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非常簡單,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我是怎樣從一個站在大教堂階前的狂熱的孩子變成一個快樂的怪物。這個怪物在某個紐約的春夜裏打定主意,要到南方去看一看他的老朋友。


    你知道我為什麽來到這裏。


    讓我們從這個夜晚的開始說起,當我到達的時候你也在這座小教堂裏。


    你看到我還毫發無傷地活著,便毫不掩飾地熱情歡迎了我。路易幾乎流下淚來。


    還有一些衣著襤褸的年輕人們也聚集在這裏,我想是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隻知道後來他們在一邊觀望。


    我恐懼地看到他毫無防備地躺在地板上,他的母親加百列隻是站在遠遠的角落裏,冷冰冰地凝視著他,和她凝視其他一切東西與其他所有人的眼神別無二致,仿佛她從不知道人類的感情為何物一般。


    我恐懼地看到這裏還有年輕的吸血鬼們,於是馬上感覺到需要保護瑟貝爾和本吉。我倒並不害怕他們看到我們之中最古老的人,那些最古老的傳奇與戰士們——你,親愛的路易,甚至加百列,當然還有潘多拉和瑪瑞斯,他們都在這裏。


    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們看到我們血族之中的平庸之輩,我以自己一貫驕傲而虛榮的思路想,這些流氓般的年輕吸血鬼小混混們是怎樣被造出來的,為什麽竟會有人締造他們呢。


    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黑暗之子們的暴行,當時我作為巴黎地下集會的主人有權力決定黑暗之血應當以何種形式賜予什麽樣的人。但是那種權威隻是一種欺詐,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我討厭這些小卒子們,因為他們看著萊斯特好像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是從來沒有這種好奇心的。我突然感到一陣惱火,感覺到一陣毀滅的衝動。


    但現在我們不允許這種衝動的行為。我又怎能在你的屋頂下做這種粗暴的事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就住在這裏,但是明白你確實享有對這裏的監管權,並且你也容許這幾個小混混短暫地在這裏逗留,並且圍在他身邊,就算再多來三五個也沒關係。不過我注意到他們並沒有離他太近。


    當然,每個人都對瑟貝爾和本傑明很好奇。我靜靜地告訴他們站在我身邊,不要走開。瑟貝爾一看到附近有架鋼琴就開始神不守舍,那可是會讓她的奏鳴曲具有一種全新效果的嗬。至於本吉,他像個日本武士一樣昂首闊步,不住打量著周圍的怪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嚴肅而自豪地抿了起來。


    這座禮拜堂的美令我吃驚。真美麗啊。純淨潔白的石膏牆壁,穹頂像那些最古老的教堂一般微微拱起,原本祭壇所在的地方還有一個深深的小型穹頂,製造良好的回音效果,即便是最細微的腳步聲也能在整個空間裏輕柔地回響。


    彩色玻璃的光澤在大街上就能看到。它們沒有被拚成具體的圖案,單是純粹紅黃藍的鮮明色彩與簡單的蜿蜒形狀就已經異常可愛。我喜歡它們周圍古老的黑色筆跡,那是古老以前的人們為了紀念那些窗子竣工時所留下的記載。我喜歡四周的石膏塑像,那是我在紐約幫你搬來的,現在你把它們帶到南方來了。


    我以前並沒有仔細端詳過它們,總是刻意避開它們玻璃眼珠的注視,仿佛那是美杜莎的眼睛一般,不過現在當然可以好好看看它們了。


    裏麵有一尊美麗的聖麗塔受難像,她穿著平常的黑衣服與白頭巾,前額上可怖痛苦的紋路仿佛第三隻眼睛一般。還有可愛的,,微笑著的聖女小德蘭,手裏是裝飾花環的十字架和一大把粉紅色的玫瑰。


