的努力。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頭不禁有些黯然。如果換個位置,我想我也會和他一樣做吧。隻是,這一場火拚真的避免不了嗎?


    “……楚將軍以為如何?”


    丁亨利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直到這時,我才省悟到方才自己走神了。我裝作聽得仔細的樣子,看著地圖,道:“這伏羲穀有多大?”


    丁亨利的圖上,伏羲穀是一個深陷在大雪山山坳中的山穀。四麵環山,樣子約略是個葫蘆形,隻有一道峽穀與外界相通。


    “伏羲穀麵積不小,足可屯兵十萬,隻是,”丁亨利指著那葫蘆形的伏羲穀上麵那塊小一些的空地道,“伏羲穀有兩道關口,上麵那塊空地叫外匏原,要小許多,裏麵的內匏原要大三倍有餘。楚將軍,我們突破第一道後,可以在這外匏原紮營,隻是這樣一來蛇人便被封在裏麵了,若它們困獸猶鬥,不顧一切反攻,也難辦得很啊。”


    我道:“丁將軍可是有了主意了?”


    丁亨利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所領,誠天下精銳,兵鋒所指,無人能擋。伏羲穀天生險地,易守難攻,但貴軍若以火炮與鐵甲車開道,蛇人的防線當不難攻破。最難辦的,倒是運送補給。”他指著伏羲穀出口處那道峽穀,道:“此處土人稱為風刀峽,長達三裏,每日狂風從峽中穿過,隻有兩個時辰停歇,每天也隻有這兩個時辰可以通行。正因為地勢如此險要,所以蛇人在這道峽穀裏根本沒有設防,我們要攻破蛇人的第一道關卡並不甚難,難的便是這第二道。”


    我沉吟了一下,道:“但如果糧草接濟不上,那蛇人在第二道關卡反擊便可以逸待勞,收事半功倍之效。”


    丁亨利點點頭,道:“丁某正有此慮。蛇人雖是妖獸,看樣子也申通兵法,布陣大有道理。而伏羲穀天生險要,隻有強攻一途,隻是,一旦發動強攻,我們的損失也會大得無法忍受。”


    所以想要帝國軍打頭陣吧。我心中暗笑,道:“丁將軍,如此看來……”


    丁亨利忽然搶過我的話頭道:“伏羲穀隻有這風刀峽與外間相通。如果攻入外匏原,一旦歸路被截,則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地。楚將軍,此事當從長計議。”


    我道:“那丁將軍以為如何?”


    “兩軍合力,一共進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麽主意?如果兩軍混編在一處,等如我軍被共和軍穿插分割了,一旦共和軍對我們下手,就會引起極大騷動,結果多半是兩敗俱傷。難道,他是準備在食物中下毒?


    我覺得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如果兩軍混編,要下毒的話就太容易了,隻是丁亨利會這麽做麽?我沉吟道:“現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這許多兵。而且,兩軍混編的話,隻怕磨合困難,反而不如一軍單獨進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將軍之意是……”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謂的兩軍混編,其實就是做買賣的漫天要價,等我來坐地還錢。我笑了笑,道:“我軍遠來,地形不熟,還是由貴軍做先鋒開路吧。”


    他要漫天開價,我幹脆把價錢還到地底。當初與鄭昭商議聯手之事,就是由帝國軍開路,共和軍提供糧草,他們絕不會同意這種提議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來:“楚將軍太謙了,此事還是從長計議,下午請楚將軍來我營中碰個頭商議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辦,在場麵上與我還價了吧,那麽今天是來探我的口風的。我暗自歎息。丁亨利為人誠懇,但現在也這樣玩弄手腕了。可是,我豈不也與他一樣?


    當丁亨利告辭離去,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曾幾何時,我還想過有朝一日與丁亨利一同與蛇人交戰,現在是這樣了,但完全沒有那時想象的肝膽相照。


    丁亨利說要一塊兒碰個頭,天知道背後打什麽主意。我當然不敢將諸將全部帶去,除了邵風觀以外,隻帶了馮奇他們四個和楊易。


    我們進入共和軍的營地,於謹、方若水這七天將中的兩位親自前來,將我們迎入丁亨利的營帳。


    丁亨利的營帳與普通士兵的營帳一般無二,連大小都差不多。我們走到營帳前,他已站在門口等候了,滿麵春風地道:“楚都督,邵都督,兩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請進。”他看著我,微笑道:“楚將軍,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進益?”


