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楚放開了父親的手,走到窗前。外麵天高雲淡,一碧萬裏,無數山巒直入雲霄。在這群山環拱的巨大山穀中,上千個大小湖泊星羅棋布,那都是高山上的雪水流下來匯聚而成。雖然土壤不甚肥沃,但由於灌溉得力,經過這許多年來的經營,已有良田千頃。此時麥苗已黃,望去不啻江南之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在這等高原地帶還會有這樣的地方。星楚歎了口氣道:“爹,我還記得當初楚帥傳我兵法之事。”


    陳忠道:“是啊,我也記得。雖然隻不過數月,不過那時楚帥說你巾幗不讓須眉,大起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女將。”


    星楚淡淡地笑了笑。當初陳忠自知資質所限,終非大將之材,極希望能生一個兒子來完成自己的誌向,不料生的卻是個女兒,很是失望。但星楚還是個垂髫稚女時便顯現出遠超儕輩的將材,以致於楚帥對這個小小女童也青眼有加,破例傳了兩個月的兵法。


    星楚道:“我還記得那時楚帥和我說過,用兵之道,奇計絕不可恃,唯有絕路方可行險一用。”


    陳忠心頭忽地一動,道:“你有了什麽奇計了?”


    星楚又淡淡一笑,道:“所謂奇計,便是敵人無法想到的計策,並無一定。”


    陳忠鬆了口氣,道:“原來你早就打算好了,看來也不用想得太多,那就好了。”


    雖然陳忠說得輕鬆,但星楚的麵色依然有些沉重。她低聲道:“如果還是方若水,我有六成的把握能讓他全軍覆沒。可是,對方是火軍團,我最多隻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陳忠吃了一驚。四成把握,也就是說勝機很少。可是如今敵方兵力占優,即使雙方損失相等,也是個敗仗,還不如堅守為上。他道:“難道你真要以全軍博一博?”


    星楚又坐回桌前。此時她麵色重新變得平靜如水,方才的失落和迷惘似乎在轉眼間便已消失:“勝機再小,隻消把握住,便足以克敵製勝。”


    陳忠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到底想怎麽辦?”


    星楚抬起頭,看著窗外,隻是不說話。她隻是想著許多年前的大帥傳她兵法時的情景。


    “末將無能,請畢將軍責罰。”


    鄭司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雖然援救運糧隊是他的主意,但最終損兵折將,糧車仍被摧毀已盡,自己還是難辭其咎,如果畢煒要軍法處置,他也無話可說。可是畢煒隻是沉吟了一下,道:“鄭參謀請起,不必多心。”


    畢煒的話中並無不悅之意,鄭司楚站起身來,忽地心中一動,眼中亮了一亮。這眼神已被畢煒看在眼裏,他沒說什麽,隻是道:“鄭參謀,下去休息吧。”


    鄭司楚一聲不吭,又行了一禮才走出中軍大帳。跳上座騎,他到了醫營,程迪文受傷不輕,外傷加上內傷,一回營中便倒了下來,已送醫營醫治,鄭司楚回來繳令時就已經很為程迪文擔心。


    剛走進醫營的帳篷,鄭司楚一眼便看見光著膀子的程迪文躺在一張榻上,兩個醫官正在他身上纏著白紗布。程迪文雙目緊閉,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鄭司楚小聲道:“醫官,請問他有事麽?”


    那醫官還沒回答,程迪文卻忽然睜開眼,道:“司楚,你來了?畢將軍怎麽說?哎喲,你輕點。”卻是他說話時牽動傷口,痛得叫了起來。鄭司楚見他聲音雖然虛弱,但中氣還足,多半沒有大礙,忙道:“迪文,你別動,畢將軍沒說什麽。”


    程迪文將信將疑地道:“真的?”他知道鄭司楚與畢煒吵過架,此番救援運糧隊又是鄭司楚主動請纓的,最終失敗,畢煒完全有理由責罰鄭司楚,沒想到居然會輕輕放過了。


    鄭司楚道:“當然是真的,你休息吧。”他想了想,從腰間取下無形刀,道:“迪文,這刀還你。”


    程迪文伸手要來接,但馬上眉頭一皺,想必傷口又有點疼。邊上一個醫官喝道:“別亂動,不想好是吧!”