    還有從荊棘中走來的聖鐵列莎,她的眼睛被精心描繪,凝視天穹,羽毛從她的手中根根生出,標誌著她是教堂中的學者。


    還有頭戴王冠的法國聖路易,當然,也少不了身穿簡樸僧袍的聖弗朗西斯,身邊聚集著馴服的動物們。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聖徒,很慚愧,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姓名。


    然而令我更為震驚的是周圍的油畫,它們靜靜地矗立在那裏,仿佛衛兵一般。上麵繪著的都是古老而神聖的曆史:基督向髑髏地走去,豎立十字架,有人把這些圖畫的次序精心排好,或許比我們來到這裏還要早。


    我注意到它們是以油彩繪畫在紫銅上麵的,模仿文藝複興的風格,是我熟悉和喜愛的種類。


    突然,在紐約的快樂時光裏曾一再盤旋在我內心的恐懼清晰地浮現出來。不,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一種害怕的感覺。


    主啊,我低語。我轉過頭來凝望著萊斯特頭頂高高懸掛的十字架上基督的麵容。


    那是一個極度痛苦的時刻,我想維羅尼卡之聖紗就覆蓋在那邊的木像上,我知道。我仿佛又回到了紐約,看到朵拉把聖紗拿在手裏向我們展示。


    我看到他那深黯美麗,陰影幢幢的眼睛就在那塊布上,仿佛是它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後來染上去的,還有他眉毛的深色條紋,覆蓋在他堅定果決的目光上,還有荊棘刺出的細小傷口。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還有很多話要講。


    我吃驚地發現加百列正從那個遙遠的祭壇上冷若冰霜地凝視著我,我趕快緊緊閉鎖起自己的心靈,我才不會讓她讀我的思想,此時我對這間屋子裏的所有人都感到某種敵意。


    路易進來了,他很高興我並沒有死去。他有話想對我說——他知道我介意其他人的存在,他自己對此也感到很憂慮。他看上去還是那副苦行僧的樣子,穿著破損的黑色衣服,樣式合體,但是已經髒得不像樣子,裏麵是一件輕薄而磨損的襯衫,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布料和蕾絲,而是小精靈們以纖細的絲線紡出來的織物。


    “我們是不得已才讓他們進來的,他們就像豺狼一樣在周圍虎視眈眈,不肯離去。他們就這麽來了,看過他們想看的東西,然後又走了。你知道他們想要得到什麽。”


    我點頭。我沒有勇氣向他承認,我想要得到的也無非是同樣的東西。我其實從未停止對它的思考,一分一秒也沒有,盡管自從和他交談的最後夜晚之後,那偉大的音樂與節奏已經使我獲得新生。


    我想要他的血,我想吸。我把這個想法平靜地告訴了路易。


    “他會摧毀你的,”路易低語。他的麵孔因為恐懼而變得緋紅。他以疑問的目光望著溫柔緘默的瑟貝爾,她不由得趕快拉住了我的手,本傑明卻以熱情而明亮的目光探究著他。“阿曼德,你不能做這種嚐試。他們中間有個人過於靠近了,他就把那家夥打碎了。他的動作那麽迅速,完全是自動的。打人的那條胳膊好像石頭一樣,那家夥一下子就倒在地板上,粉身碎骨。別靠近他,不要做這種嚐試。”


    “年長強壯者們呢,他們試過嗎?”


    這時潘多拉開始說話。她站在陰影裏,已經看了我們一小會兒。當時我已經忽略她是多麽的美麗而引人注目。


    她那長而豐滿的棕色頭發向後梳起,披散在她纖細的頸後,她臉上塗了些深色的脂粉,看上去光彩照人,簡直像是凡人女子一般。她的眼睛熱烈勇敢。帶著一種女性特有的嫵媚隨意,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表示她也非常高興我還活著。


    “你了解萊斯特的,”她祈求道,“阿曼德,他身體裏蘊含著那麽強大的力量,沒有人知道他可能會做出些什麽事情。”