    我笑了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楚將軍過謙了。如斯神技,當年魯晰子大師亦不能過。亨利每次讀書倦時,一觀楚將軍在霧雲城中所賜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覺倦意頓消。”


    他這話毫無溜須拍馬之意,看來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還是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豈敢豈敢。”


    我們分賓主落座,我見一個個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外,還放了個碗和小銀匙,但碗中卻是空的,不由詫異。也許商議軍機時會有點東西吃,但不知為何還不拿上來。


    我還沒問,丁亨利拍了拍手,幾個士兵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湯鍋過來放在當中。這湯鍋樣子很古怪,下麵是一個槽,裏麵淨是赤紅的火炭,鍋中的湯汁也在微微作響,散發出一股異香。丁亨利道:“列位將軍,在下無以為敬,倒是剛打了幾個野味,請幾位品嚐。”


    楊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示意不會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樣,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絕不會做這事。何況他拿了這麽一個大鍋出來,自是示意不會有毒了。我道:“丁將軍太客氣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可知這鍋中所煮是何物?”


    我還沒說,邵風觀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將軍原來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聽“五毒羹”這名字,我嚇了一跳,但看邵風觀樣子笑眯眯的並沒有異樣,心知這湯隻是名字凶,不會有什麽大礙,道:“在下倒是聞所未聞,邵兄不妨明示,以廣我見聞。”


    邵風觀道:“有丁將軍在此,末將豈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南疆多瘴氣,頗多毒物,其中有龜、蛤、雉、鼠、狸五種,號稱五毒。五物毒性並不厲害,生就之肉卻肥美嫩脆,端的是天下至味。這五物毒性雖低,單一食之終究無益,唯有五物一同調和,五毒自相克製,便無毒性。隻是五物需活殺方可,五羊城一帶已然絕跡,昔年楚將軍出使敝國,也未得染指此等異味。如今行軍山中,這五物便又多了起來,在下便煮得一器。隻是邵都督果然博學,在下本欲炫其獨到,原來邵都督早就知曉了。”


    邵風觀道:“聽說五毒羹為大補熾熱之物,夏日食之會引發鼻血,不知丁將軍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這便要請兩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請。”


    一個士兵拉開了鍋蓋。鍋蓋剛開,一股熱騰騰的異香撲鼻而來。


    那士兵拿了把長柄銅勺,將鍋中之羹舀在一排銅碗中。端到我跟前時,我才發現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時吃過的肉羹,竟是金黃色的膠凍之物,隻是還散著熱氣。那些金色膠凍全無雜質,盛在碗中還微微顫動。


    銅碗邊還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為聽得邵風觀說是叫“五毒羹”,總有些不敢下手。但見邵風觀已將一匙放在嘴裏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極的樣子,就大著膽子也舀了一勺。剛放進嘴,就覺一陣奇異的鮮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開,登時浸透渾身毛髓,身體裏也霎時充滿了力量。


    看來邵風觀說得並不錯,這五毒羹確是大補熾熱之物,現在我周身也熱得直冒汗,口幹舌燥,拿起杯子來喝了口茶。茶水滾燙,不像一般的茶,但氣味芬芳,喝下去時卻又有種極為清涼之意,登時將胸口的燥熱解了。我怔了怔,卻聽得丁亨利道:“楚將軍,你可知這是什麽茶嗎?”


    我苦笑了一下,平時我喝茶純粹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種茶之間的區別。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見綠葉,茶水卻是碧綠,我正要老老實實說不知道,腦海中突然一亮。這種茶涼得出人意表,與尋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曾見到一條,說南疆有種鬆蘿茶,其性極寒,土人攀岩采得,是醫治中暑的聖藥,也可以當茶飲,便是滾水衝泡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動,道:“這茶叫鬆蘿茶嗎?”


    丁亨利頷首道:“鬆蘿茶生於山巔,其性極寒,便是在五羊城也隻能在夏天方能飲用。這種鬆蘿茶是從雪山上采摘而來,較尋常鬆蘿茶更為清冽,平時若是飲得多了甚至會引發寒症,卻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熱之氣。楚將軍連鬆蘿茶都知道,當真博聞。”


    我苦笑了一下。現在丁亨利的談吐,分明就與當初我來五羊城談判,何從景請我飲用沁碧蘭漿時一般無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種沁碧蘭漿嗎?那種酒也是其寒無比,隻宜夏天飲用的吧。”


    我隻是順口一說,眼角卻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側的方若水臉色極快地一變。我不由一呆,丁亨利卻笑了起來,道:“楚將軍原來還對那沁碧蘭漿念念不忘啊。沁碧蘭漿確是極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鬆蘿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蘭漿卻是霸道之寒。鬆蘿茶可解五毒羹燥熱,但五毒羹若與沁碧蘭漿相遇,則會產生奇毒,足以令人當場斃命,因此有‘五毒不見沁’之說。”


