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雲


    如果我認為變成了吸血鬼就意味著可以不再做瑪瑞斯的被監護人或學徒,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我並沒有被允許自由自在地享用我全新的力量。自我的變形伊始之夜,我那熱誠的教育也隨之開始。我得為我這永恒而非轉瞬即逝的生命做好準備。


    我的主人告訴我,他是在一千五百年前被變成吸血鬼的,在那時,世界上遍布我們的族類。主人說他們是通常是鬼祟多疑的生物,在暗夜裏悲慘地孤獨徘徊。他們並沒有為永生做好準備,他們的存在隻不過意味著一連串抑鬱的災難,絕望一點點消蝕著他們,使他們自動投身那可怕的熊熊烈火,或幹脆步入太陽的光明之中。


    至於那些異常古老的吸血鬼,他們如我的主人一般經曆了無數的帝國與紀元,其中大部分都是離群索居者,為自己尋找一座城市,主宰那裏全部的人類,並把其他試圖接近他們領域的雛鳥驅逐在外,為此甚至不惜消滅自己的同類。


    威尼斯則是我的主人無可置疑的領地與狩獵區,也是他展示生命中輝煌遊戲的私人舞台。


    “一切都會消逝,”他說,“除了你。你得聽好我的話,這是關於生存的課程,是我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教誨。其他的瑣事都不妨留到以後慢慢再說。”第一課是:我們隻殺“壞人”。這戒律來自那些最最遙遠蒙昧的年代,被認為是吸血者莊嚴的使命。在古老的異教年代,曾經存在著關於我們的模糊信仰,吸血鬼曾被尊崇為懲罰惡人的正義代行人。“我們不應當再讓迷信和關於我們力量的神秘傳說圍繞我們。我們並非一貫正確,我們也沒有承擔來自上帝的使命。我們如同叢林中的巨獸一般在世間神出鬼沒,對我們的犧牲者與其他掙紮求存的生命一視同仁。“但不變的法則是:殺害無辜的人最終會使你瘋狂。相信我,為了你內心的平靜,你一定要隻以惡人為食。盡管他們汙穢,墮落,你卻一定要學會去愛他們,你要飽覽他們內心罪惡的形象,在殺戮的過程中,它們會無可避免地充斥你的內心與靈魂。“殺害無辜者遲早會令你有負罪感,這最終會導致你的無力與絕望。你會感覺自己太過冷酷無情。當然,你會感覺自己淩駕人類之上,為你毫無節製的殺戮尋找借口說:這隻不過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但長遠來講,這樣的借口也不能維持很久。“隨著時間流逝,你會漸漸明白自己畢竟更像人,而不是怪物。你的人性仍然驅使你追求高貴的行為。而你那不斷增長的天性隻會讓你更加珍惜人類的價值。你會憐憫被你殺害的人,就連仍然能夠被救活的也不例外。你會絕望地愛上人類,夜複一夜,你寧可忍饑挨餓,也不願再去享用那人類之血的饗宴。”我全心全意地接受了這些課程。很快我就和主人共同出沒在威尼斯那黑暗混亂的小巷與酒館裏的野蠻世界,那是當我還是瑪瑞斯·德·羅馬努斯身披絲絨的神秘學徒時從未真正見識過的邪惡世界。當然,我知道那些飲酒作樂的地方,我也熟悉諸如親愛的比安卡之流高級妓女所在的風月場所,但我以前卻從不了解威尼斯的盜賊與謀殺者們,而現在卻正是以這些人的血液為生。我很快就理解了主人所說的,我必須培養對邪惡的愛好,並且保持。每一次殺戮的時候,我的犧牲者心中的景象都會變得更強烈。漸漸地,我在殺人的時候可以看到輝煌絢爛的色彩。有的時候,當我選擇殺戮對象之前,就可以看到這色彩在在我的犧牲者身周飛舞。有些人行走在淡紅色的陰影之中,一些人則散發著橙黃色的灼熱光焰。而那些最邪惡,最頑強的犧牲者身上通常散發著令我目眩的黃色熾光,簡直可以把我烤焦。一旦遇到這樣的人,我馬上就會撲上去把他的血喝個精光。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可怕的暴力而衝動的殺戮者。瑪瑞斯為我找到一個暗殺者的老巢,我馬上就帶著笨拙的狂暴,追逐起我的獵物,從酒館到客棧,一直把他逼到碼頭,像野狗一樣撕開他的咽喉。我貪婪地暢飲,割開犧牲者的心髒。有一次那人死了,心髒停跳了,血液不再湧進我的口中。這樣就不太妙了。