    “但是你們難道從來也沒有想過嗎,潘多拉?難道這個念頭從未進入過你的腦海——從她的咽喉吸血,從而看到基督的形象?他身體裏的血液說不定能夠確鑿無疑地證實他曾經吸過上帝之血。”


    “但是,阿曼德,”她說,“上帝從不是我的神明。”


    多麽簡單,多麽斬釘截鐵,一針見血的回答。


    她因為關懷我而微微歎息,溫和地笑道,“就算你的上帝真的在萊斯特體內,我也認不出他來。”


    “你不了解,”我說,“有些事情發生在他身上,當他追隨那個叫做蒙那克的魂靈時,有些事情發生了。他帶回了聖紗。我看到了它上麵蘊含的……力量。”


    “你看到的是幻象。”路易善意地說。


    “不,我看到了力量,”我說,對自己有片刻徹底的懷疑,我這一生漫長的曆史仿佛又在刺傷我。我仿佛看到自己在黑暗中蹣跚而行,手中舉著一隻孤單的小蠟燭,尋找自己親手所繪的聖像。這種可憐,卑微而絕望的感覺粉碎了我的靈魂。


    我發現自己嚇到了瑟貝爾和本吉,他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這個樣子。


    我伸出手臂把他們拉進我身邊,擁抱他們。為了保持最強壯的狀態,在過來之前我已經進食過了,所以皮膚還保持著令人愉快的溫度。我親吻了瑟貝爾淡粉色的嘴唇,還有本吉的小小頭頂。


    “阿曼德,你真讓我生氣,”本吉說,“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相信那麵聖紗。”


    “你呀,小家夥,”我不想讓其他人太注意我們,急匆匆地說,“當它還放在教堂裏展出的時候,你去看過嗎?”


    “去過,我的看法和這位了不起的夫人一樣。”他聳肩,“他從來不是我的神明。”


    “看看他們,”路易溫和地說,聲音有些虛弱顫抖。他一直不顧饑餓地守在這裏,“我會把他們轟出去的,潘多拉,”但是他的聲音卻對任何哪怕是最膽小的家夥都沒有威懾的作用。


    “就讓他們看他們想看的罷,”她冰冷地低聲說。“他們的好景也不長了。他們讓世道變得艱難,令我們蒙受恥辱,這對於生者或死者而言都沒有任何益處。”


    我想這是種可愛的威脅,我希望她能把大多數人轟出去,但我也知道這位千年之子對於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應該是和我差不多。而我又何嚐不是未經任何人的許可,魯莽地把我的孩子們帶到這裏來,看著躺在地板上的我的朋友。


    “這兩個人和我們在一起是安全的,”潘多拉顯然是讀出了我焦慮的心思,“你知道,這裏無論是年輕者還是老人們都很高興見到你,”她微微比了個手勢示意整個房間,“有些人不願一從陰影裏走出來,但他們知道你,他們不願意看到你離開人世。”


    “當然,沒有人願意,”路易富於感情地說,“你回來了,這真像做夢一樣啊。其實我們對此都模糊地有所知覺,有人傳說曾經在紐約見過你,像以往一樣英俊瀟灑,活力充沛。但除非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對他善意的話點頭致謝。但我還在想著那麵聖紗。我望著那座木製的基督聖像,然後低下頭來看著萊斯特熟睡的身影。


    然後瑪瑞斯也進來了,他渾身顫抖,“你沒有被燒死,毫發無傷,”他低聲說,“我的兒子。”


    他肩膀上披著那件肮髒破舊的灰色披風,但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到。他馬上擁抱了我,我的女孩和男孩隻好退後幾步。不過也沒有走遠。我想當他們看到我也擁抱並親吻了瑪瑞斯的麵頰和嘴唇的時候就放心了,多年以前,我們也是這樣擁吻的啊。他真美好,充滿了溫情脈脈的愛意。