    我大吃一驚,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點點頭,道:“因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這當然應該是何從景說的吧。也隻有何從景這一族,曆代貴為城主,才能夠享用這些極為難得的異味。五毒羹與沁碧蘭漿相遇會有劇毒,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殺我,隻消在酒宴上同時上這兩種酒菜,我定然會著了他的道。


    隻是,丁亨利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我知道從丁亨利的臉上看不出異樣,借著喝茶,眼角餘光掃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這人在七天將中最沉不住氣,方才他變了臉色也讓我懷疑。我看過去時,隻見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寫著為丁亨利所說這番話的疑惑。


    丁亨利是在告誡我!我腦中忽地一亮。隻怕,何從景曾經向他們說過這種計謀,我懷疑就會在消滅蛇人的慶功宴上實施此計,到時五德營的中高級將領杯酒談笑間便全都上了當。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滿了對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對我隱藏,他終究還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他是寧可與我堂堂正正地決一雌雄,也不願用陰謀來害我啊,甚至不惜點破何從景的陰謀。我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願意投降帝國軍,那該免去多少刀兵。隻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這樣告誡我,是因為對我惺惺相惜,不忍讓我白白送死,還是向我市恩,為了將來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卻見他正啜飲著一杯茶,臉上什麽神情都沒有。


    不對。丁亨利的確是個很重情義的人,但他更不是因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誡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麽說,他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是讓我能夠防備這種防不勝防的暗殺手段,我看不出有什麽壞處。


    今日丁亨利的談鋒甚健,天南海北,風土人情,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以前從不知道他還有這麽好的口才。我的口才遠不及他,倒是邵風觀,不論丁亨利說什麽,他都接得上來。我自幼就在軍校讀書,那時看的淨是些兵書戰冊,直到後來文侯勸我多讀書,這才讀得雜了些,但與他們根本不能相比,隻能聽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偶爾才接兩句。隻是讓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說是叫我們來商議軍情,直到現在卻連一語都不及軍務,隻是閑聊。


    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正在沉思,卻聽邵風觀放下杯子,道:“丁將軍,多謝款待。隻是,今日我等前來,應該不是隻為了飲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邵將軍,直到今日方才請諸位過來商議,還請兩位將軍海涵,隻因我軍主將今日方才能到陣前。隻是主將路上恐怕耽擱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卻直到現在還不曾來。”


    他的話很平靜,但我和邵風觀都不由吃了一驚。共和軍的主將是丁亨利,連帝國軍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些年來丁亨利率共和軍也打了不少勝仗,他的名聲連句羅國都有所耳聞。可是他居然說他不是主將,邵風觀道:“丁將軍,可是何城主到陣前了麽?”


    丁亨利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城主千金之體,且要經營五羊城,豈能親至軍前。我軍主將,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這話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動聲色,臉色也不由變了變。我斜眼看了一眼邵風觀,隻見他的臉色也極快地沉了沉,看來他也聽說過南武公子這名字。我正想再問一問,有個親兵忽然過來,在丁亨利耳邊耳語了兩句,丁亨利臉上登時露出霽色,笑道:“兩位將軍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請兩位稍等,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來,陪席的於謹和方若水也站起來行禮告退。這讓我更為吃驚。南武公子這個人,其實我也和他接觸過了,隻是還不曾照過麵,實在很想知道這人長什麽樣。隻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間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還有這一號人物,這一次的派頭卻大得驚人,一來便讓丁亨利以下終將一同迎接。看來,這個共和軍背後的頭號人物也終於要浮出水麵了。


    他來究竟是什麽用意?現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緊急商議什麽,如果能知道他們的交談,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但現在是在共和軍軍營中,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裏,根本不可能去偷聽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鬆蘿茶。一冷一熱間,身上倒是有種說不出的舒服。猛然間,卻想起剛才丁亨利迎接我時說的客套話。


    他說他讀書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給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顫抖。我送給鄭昭的禮物才是一株荔枝樹,正裝著天遁音。那一次想偷聽鄭昭私底下的密謀,結果南武公子雖沒看出破綻,還是懷疑裏麵有什麽玄虛,讓他們收好別拿出來。鄭昭小心至極,一定一直隨身帶著,他到我軍營中後,隻怕交給了丁亨利保管。那兩個木雕我故布疑陣,給丁亨利的是個空心的,大有安裝天遁音的可能,卻毫無古怪,而給鄭昭的荔枝樹上那一顆顆荔枝正是天遁音。我想,丁亨利雖然足智多謀,卻不像鄭昭那樣多疑,那個木雕更是薛文亦的傑作,精致至極,讓他愛不釋手,連他也終於大意了。而我為了有備無患,一直將那個天遁音的聽簧帶在身邊。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營中。如果他在營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會讓丁亨利將那個木雕拿出來擺設的。