    而我的主人,盡管他滔滔不絕地發表著關於人類道德的崇高講演,堅定不移地恪守著我們的責任,他也講給我關於殺人的精美藝術。


    “要慢慢來,”當我們並肩走在運河的狹窄堤岸上時,他這樣地說。我們乘上一艘岡多拉,用我們超自然的耳朵傾聽彼此的交談,“有半數時間,你根本不需要走進房子裏去尋找犧牲者。你隻需站在房子外麵,傾聽那個人的思想,向他拋出靜默無聲的誘餌,如果你能聽到他的想法,那麽他也能收到你的訊息。你可以一言不發地引誘他。你的誘惑力無法抵擋。當他走出房子尋找你的時候,就殺掉他。“你永遠不必令他受苦,也不必弄得鮮血四溢。擁抱你的犧牲者,如果你願意,就愛他。要緩慢地撫摸他,謹慎地落下你的牙齒。盡可能緩慢地享受你的盛宴。這樣他的心靈就能夠把你看個仔細。“至於說那些幻象,以及你所說的色彩——要盡量從中學習。讓犧牲者的死亡盡可能地向你傾吐他的生命本身。如果他漫長一生的圖卷在你麵前栩栩如生地展開,那麽就仔細觀察,品味它們。是的,品味它們。在吸血的同時也慢慢地吞噬這些畫麵。至於說那些色彩,就讓它們浸沒你吧。讓全部的體驗淹沒你。這樣,既主動,同時又是徹底的被動。同你的犧牲者做愛。傾聽他的心髒停止跳動的確切時刻。在那個時候你會感覺到某種無法抗拒的感官享受,但這可以被忽略。“之後要處理好屍體,或者確認你已經舐淨犧牲者咽喉上牙齒咬傷的痕跡。你隻需從舌尖上咬出一點血跡就能掩飾這傷痕。在威尼斯,死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用太費心處理。但如果是在邊遠的鄉村狩獵,一般還是需要把屍體掩埋起來。我熱心地傾聽著這些課程。和他一起狩獵帶給我極大的快樂。我很快就意識到,瑪瑞斯在我變為吸血鬼之前特意在我麵前展現的一場殺戮實在是笨拙之舉。我知道,盡管我覺得這一切很平常,他卻希望我憐憫那些犧牲者,他希望我體驗恐怖,從此視死亡為可憎惡之事。但因為我還年輕,對他忠心不貳,再加上那些我短暫的凡人生涯裏曾經經曆過的暴力,我的反應並非如他所願。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更有技巧的殺手。我們經常在同一個犧牲者身上一起吸血。我從咽喉吸,他從手腕吸。有時候他很開心地為我緊緊抱住犧牲者,讓我獨自吸幹鮮血。


    我還完全是一個嶄新的吸血鬼,每一天晚上都會感到饑餓。四天不殺戮就會讓我受不了。我曾經試過,到了第五個晚上我就會虛弱得連棺材蓋也抬不起來。於是,我每四個夜晚至少殺戮一次。


    在最初的幾個月裏,我異常放蕩。每一次的殺戮都比上一次更加驚心動魄,充滿令人顫栗的美味。


    僅僅是看一眼那赤裸的咽喉都會刺激我獸性的欲望,令我口不能言,無力節製。當我在寒冷無情的黑暗中睜開雙眼時,我心中隻能想到人類的肉體,空無的手中充滿對人類軀體的感觸和無比的渴望。整個夜晚我無心他顧,隻有當我那強有力的手放在犧牲者身體上的時候才能得到滿足。