    “如果你決意要試,我會保護這兩個人類的安全,”他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全部想法,他知道我一定要這樣做,“但我要怎樣才能阻止你呢?”他問。


    我隻是搖頭。催促或期待都不能阻止我。我把本吉和瑟貝爾交給了他。


    我走到萊斯特身前,站在他身體的右邊,很快跪了下去,驚訝於大理石地板的冰冷,我想自己是忘記了新奧爾良有多麽潮濕,這裏的寒流是多麽陰冷。


    我用雙手扶著地板,凝視著她。他很平靜,藍色的眼睛還是那麽清澈,和失去那隻眼睛之前一樣。他仿佛是在直視著我,我們久久對視。他的意識空曠,如同死去的蟲蛹。


    他的頭發淩亂,上麵全都是灰塵。他那冷酷可恨的母親甚至都不幫他梳理一下,這真讓我忿怒,但是她突然冷冰冰地嘶聲說起話來了:


    “他不會讓任何人碰他的,阿曼德。”她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空曠的禮拜堂裏久久回響,“你自己試試看就知道了。”


    我仰頭望著她。她隨意地背靠牆壁,以手抱膝,穿著平時那件厚厚的破卡其布衣服,瘦腿褲子,沾染著野外塵土的英國式旅行外衣已經成為她的某種標誌。她那和他一般光亮的金發被梳成辮子,披在身後。


    她突然憤怒地站起身向我走來,平底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尖銳無禮的聲響。


    “你怎麽知道他看見的東西就是神明?”她問,“你怎麽會覺得這個比我們高級的存在同我們玩的惡作劇對於我們來說像是一種跳躍,借此我們就可以像野獸一樣從人間的低處躍到最高峰?”她站在離他一米開外的地方,雙手抱在胸前,“他誘惑了某些東西,就連最高的存在也無法抗拒他。這有什麽意義嗎?告訴我,你必須真的知道才行。”


    “不是這樣的,”我溫和地說,“我隻希望你別來管我。”


    “啊,是嗎,好吧,讓我來告訴你這其中的意義吧。一個名叫朵拉的年輕女人,所謂的靈魂領袖,對人們鼓吹善的意義,其實隻有弱者才需要這東西,就是她開始了這一切!就是這樣——她傳教,宣揚慈善,用新調子唱歌曲,這樣人們就會聽她唱,她被這流血的神明的這張流血的臉給毀了。”


    淚水衝上了我的眼睛。我真恨她看得那麽清楚,但我無法回答她,也無法讓她閉嘴。我站起身來。


    “還是回到人們聚集的教堂吧,”她輕蔑地說,“他們有很多人呢,回到那古老,可笑而徹底無用的理論中去吧,你好像已經忘記了它們。”


    “我都知道,”我溫和地說,“你真讓我難過。我對你做了什麽壞事?我隻是跪倒在他身邊而已。”


    “啊,但是你還想要做更多事情,而且你的眼淚冒犯了我。”她說。


    我聽到身後有些人在對她說話。可能是潘多拉,但我並不確定。突然之間,我想起了所有那些以我的痛苦作為消遣的人們,但我已毫不介意。


    “你指望什麽,阿曼德?”她狡猾而殘忍地問道,那張纖瘦的橢圓臉和他既相似又有所不同。他從來不會像她這樣缺乏感情,這樣簡潔地表達自己的憤怒。“你以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東西,或者那個基督之血還在他身體裏麵等待著你舌尖的品嚐?我可以為你做這樣的總結嗎?”