    沒想到我竟會有這麽好的運氣。不論南武公子和丁亨利設了多麽精密的計策,現在這計策已經有了一條裂縫,我必須要抓住。想到這裏,我裝作有些難受的樣子,道:“邵將軍,我腹中難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邊上的一個共和軍親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來道:“楚將軍,請問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廁。”


    那親兵道:“那楚將軍隨我來。”


    丁亨利是從帳後出去的,但那親兵卻是從帳前領我出去。我招呼了馮奇他們四個緊隨著我。現在在共和軍軍營中,他們要隨時護衛我,倒也並不奇怪,隻是那個親兵大概會覺得我的架子太大,連上廁所還要親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廁所太遠,便聽不到丁亨利與南武公子的交談,沒想到出去稍走幾步,便是另一個營帳。丁亨利的軍營中果然清潔,這個廁所顯然是中高級軍官用的,打掃得幹幹淨淨,一點臭味都沒有。我本來還想找機會到外麵靠近了聽,現在顯然用不著冒這個險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傳播十丈之遠,現在全是營帳,傳得一定更遠一些。廁所裏既安靜又沒人打擾,比到外麵要好得多了。


    我讓馮奇他們守在門口不讓外人進來。我身為帝國軍的遠征軍主帥,這點派頭自然不讓人生疑。一到裏麵,我便取出聽簧,凝神聽去。


    剛開始隻有一點雜音。我細細調著聽簧上的一個螺絲,雜音漸漸變小了,但說話聲仍然不太清楚。軍營中人太多了,實在不能聽得很清楚。我努力辨認著,猛然間我聽得有個人道:“是邵風觀先問的。”


    雖然從聽簧中聽來聲調都變了,但我想多半是丁亨利在說。他說邵風觀先問是什麽意思?我怔了怔,卻聽得另一個道:“看來邵風觀還不如楚休紅能沉住氣。”


    這人就是南武公子?我的心頭猛地一跳,從天遁音裏傳來的口音已經變調,實在聽不出和當初聽到的那聲音有什麽相似之處。卻聽得那人接道:“公子說過,如果是這樣,那就照計劃先幹掉楚休紅。”


    這話並不響,但在我耳邊直如一個霹靂。這人居然並不是南武公子,而南武公子果然對我們不懷好意!隻是我不知道他定的是什麽計策,帝國遠征軍兵力現在比同來的共和軍還多,他能有什麽辦法來幹掉我?


    我很希望能聽到那人能詳細說一遍這計劃,但隻聽得他在說:“該走了。等得太久,他們要起疑心。”


    我也得回去了。上個廁所上得太久,恐怕他們也會起疑心。我收好聽簧,走了出去。馮奇他們仍然守在門口,見我出來,馮奇馬上端了一盆水過來,道:“都督,請淨手。”


    “那南武公子要幹掉我們?”


    邵風觀雙眉一揚,放下了酒杯看著我。的確,現在大反攻還沒開始,勝負未卜,說共和軍已經準備幹掉我們,實在有些令人難以相信。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們有什麽實力幹掉我們?”邵風觀仍然有些疑惑。“兵力他們不占上風,戰具他們也不占上風。縱然共和軍也有火炮,對轟之下,他們占不了便宜。”


    我道:“確實如此。但我懷疑,他們擁有我們不知道的實力。”


    邵風觀低頭沉思,沒再說話。好半天,他才道:“我倒覺得,那南武公子可能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行軍七要》中所說‘三軍奪帥尚可,匹夫奪氣則殆’,應該就是那南武公子所用的計策了。不過,若真個要對我們不利,在這節骨眼上他親自來到軍中,膽子可當真不小。”


    剛才那南武公子出來,氣派極大,在前線的共和軍七天將中的五個都來作陪了,除了前先已經見過的丁亨利、於謹和方若水,還有魏仁圖和巴文彥兩人。出來的這個南武公子俊朗英武,當真光彩照人,邵風觀大為吃驚,大概想不到這個向來隱藏在背後的人物會如此高調。我笑了笑,道:“邵兄,你被他騙了,這是個替身。”我頓了頓,又道:“這人一直藏頭露尾,我懷疑當初大人所讚那個隨丁亨利來帝都的下人才是真正的南武。”


    邵風觀更是大吃一驚,道:“什麽?”當初文侯稱丁亨利身後一個隨從有王者之相,隻是隨丁亨利來的四個隨從全都貌不驚人,平平常常,混在下人堆裏根本看不出來,絕非今天見到的這個俊朗英武的年輕公子。


    我道:“隻是我有點奇怪,南武想要做掉我們,到底憑的是什麽?那可不是一句簡單的‘奪氣’就說得過去的。”


    邵風觀沉吟了一下,道:“楚兄,我覺得你想什麽都先入為主,先認定共和軍要對我們不利。你有證據麽?”