    在殺戮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溫暖芬芳的鮮血充溢著我的身體,熱流湧上我的麵孔,甜美的悸動感覺長久在身體裏縈回。


    僅僅是這一點就足以徹底吸引年輕的我。


    但瑪瑞斯並不希望我這年輕急躁的嗜血動物夜複一夜沉溺血宴,隻知饕餮,頭腦空空。


    “你得開始認真學習曆史,哲學還有法律了。”他說,“你注定不能去帕多瓦大學讀書了,你注定忍耐。”於是每當我們結束夜晚的秘密使命,他就逼著我回到溫暖的宮殿裏去讀書。他希望我同利卡度以及其他男孩們保持某種距離,以免他們對我發生的變化產生猜疑。事實上,他說盡管他們未必能夠清醒地意識得到,他們還是“知道”我所發生的變化。他們的身體本能已經告訴他們,我不再是凡人。盡管再過一段時間,他們的意識才能接受這個事實。“你隻需對他們表現出禮貌與愛,以及徹底的寬容。但是要保持距離。”瑪瑞斯告訴我,“一旦他們意識到了這不可思議的事實,你得向他們保證,你不是他們的敵人,你仍然是他們所愛的那個阿瑪迪歐,盡管某種改變發生在你身上,但你在他們麵前卻仍然是原來的你。”我理解了。我立刻就感覺到對利卡度和其他男孩們更深的愛情。“但是主人,”我問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對他們感到不耐煩嗎?他們思維遲緩而且笨拙。我也愛他們,但是你在他們麵前一定比我更有優越感。”“阿瑪迪歐,”他溫和地說,“他們都會死的。”他臉上頓時充滿悲傷。我頓時感悟到了他那充滿情感的悲傷。它噴湧而出,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他們都遲早會死,而我則永生不朽。從那以後,我對他們更加耐心了,我盡情地觀察他們,研究他們,但卻不讓他們知道。但他們言行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如此奇異地熠熠生輝,這是因為……他們遲早都會死。太多太多東西需要描述了。此刻簡直難以盡述在最初的那幾個月裏發生的事情。況且那時我也不能了解,哪些事情後來會對我產生深遠的影響。


    我目光所及之處都能看到事物演變的過程,隨處都可以嗅到腐敗的氣息,但我也能夠看到生長的神秘,萬物竟然就是這樣欣然孕育花朵,不斷成長的,這簡直是魔術般的力量。一切都在發展變化,最終走向成熟或跨入墳墓。這一切真讓我心醉神馳。但我並不樂於見到人類心誌的消逝與死亡。


    我在政府和法律的學習方麵困難重重。盡管我的閱讀速度變得很快,對語法也有迅速的理解力,但是對於那些來自古老年代的羅馬法,以及被稱為《民法大全》(corpusjuriscivilis)的東羅馬帝國的偉大法典——主人稱其為有史以來最完美的法典——我還是提不起起興趣。“世界確實是在不斷進步,”瑪瑞斯教誨道,“每一個世紀,文明都愈發向著正義傾斜。平凡的人們邁出偉大的步伐,分享本來由強權者所占有的財富;而藝術也在隨著人類自由的增長不斷進步,變得更富於創造力和想象力,變得更美。”我隻能從理論上了解這些。我對法律不存信心也沒有興趣。事實上,我對主人的觀念懷有輕蔑之情。啊,我是說,我並不是輕視他本人,但我確實對法律,法製機構以及政府組織懷著隱隱的鄙薄。這一鄙薄非常之徹底,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主人卻說他能夠理解我的想法。