    “不必了,加百列,”我再次以溫順的語氣回答她。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在聖餐禮上,麵包和葡萄酒就是他的肉體與鮮血,阿曼德,但是單獨來看它們就是麵包和葡萄酒,不是什麽肉體與鮮血。你想他體內的基督之血會是什麽樣子,經過了他心髒的處理,和他所吸入的凡人的鮮血混合,難道還能保持它魔力的力量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以靈魂緘默地思考。那不是麵包與葡萄酒,那是上帝的鮮血,他那神聖的血,他在走向髑髏地的道路上留下的鮮血,他賜給躺我麵前的這個生靈的鮮血。


    帶著悲哀和憤怒,我艱難地呼吸,她怎能讓我這樣袒露自己。我想回頭看看我可憐的瑟貝爾和本吉,我從氣味知道他們還留在這個房間裏。


    瑪瑞斯為什麽不把他們帶走!啊,不過這也能理解。瑪瑞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麽。


    加百列又冷冷地開了腔。


    “別告訴我這是信仰問題,”她搖頭冷笑,“你好像那多疑的多馬,要把你帶血的獠牙落在他的傷口上。”


    “啊,別說了,求你,我求求你,”我舉起手來低聲說,“讓我試試看吧,就讓他傷害我吧,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嗎。離開我吧。”


    我的話是真誠的。我感覺自己的話語是那麽虛弱無力,隻有溫順和徹底的悲哀。


    但這竟然強烈地震撼了她,她的麵孔上第一次顯示出一種深重徹底的憂傷,眼睛裏也泛起了紅色的血淚。她望著我,嘴唇竟然顫抖了。


    “阿曼德,你這可憐的,迷失的孩子,”她說,“我很抱歉,其實我很高興看到你從陽光中逃生。”


    “那麽我也原諒你,加百列,”我說,“我原諒你對我所說的一切殘忍的話。”


    她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接著慢慢點頭,沉默地表示同意。然後舉起雙手,無聲地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在祭壇的台階上,仰頭靠著欄杆,像之前一樣抱起雙膝,凝望著我,麵孔隱匿在陰影之中。


    我等候著。她隻是沉靜地呆在那裏,禮拜堂裏的所有人都一言不發。我可以聽到瑟貝爾的心髒在沉穩地跳動,本吉在激動地呼吸。但此刻他們距離我如此遙遠。


    我低頭望著萊斯特,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頭發垂落下來,有一綹擋住了左眼。他的右臂伸展著,手指向上蜷曲。從他身上看不出最小的動作,甚至連肺葉的翕張或毛孔的伸展也沒有。


    我再次跪倒在他身旁,伸出手來,毫不畏縮,決不遲疑,把他的頭發從臉上撥開。


    我可以感覺到房間裏的震動。我聽到其他人發出的歎息與喘息。但萊斯特自己卻仍然一動不動。


    我更溫柔地緩緩梳理著他的頭發。靜默之中,我驚異地發現自己的淚水竟然落在他的麵孔上。


    那紅色的水滴輕盈透明,徑直沿著他麵頰的曲線,消失在下麵的虛空。


    我彎下身軀,轉過來直麵著他,手指還留在他的頭發裏。我伸開腿半躺在他身邊,把麵孔枕在他伸出的手臂。


    房間裏再一次傳來震撼的歎息和喘息,我試圖把驕傲從自己的心靈裏驅逐出去,我希望自己心裏隻有純淨的愛。


    這種愛很難被區分或定義,它隻是愛,一種我可能會在自己殺戮或救援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愛,一種可能對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人產生的愛,或一種對我熟悉並重視的人所產生的愛,就像他。


    他的痛苦與負擔似乎是我無法想象的,我想這可能是關乎我們所有人的悲劇,我們這些為了生存不得不殺戮的種群,遵循大地的意誌以死亡而獲得繁盛的種群,被詛咒為對這一切有著清醒認識,知道一切滋養著我們的東西最終都會緩慢痛苦地消失殆盡的種群。悲苦。如此的悲苦比罪惡還要深重,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悲苦,整個廣大世界也難以負載的悲苦。


    我爬起來,以手肘支撐身體,右手輕柔地環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把嘴唇湊近他絲綢般的蒼白皮膚,吸入那種我曾無比熟悉的,屬於他的芬芳氣息,那是隻屬於他的,甜美而無法形容,同他的全部身體有關,我以獠牙穿透他的皮膚,品嚐他的鮮血。