    我頓了頓,道:“有。我聽到他們的交談。”


    邵風觀道:“難道丁亨利和那個假南武到你那個廁所裏議事?”


    他這話已是在挖苦了。我並不在意,頓了頓,心知不告訴他實情是不行了。風軍團編製雖小,但因為特殊,向來是諸軍耳目。如果邵風觀不信我的話,萬一風軍團先行被共和軍消滅,那地軍團幾乎就成了瞎子。我耐住性子,道:“你知道有句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麽?”


    “當然知道,張尚書常說這話。”


    我從懷裏摸出了聽簧,道:“這個東西是一種叫‘天遁音’的偷聽工具的聽簧。拿這個,可以聽到十餘丈內人的說話聲。”


    邵風觀呆住了,接過聽簧看著,半晌不說話。我道:“邵兄,我手頭也沒有天遁音好讓你試試……”


    我話未說完,邵風觀打斷了我的話道:“楚兄,我不是不信你。”他抬起頭,有些猶豫地道:“你有沒有在風軍團中裝上這種天遁音?”


    我笑了笑,道:“這東西你以為是樹上結的,年年可以采一大筐。一共沒幾個,手頭一個都沒有了。”說完覺得這話尚未足說服人,正色道:“邵兄,請你放心,我絕不會用這東西去刺探你的隱情。”


    邵風觀道:“那麽,張尚書和文侯也不知道這東西吧?”


    我點了點頭,道:“是。我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


    邵風觀剛才臉色很不好,現在才紅潤起來。他將聽簧放在桌上,打了個哈哈,道:“不用在我身上就好了。楚兄,不滿您說,文侯若聽得了我背後罵他的話,我邵風觀隻怕死一千次都不夠。”


    如果文侯知道有這種奇妙的工具的話,滿朝文武,包括我在內,恐怕連一個都不能安心。


    我道:“邵兄,我也知道。別忘了,現在我們是在同一條船上。”


    邵風觀頓了頓,歎道:“楚兄,我自命有識人之明,可真的看不透你。你有時聰明得讓我心悸,有時又似乎愚不可及。像這個天遁音,你完全可以用在丁亨利身邊安插耳目來搪塞過去,卻偏偏跟我說實話。不怕我因此對你生了戒心嗎?”


    我也歎了口氣,道:“兵者詭道,但既然我們已是同舟共濟,就必須開誠布公。或是連我們都要互相猜疑,那這仗已先輸了一半。”我看著他,慢慢道,“邵兄,我們相識時間也不算短了,你是怎樣一個人,我自認看得清。你愛算計人,但你絕不是那種背後下刀的小人。”


    邵風觀幹笑了一聲,道:“楚兄謬讚。”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道,“男兒在世,總要轟轟烈烈做一場。楚兄,我聽你的吧,你有什麽打算?”


    我淡淡一笑,道:“南武公子當然對我們不懷好意。好在我早就有了準備。伏羲穀中定然有個大秘密,我們本就想要先衝進去,現在共和軍也希望我們打頭陣,這自然不用再說了,我們要做的,便是把損失降到最小,此事便要有勞邵兄。”


    邵風觀道:“伏羲穀地形險要,共和軍如果封住穀口,即使我們攻下了伏羲穀,最終還不是要被他們餓死?伏羲穀這種地方隻進不出,乃是絕地,實是兵家大忌。”


    我道:“所以我才說攻打伏羲穀要有勞邵兄。我準備將甘隆放在隊伍尾部,由風軍團來打頭陣。”


    邵風觀嘿嘿一笑,道:“這姓甘的幾乎是半個地軍團的人了。你是防備共和軍從背後下手?”甘隆是火軍團都尉。畢煒與我不睦,這是軍中上下公開的秘密,所以凡是火軍團與地軍團合作時,都是由這甘隆出麵,這次也不例外。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伏羲穀是絕地,他們封住穀口,我們要殺出去便很難,但他們殺進來更難。把火軍團放在穀口,以炮火轟擊,南武公子要攻擊的話,就得準備拿屍體來堵住出口了。”


    邵風觀皺起眉頭道:“可是他們如果封住穀口,要把我們餓死的話,該怎麽辦?”