    “你來自一個黑暗的野蠻國度,”他說,“我真希望能把你帶到兩百年前,拔都還沒有到來的時代——就是這位成吉思汗的兒子,將俄羅斯富麗的基輔劫掠一空——在那個時候,聖索非亞大教堂的穹頂還是純金製成,她的子民則生機勃勃,充滿希望。”“古老的光榮隻能令我作嘔,”我不想惹他生氣,隻是靜靜地說道,“我從孩提時代就聽夠了這些發生在久遠年代的故事。我們居住在結冰的河流邊,破舊的木頭房子裏麵,我坐在火邊瑟瑟發抖,耳聽著這些陳詞濫調,任憑老鼠在屋子裏跑來跑去。這些一點都不美,除了那些聖像,還有父親口唱的歌曲。啊,是的,在我們所說的那片廣袤無邊的土地上隻存在墮落。除非你親自到達那裏,你是不可能理解俄羅斯的——除非你曾經像我一樣,跟隨父親穿越苦寒的森林,去到莫斯科,諾夫哥羅德,或東方的克拉科夫,”我的語氣失去了控製,“我再也不願回想那些時光與那些地方,”我說,“生活在意大利的人是絕不可能忍受那種地方的。”“阿瑪迪歐,法律與政府的進步在每一個國家和人民之中都是不同的。很早以前,我曾經告訴過你,我選擇威尼斯是因為她是一個偉大的共和國,她的人民都是從事貿易的商人,並籍此與塵世相聯。我熱愛佛洛倫薩是因為那偉大的銀行家族美迪奇,他們並不是徒有貴族稱號而不勞而獲的老爺,隻知道憑著生來具有的特權嘲笑別人的努力。意大利一切偉大的城市都由勞動者,創造者與行動者們所締造,因此在這裏,一切組織與係統也都得到更大的認可,而男人與女人們在生活中也能隨時享有更多的機會與自由。”這場談話令我氣餒。這些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阿瑪迪歐,世界現在是屬於你的,”主人說,“所以你必須從長遠的角度去看曆史。世界的狀況會不時逼迫著你,最後,你將像所有永生者一樣發現,不能將自己的心靈摒除在塵世之外,特別是你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我故意唱反調,“我覺得自己可以閉上眼睛。人們成為銀行家還是商人,這同我有什麽相幹?我有什麽必要關心自己所在的城市是否由商船艦隊所營造?主人,我寧可永遠凝望著宮殿裏的圖繪。我甚至還沒有開始觀察《三聖賢之旅》上麵的細節,這裏還有其他那麽多油畫,更不用說整座城市裏麵的全部。”他搖頭。“對繪畫的研究最終會引導你研究人性,而對人性的研究終將使你對整個世界上人類的狀況感到歡喜或悲傷。”我不相信他所說的,但是仍然無法改變課程。我還是得按部就班地學習。主人比我具有更多能力,但他告訴我,隨著時光流逝,我也會掌握這些。如果條件適宜,他可以用意念製造火焰——也就是說,他可以引燃塗滿樹脂的火把。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攀著窗台登上一所大廈,動作極為優雅。他可以下潛到大海的任何深處。當然,他那吸血鬼的視覺和聽覺也比我更敏銳有力,而當聲音侵入我們的耳朵時,他也知道如何大力地將它們摒除在外。我也必須學會這一項技能,事實上我學得異常刻苦,因為威尼斯總是充斥了那麽多刺耳的嘈雜和祈禱。


    但他還具備一項我沒有的能力,那就是他可以快速地淩空長途飛翔。他已經向我展示過多次,但是每當他把我托舉而起,攜著我飛在空中時,他都會讓我蒙住臉,或者把我的頭壓下來,這樣我就不能看到我們是怎樣地到達了什麽樣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何以對此諱莫如深。終於有一個晚上,他拒絕帶我飛去裏多島觀看晚宴上的煙火表演和水麵上燈火通明的大船,我這才向他逼問。