    身外的一切對於我而言不複存在了,再也聽不到憤怒的歎息或崇敬的哭泣。我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不知道。身邊物質的世界仿佛隻是一個幻覺,唯一真實的隻有他的鮮血。


    稠密,豐厚,甜美如蜜,深刻而強烈的滋味,隻有天使才能品嚐的瓊漿。


    我大聲呻吟著吞咽,感覺著它焦灼般的熱度,和人類的鮮血多麽不同啊。完全不用我要求,小股小股的鮮血就隨著他強大心髒的每一次緩慢的跳動直湧上來,充塞了我的嘴和咽喉。他心跳的聲音變得更響,更響亮,我的麵前出現了紅色的微光,透過這光,我看到一股巨大的旋轉上升的灰塵。


    一種沉鬱可怕的喧囂逐漸在虛無中蔓延開來,仿佛有沙子迷住了我的雙眼。啊,這裏是一片古老的沙漠,充滿了肮髒平庸的事物,汗臭,肮髒和死亡。那種喧囂是叫喊的聲音,在封閉汙穢的高牆之間久久回響。聲音,還是聲音,辱罵,嘲笑,恐怖的叫喊,還有不時傳來的惡意冷漠的閑談,幾乎淹沒了那個因淩辱和恐嚇而發出的,痛苦而恐怖的叫喊。


    我和流汗的人群們擁擠在一起相互推搡,西沉的紅日燒灼著我伸出的臂膀。我能聽懂周圍的喧囂的低語,那是一種古代的語言,在我耳邊悲泣和大聲喊叫,我掙紮著,想要進一步接近這揮汗如雨的醜惡騷動的核心,但人群阻礙著我,仿佛把我吞噬。


    那些衣著襤褸,皮膚粗糙的男人與身穿著粗糙的手織布料,頭戴麵紗的女人們用胳膊肘不住推搡著我,踩我的腳,好像要碾碎我的整個生命。我看不見麵前的東西。我揮舞胳膊趕開他們,叫喊聲和邪惡沸騰的大笑聲震耳欲聾。突然,猶如天意一般,人群散開了,我親睹了那駭人的不朽奇跡。


    他就站在那裏,身穿殘破而血跡斑斑的白袍。正是那張在聖紗的纖維上顯現的臉啊。他的胳膊被粗粗的鐵鏈縛在沉重可怕的十字架上,他肩負著它,艱難前行,頭發在受傷青紫的麵孔兩邊垂落下來。被荊棘紮破的傷口淌下鮮血,流入他堅定而毫無畏懼的雙眼。


    他望見了我,非常吃驚,幾乎有一點驚喜的感覺。他張大眼睛瞪視著我,仿佛周圍的一切人都不存在了。鞭子呼嘯著響起,抽打在他的後背和垂下的頭上。他隻是透過凝結血塊的頭發和流血的眼瞼凝望著我。


    “主啊!”我叫道。


    我一定是伸出手去觸到了他,因為那一定是我的手,我那小小的,蒼白的雙手,我看到它們掙紮著觸到了他的麵容。


    “主啊!”我再次叫道。


    他堅定不移地回望我,直視著我的眼睛,雙手在鐵鏈的桎梏中搖撼,口中湧出鮮血。


    突然我受到猛烈的一擊,把我推向前去,他的麵孔充滿了我整個視線,我眼前的出現的正是我所能見到的一切——他那被玷汙,被傷害的皮膚,潮濕,糾結血塊的眼睫,以及大而明亮的深色瞳孔。


    我離他越來越近,鮮血從他濃密的眉毛上滴落下來,流過他憔悴的麵頰,他的嘴張開了,開始發出聲音,起先是歎息,接著是漸漸變成了一種沉重的喊聲,愈來愈嘹亮,他的麵孔也在我麵前放大,失去了原有的輪廓,變成一團遊移不定的色彩,那聲音變成了響亮而震耳欲聾的怒吼。