    我笑了起來:“這個你放心。他們封住穀口,我們隻消固守兩天就行了。”


    軍中一般自帶三天之糧。伏羲穀易守難攻,要守兩天可以說輕鬆之極。邵風觀一怔,道:“你想留一支部隊在外接應?”


    我道:“這是行不通的。這樣一來,反而招共和軍疑心,而且我們分兵勢力不足,隻怕連裏麵都攻不下了。你放心吧,到時就知道了。”


    邵風觀眼中一閃,笑了笑道:“原來你早就有打算了,真是老奸巨猾。隻要外麵有接應,共和軍敢這樣做的話,到時首尾受敵,吃虧的隻怕是他們。”


    我也笑了起來。還沒說什麽,他眼裏突然又閃過一絲不安,輕聲道:“楚兄,我覺得你似乎把那南武公子看小了,我怕他還有別的計策。”


    我道:“有可能,隻是現在也不知道。不過隻消我們隨機應變,任他有千變之計,也無能為力。”


    邵風觀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他站起身,道:“好,就這麽辦吧,攻打伏羲穀便由我來打頭陣。”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聽簧,又道,“另外,這個東西你現在沒用了吧?給我吧。”


    邵風觀還是怕我用這個來偷聽他吧。我暗自苦笑,道:“好吧。”現在聽簧也沒什麽用了,給他也沒什麽。


    送走了邵風觀,我又把楊易、廉百策、陳忠和曹聞道都叫了過來,商議了一下進攻的計劃。與蛇人打了這許多年仗,蛇人的習性也摸得透了,這一仗隻怕是有史以來最艱苦的一仗,也恐怕是與蛇人的最後一仗了。


    與共和軍兵戎相見,已是近在眉睫了吧。我想著。


    商議完後,我也已覺得有了倦意,讓諸將各自回去動員準備。我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想著心事。遠征軍的任務已到了尾聲,全身而退應該不會有意外,但回去後文侯如何對我,卻該準備一下了。我殺了沙吉罕讓小王子做監軍,雖然有帝君撐腰,但文侯是何等人,決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早作準備。


    正想著,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嘈雜。


    我皺了皺眉,坐了起來,想喚過一個親兵讓他去看一下出了什麽事。剛坐起來,身上忽然有種沉入冰水中的感覺,不由打了個寒戰。還不等我回過神,耳邊裂帛一聲,一陣厲風當頭壓來。


    有刺客!我吃了一驚,手握住了腰間的百辟刀。在地軍團的中軍居然出現了刺客!這是地軍團成軍以來從未有過的。


    我剛握住百辟刀,隻覺頭頂已有一種利針刺入的刺痛。刺客是從營帳頂上割破帳頂跳下來的,這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我的頭頂,這身本領實在駭人聽聞。如果我還要拔刀的話,隻怕百辟刀還未出鞘,他就已一刀刺入我的頭頂了。


    我原本是坐著的,腳猛地在床尾一蹬,連席子一同向床頭滑去。幾乎是同時,一個黑影已直直落下,“啪”一聲,一柄劍從我身前刺入了床板。


    這人用的是一柄細劍。如果我稍慢片刻,這柄劍刺入的就是我的頭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叫道:“來人!”話音剛落,那人的手一振,長劍被壓得彎成弧形,但這一彈之力,他已翻身落到了床尾,一把拔出劍來,刺向我的前心。


    這人的行動快如閃電,我本來還想出刀砍斷這人的利劍,但沒想他會快到這等地步。我左手在床板上一按,人已一躍而起,百辟刀趁勢出鞘,“啪”一聲壓住了他的劍尖。


    如果是平常人,這樣一壓,他的劍定然被我壓得彎下去,鋼口差一點的話,被壓斷也大有可能。但這人的劍術竟是高明得出乎意料,百辟刀上剛覺察到一點重量,他將長劍一抽一送,已然反客為主,反而壓住了我的刀。


    好本事!我心中暗讚。隻是我沒說出話,那人卻也讚了一句:“好本領!”


    我本來要用刀去封,聽得這個聲音,不由一怔。這個聲音非常熟悉,可是,這個人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這麽一怔,百辟刀已慢了一拍,那人如影隨形,已經搶了上來。我的帳中隻點了一盞小燈,借著燈火,我已看清了他的相貌。如當頭一個霹靂,我大吃一驚,連逃都忘了。


    這人真的是張龍友!