    “這是一種令人驚怖的力量。”他冷冰冰地說,“雙腳離開大地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起初還沒有這樣災難般的感覺,但一旦掌握了技巧,可以慢慢升到天穹的最高處時,就會從靈魂深處感到刻骨銘心的寒冷。這力量不僅是超自然的,簡直是淩駕自然之上的。”我可以看出他對此感到痛苦,他搖著頭。“這是真正非人類的能力,我無法從人類那裏學習如何善用。在我其他的能力領域,人類是我的教師,他們的心靈就是我的學校。但這個能力卻使我變成魔法師,成為巫人與術士。這是很誘人的,我甚至會被這種感覺所奴役。”“怎麽會這樣呢?”我問。他悵然若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最後甚至有一點不耐煩。


    “有時候,阿瑪迪歐,你簡直是在對我嚴刑逼供。就好像我非得監護你一樣。相信我,我可不是。”“主人呀,是你締造了我,你堅持我必須順從你的意誌。如果不是你要我做這一切,為什麽我非得閱讀艾博拉德的《我的慘痛生涯》(historyofmycmities)以及牛津大學的東斯哥德的文章不可?”我停住了,突然想起了我的父親,還有我對他尖酸刻薄,無休無止的頂嘴。我感到沮喪。“主人,”我說,“你就解釋給我聽吧。”他做了個手勢,好像在說,“啊,很簡單的。”“好吧,”他開口繼續,“是這樣,我可以升到高空,並且快速移動。通常我並不能穿越頭頂的雲層。但是我可以快速地飛行,以至於大地在我下方成為模糊一片,當我降落時,甚至會發現自己正置身陌生的陸地。但是我告訴你,這樣一樁強大的魔力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和諧,充滿困擾的事情。在使用這個法術之後,我會感到失落,暈眩,有時甚至會感到喪失目標乃至生存的意願,這種運動過於迅速,也許就是這樣。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些,現在我全都告訴你了。你還隻是個小男孩,你是不會明白的。”我確實不明白。但是很快,他就希望我們進行一樁以前從未有過的長途旅行。我們從太陽落山到華燈初上的幾個小時之內竟然到了那遙遠的城市佛洛倫薩!這真令我大吃一驚。


    ——這裏與威尼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我靜靜地走在風情迥異的街道,步入風格完全不同的教堂與宮殿,這才初次理解了主人的意思。要知道,我以前曾同瑪瑞斯的凡人學徒們一起來過佛洛倫薩。但是那時的鳥瞰怎比得上如今身為吸血鬼的洞察。我現在的感官能力直如神祉。


    但此刻是沉沉暗夜。城市安憩在晚鍾聲裏。佛洛倫薩的石頭顏色更為深黯,呈現土褐色,令人聯想起城堡的磚石。街巷陰沉狹窄,不像威尼斯那樣有粼粼水光從下方映照。她的宮殿也不像威尼斯那樣的極盡奢華,富於精美的摩爾風格,正門前也沒有威尼斯常有的光彩照人的石雕。佛洛倫薩宮殿的富麗比較內斂,表麵看上去就同意大利的其他普通城市沒什麽兩樣。但這座城市富甲一方,人口繁多,人們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喜色。


    這座城市裏麵還有洛倫佐大教堂。上麵描繪著美迪奇的畫像,我的黑暗重生之夜所見的那幅瑪瑞斯的摹擬作品就是以他為主角的,他在幾年前已經去世。


    我們發現這座城市異常繁忙,盡管夜色已深,男人和女人們還在硬石鋪就的街道上留連不去。而在城市的主要廣場之一,西納裏亞廣場上空,籠罩著一股無休盡的險惡戾氣。


    當天無疑曾經舉辦過一場死刑,這在佛羅倫薩或威尼斯早已司空見慣。是一場火刑。盡管刑場已在白天打掃幹淨,我仍然能夠嗅見木頭和烤焦的肉體氣味,


    我對這種事情有種本能的厭惡,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的。我小心翼翼地經過刑場,不希望被這樁殘忍暴行的可怕遺留物刺激到。