    我恐懼地叫出了聲,我被拉了回來,但是仍然能夠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他那古典輪廓的麵容。他頭戴荊冠,那麵孔再一次在我麵前放大,直至完全模糊,完全壓倒了我,直到完全覆蓋在我整個臉上。


    我尖叫起來,感到自己是那麽無足輕重,那麽無助與窒息。


    在過去的那些悲慘歲月裏,我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尖叫,幾乎蓋過了充斥我耳朵的怒吼,但他的麵容逐漸顯現為人群,不斷迫近的人群。


    “啊,主啊!”我竭盡全力叫著,我的肺仿佛在燃燒。狂風在耳邊呼嘯著。


    什麽東西抓住我的頭顱,把我拉了回來,我聽到自己頭骨破裂的聲音,濕漉漉的血流從我的頭頂流淌下來。


    我睜開雙眼向前看去,我看到了禮拜堂,自己正背靠著石膏牆壁,雙腿在麵前伸開,雙臂下垂,頭顱因為猛烈地撞在牆上而劇烈疼痛,如同火焚。


    萊斯特仍然一動不動,我知道他沒有動。


    不用別人來告訴我,我知道不是他把我推開的。


    我舉起手臂來捂著臉,我知道他們都聚攏到我身邊來了,路易就在身邊,就連加百列也過來了,我也知道瑪瑞斯正忙著把瑟貝爾和本傑明帶走。


    一片緘默之中,我隻能聽到本傑明那小小的,尖銳的人類聲音,“他出什麽事了,怎麽了,那個金發的家夥並沒有傷害他,我看到了,並沒有,他並沒有——”


    我掩住了臉,滿臉是淚。我用顫抖的雙手掩住了臉,沒有人能看到我苦澀的笑容,隻能聽到我哭泣的聲音。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自己的頭皮在慢慢生長起來,那邪惡的血流過我的肌膚,使它在微微刺痛中漸漸愈合,像來自地獄的光束一般發揮它那邪惡的效用,縫合著我的肉體。


    有人遞給我一塊紙巾,上麵有路易微微的芳香,但我不能確定。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大概是過了一個小時,我才能夠用它來擦幹麵孔上的全部血淚。


    又過了一個小時,人們在緘默中帶著敬意悄然退去,我這才抬起頭來,背靠著牆坐好。我的頭不再疼了,傷口已經好了,幹涸凝結的血塊也會很快剝落。


    我沉默地久久凝視著萊斯特。


    我感到寒冷,孤獨而疼痛。任何人的聲音也不曾傳入我的耳朵。我也注意不到旁邊其他人的手勢和動作。


    在我心靈的聖地之中,我慢慢地回味著我所見到的,我所聽到的一切——也就是我剛剛告訴你的一切。


    我最終站了起來,回到他身邊,俯視著他。


    加百列對我說了些生硬惡意的話。不過我並沒有真正聽到。我隻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乃至語調中的抑揚頓挫,那是我所熟悉的老式法語,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跪下來親吻他的頭發。


    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駭怕,甚至也並沒期待他會動。我再一次親吻了他的雙頰,然後站起身來,用手上的那塊紙巾擦了擦手,走出門去。


    我想我是悶悶不樂地呆了很久,後來想起了某件事情,很久以前,朵拉說有個小孩子死在閣樓上,那裏有她的舊衣服,還有她小小的鬼魂時常出沒。


    我想把那些衣服緊緊握在手裏,我打算迫使自己走到樓梯上麵去。


    你知道,後來我就是在那裏遇到了你。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的樂章就此結束。讓我來署下我的名字。等你謄寫清楚之後,我要把這份手稿交給瑟貝爾,或者本吉也可以看。之後你就可以隨意處置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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