    如果要閃,已經來不及了。我猛地一腳踢向床頭,床板被我踢了起來,簾子一般擋在我麵前。


    床板一豎起,隻聽得“嚓”的一聲,劍尖透過木板。那人出劍極快,也有點太快了,大概想收手都來不及,這一劍居然連木板都紮透了。我趁他還沒有拔出劍來,身形一晃,已閃到一邊,正要拔刀砍去,卻見他頭一晃,額上突然有鮮血迸流,他呻吟了一聲,人軟了下來。不等我奇怪,就聽得馮奇驚叫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馮奇站在門口,臉上滿是驚恐,手上還拿著那把彈弓。我道:“我沒事。”


    馮奇快步過來,踢了一腳那人,道:“還好,我總算趕上了。沒想到這刺客居然能到這裏來,該死的,軍中戒備太鬆了。”


    我道:“不是戒備太鬆,是這人本事太強了。他死了嗎?”這人身法如電,我自覺也趕不上他的動作。這人的劍術,總讓我想起遇到過的那些奇醜無比的劍客。還記得當初在回帝都途中遇到那個自稱是“神”的劍客時,張龍友跟我說過那是一種法統的劍術,在馬上雖沒什麽大用處,但步下相爭,威力卻極大。也幸虧馮奇能及時過來,不然還真不一定鬥得過他。


    馮奇蹲下身,試了試他的鼻息,道:“死了。”他翻過那人的身體,那人後腦上嵌了一顆鐵丸。馮奇的彈弓與這人的劍術倒是異曲同工,在馬上沒多大用處,步下時卻傷人立死。


    我道:“可惜這人已死,問不出他的來曆來了。”這人雖然乍一看極像張龍友,但細看便知不是了。這人膚色比張龍友黑得多,也要瘦一些。


    馮奇道:“楚將軍放心,還有一個,那人我已讓他們定要捉活的了。”


    這時外麵忽地傳來一陣歡呼,馮奇眼中一亮,道:“楚將軍,捉住了!那人捉住了!”


    我道:“去看看吧。”


    馮奇答應一聲。走出門口,他讓幾個親兵把我的營帳收拾幹淨,跟上來道:“楚將軍,今天要多加小心。雖然現在有兩個刺客,我怕還會有第三個出現。”


    我點了點頭。此時一些人已迎了過來,當頭的是提著兵器的楊易與陳忠。他們兩人的營盤靠近中軍,離我最近,聞聲已趕了過來。


    看到我,兩人同時跪下。我忙迎上去,道:“請起。刺客捉到了麽?”


    楊易點了點頭,道:“此人好生厲害,傷了我們十幾個弟兄,還是陳將軍以巨盾合圍逼住了他,方才打落他的兵器,將他擊昏了。”他說著,把身邊一柄斷劍雙手捧著遞過來。我接了過來,一眼便看見那斷劍劍柄上嵌著一個太極圖,道:“人呢?”


    楊易道:“便在後麵。”他站起身,道:“抬上來!”


    兩個士兵抬著一個人過來了。這人身材瘦小,頭上還蒙著布。馮奇在我身後小聲道:“這人蒙麵,進軍營時受到盤問,結果拔劍傷人,另一個想必是趁亂進來的。”


    我走過去,冷笑道:“好狡猾的刺客。隻是想到地軍團來,當然討不了好。楊將軍,快將受傷的弟兄送醫營醫治。”


    我一邊說著,到了那刺客身邊。刺客四馬攢蹄地被綁在一根槍杆上,這種姿勢被綁著,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出來了。這人的劍很細,隻利於擊刺,陳忠用巨盾困住他,正是以長擊短。以陳忠那等神力,沒打爆他的頭也肯定是想留活口,手下留情了。馮奇看樣子很為刺客侵入我的營帳而不安,我說這話是安安他的心。我伸手揭開這人的蒙麵,本想笑著說幾句,好讓馮奇更寬心一點,哪知才揭開一角,卻如遭電殛,渾身都僵住了。


    這人竟是海老!


    海老這人太神秘了。以前何從景對他言聽計從,但在與共和軍共同攻擊南安城時,我聽明士貞說何從景要對付海老,一直想不出究竟是什麽原因,隻是我再會胡思亂想,也想不到這個睿智的老者居然會充當刺客,並且現在被我們四馬攢蹄地綁起來。


    馮奇看我半晌不說話,過來道:“楚將軍……”


    我不等他說完,搶道:“將這刺客裝入囚籠,放到我帳中來,我要馬上審問。”


    馮奇答應一聲,楊易在一邊道:“都督。”


    他還沒說什麽,我道:“楊將軍,陳將軍,你們休息去吧,讓軍中弟兄加強戒備,隻怕刺客還有同黨。再通知廉曹兩將軍,讓他們堅守本陣,多加小心。”


    如果照慣例,我總會讓五德營統領與我一同審訊的,楊易想必也要請示一下,卻沒想到我會這麽說。隻是他沒有多說什麽,麵色肅然,與陳忠兩個向我行了一禮。刺客居然侵入了中軍,這還是地軍團成軍以來的頭一次,他們也很是不安。


    我小聲道:“楊兄,鄭昭先生現在如何?”