    醫官官銜並不高,但人人會生病受傷,在醫營中可是誰都不敢頂撞醫官的,程迪文受傷甚重,更是不敢。他縮回手,看著無形刀,忽道:“司楚,你先用著吧,我現在也用不了。”


    鄭司楚一喜,道:“真的麽?那太好了。”他對這把無形刀覬覦已久,見程迪文肯借給自己,自是大喜過望,生怕程迪文反悔,連忙掛到腰間。程迪文見他這副樣子,笑了笑,道:“司楚,我爹說這刀比尋常刀要窄許多,其實是放在袖筒裏的,這樣才不愧‘無形’之名。”


    鄭司楚道:“是麽?”他撩起戰袍的袖子,將刀鞘綁在左手上。果然,綁好後放下袖子,便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道:“原來這刀是用來暗殺的。”


    程迪文笑了笑。他聽父親說過,這把無形刀殺人並不太多,但死在這刀上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將,因此那時父親給自己這刀時還擔心地說自己能不能鎮住這刀的殺氣。現在給了鄭司楚,大概也隻有鄭司楚能用這刀吧。他想。


    鄭司楚還想說什麽,那醫官有些不耐煩地道:“將軍,醫營中請不要過於喧嘩,可好?”這醫官甚是傲氣,便是鄭司楚也不敢多嘴,何況他更怕程迪文會改主意,忙不迭地對程迪文道:“迪文,我先走了,你好好養傷。”說罷,便走了出去。


    鄭司楚原先與程迪文住一個營帳,程迪文負傷治療後,帳中登時顯得空空蕩蕩。他進帳坐了下來,抽出無形刀,拿了塊軟布細細擦拭。無形刀如一泓秋水,削鐵如泥,雖然曾砍斷過陳忠的大刀,刀口卻毫無損傷。


    正擦拭著,突然,鄭司楚眉頭一揚,喝道:“是誰?”


    他不論做什麽事都極是警覺,雖在專心擦刀,卻已察覺帳外有人。話音未落,一個人低低地道:“鄭參謀,是我。”


    鄭司楚聽得這聲音,隻覺手心登時沁出汗水來。帳外便是敵軍的細作,他也不會吃驚成這樣,此時在帳外的,竟然會是畢煒!


    畢煒慢慢地踱了進來。鄭司楚已將無形刀收回鞘中,跪倒在地道:“畢將軍,末將失禮,萬望恕罪。”


    畢煒進了帳,先看了看四周,才道:“鄭參謀,起來吧,不要多禮了。”


    畢煒來此做什麽?鄭司楚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與畢煒終有芥蒂在,畢煒向來都不曾來看過自己,此時突然前來,到底會有什麽事?正想著,忽聽得畢煒道:“鄭參謀,你今年十九了吧?”


    “稟將軍,末將今年確是十九。”


    畢煒坐了下來,手拍了拍扶手,道:“真是年少有為。”不知為什麽,畢煒的眼光總在鄭司楚臉上掃來掃去,鄭司楚被他看得發毛,道:“畢將軍,有何指教麽?”


    “令尊大人便是鄭國務卿?”


    鄭司楚心頭微微一震,道:“是的。”心中隻是想著:“他到底要做什麽?”饒是他熟讀兵書,足智多謀,卻實在猜不透畢煒的來意。


    畢煒沉思了一會,忽道:“鄭參謀,你援救糧隊失利,我不曾責罰你,想必你已猜到原因了?”


    鄭司楚心中略略一翻,原先他還隻是個猜測,此時已是算定了。他道:“末將不敢說了然於胸,但也多少猜到一些。”


    “噢,”畢煒的臉上似笑非笑,“說來聽聽。”


    鄭司楚吞了口唾沫,定定神,方才道:“糧草輜重,乃是軍中命脈,畢將軍身經百戰,絕不會對此掉以輕心的。既然畢將軍能隻派五十人押送,帶隊的也不是什麽名將,那隻能說,這糧車隻是誘敵之計。”


    畢煒臉上一直似笑非笑,此時那種笑意忽然間一掃而空,道:“果然。你知道為何用此誘敵之計?”


    “末將以為,敵軍截斷我軍運糧隊,定會在三日內發動突襲。”


    畢煒此時已全無輕視之意,他突然站起來道:“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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