    “他被軟禁著,我派了幾十個兄弟輪番看守,每個時辰一換,十二個時辰從不間斷,楚將軍放心。”


    我點點頭道:“千萬小心,不能出亂子。”


    我回到帳中,裏麵已經收拾幹淨了。海老被關在一個囚籠裏。囚籠是關押犯了軍紀的士兵的,就是以前的坐籠,隻是我把坐籠周圍的那些尖棒全都去掉了。海老身上被搜過,利器都已搜走。他被綁在囚籠的欄上,就算醒了也動彈不得。


    我查看了一下,確認海老不會掙脫,向一邊的馮奇點點頭。馮奇會意,拿起桌上的一碗水,含了一口,走到籠邊向海老麵上噴去。海老似乎也有鄭昭那樣的攝心術,單獨麵對他我還當真不敢,因此讓十劍斬中的今晚輪值的四人都陪在我身邊。


    馮奇一口水噴出。剛噴到海老臉上,馮奇臉上就露出詫異之色。海老長相奇醜無比,有布蒙著還看不出來,但這布一濕便貼在了臉上,馮奇看來定是大吃一驚。他倒也沒說什麽,走過來小聲道:“他醒了。”


    我走到海老身邊,看著他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看到我,他眼裏卻沒有驚異,隻是苦笑了一下,道:“楚將軍,果然殺不了你。”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道:“海老,請原諒我的無禮。”


    海老道:“我來行刺,自當如此,楚將軍不必自責。”


    我們一問一答間,馮奇臉上已露出了詫意。現在我哪裏像是在審問刺客,倒似與故交拉家常一樣,如果是曹聞道,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要問我是怎麽回事了。


    我拖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道:“海老,我有句話要問你。”頓了頓,我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海老也看著我,道:“楚將軍,你當真想知道?”他看了看馮奇,道:“你讓他們退下。”


    海老要對我用攝心術?我的心中一動,但如果不聽他的,海老一定不肯說。我站起身道:“馮兄,你與弟兄們先到外麵等著。如果我說要帶此人出去,你不要聽我的命令,立刻用冷水澆到我頭上,將此人拿下。”


    馮奇睜大了眼,可能他覺得我有點糊塗了。隻是他再莫名其妙,也不多說什麽,行了一禮道:“遵命。”


    他帶著三個十劍斬中人一塊兒出去,我重新坐下來,道:“海老,假如你要用攝心術,我勸你還是算了。”


    海老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道:“原來你也知道攝心術。你也真的越來越厲害了,現在我就算對你用攝心術,也逃不出去。”


    我道:“我也不信海老你會用這種手段。隻是今天實在也太亂了,我本來更相信海老你決不會充當刺客,可是你仍然當了刺客。”


    海老看著我,眼中灼灼放光。我知道那並不是施攝心術的意思,看著他的眼睛,也不避讓。半晌,海老道:“豈但是你,我也不相信自己會來行刺,但還是來了。”


    我道:“那麽,請問究竟有什麽原因?”


    海老歎了口氣,道:“原因很簡單。你那四個保鏢為什麽會出去?”


    我呆了呆,道:“海老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說呢?”


    我皺起眉,過了好一會,才不確定地道:“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了,是有人給你下了命令。”


    海老氣概極大,如果說有人能命令海老,我實在不敢相信。但我話剛出口,卻見海老點了點頭,眼中有嘉許之色。我更是詫異,道:“那麽,到底是什麽人能命令海老你?”


    海老道:“楚休紅,直到現在你似乎還很尊敬我。我想問問你,這是什麽原因?”


    我道:“當初在五羊城聆聽海老你的教誨,你曾說過,天下萬物皆是平等。此理我從來沒想過,聽海老你一言,方才茅塞頓開。更何況以前數次受過海老恩惠,楚某念茲在茲,絕不敢忘。因此,”我頓了頓,接道,“海老你居然前來行刺,便更讓我奇怪了。”


    海老歎了口氣,道:“你既然也認為天下眾生平等,不論是什麽,都有活下去的權利,那你為何仍然提兵來此?”


    “受命於上,不敢有違。”


    海老看著我,道:“我與你也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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