    瑪瑞斯一直都小心告誡男孩們不要“享受”這樣的場麵,而要在精神上設身處地地為受刑者想,這樣我們才能從所見的一切中學到盡可能多的東西。你可以從曆史書中讀到,圍觀死刑場麵的群眾通常是無情而野蠻的,通常是肆意辱罵著受刑者。而我們,瑪瑞斯的男孩們卻總是很同情那被吊死或燒死的人。總之,瑪瑞斯把這件事變得毫無樂趣。


    當然,這類儀式一般都是在白天舉行。瑪瑞斯是從不出席的。


    此刻,我們正步入佛羅倫薩偉大的西納裏亞廣場,我看出他對依然在空中飛揚的灰燼和惡臭耿耿於懷。


    我也注意到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別人身邊滑過,如同兩道迅捷飄浮的黑影。我們的腳完全沒有聲音。這種潛行的本事也是我們的吸血鬼天賦之一,這讓我們可以以天然的優雅,迅捷敏銳地躲避任何來自人類的觀察與防範。


    “就好像我們根本是隱形人一樣。”我對瑪瑞斯說,“任何事情也不能傷害我們,就好像我們並不真正屬於這裏,很快又要離去。”我抬起頭來,望著廣場前方的崗樓。“是的,但是要記住,我們並不能真的隱形。”他低聲說。“但今天死去的是什麽人?他的死令人們心中充滿痛苦與恐懼。聽,一些人心滿意足,而另一些人在默默哭泣。”他沒有回答。我感到一陣不安。


    “這是怎麽回事?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死刑。”我說,“整個城市是這樣的戒備而動蕩不安。”“被處死的是他們偉大的改革家,薩沃那洛拉”瑪瑞斯說,“他先被處以絞刑,然後在這裏用烈火焚燒。感謝上帝,在遭受火舌吞噬之前,他就已經死去。”“你希望對薩沃那洛拉仁慈?”我疑惑地問,薩沃那洛拉在一些人心目中是偉大的改革家,我卻覺得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他猛烈抨擊所有的感官享樂,而主人認為值得學習的一切,此公都認為根本是不合法的。“我希望對所有人仁慈,”瑪瑞斯示意我跟上他。我們向附近的街道走去。我們終於離開了這可怖的地方。


    “就連這一位勒令波提切利把他的巨作付之一炬的人也不例外嗎?”我問,“你曾經多少次地把你的畫上學自波提切利的細節指點給我啊,你希望我永遠記住那優雅的美。”“你想一直跟我爭辯到世界末日嗎!”瑪瑞斯說,“我很高興地看到我的鮮血在各個方麵都賦予你新的力量,但你難道就非得質疑從我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不可?”他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令周圍的燈火猛烈地搖曳,照亮他半是譏諷的笑臉,“有些學生就是喜歡這樣,他們相信更為偉大的真理總是在教師和學生持續不斷的鬥爭中產生。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認為你應當安靜地接受我的教誨,至少應當先過一過腦子再來同我頂嘴。”“你試圖對我生氣,但是你做不到。”“啊,你這小糊塗蟲!”他咬牙切齒,加快腳步走在我前麵。佛羅倫薩的狹小街道陰鬱沉悶,更像是一座大房子的門廊。我懷念著威尼斯的微風,或者說,我的身體出於習慣想念著威尼斯。我在這裏完全心不在焉。


    “別這麽生氣嘛,”我說,“他們為什麽當初會選擇薩沃那洛拉?”“隻要給人們足夠時間,他們會選擇任何人。薩沃那洛拉聲稱自己是一名先知,上帝賜予他神聖的啟示:此刻正值世界末日。相信我,這是大部分無聊的基督徒們對世界最古老的抱怨。世界末日!最後審判!基督教就是一種建立在我們生活在世界末日的觀念之上的宗教!人們輕易忘記了過去的錯誤,隻會為最後的審判塗脂抹粉。”我苦笑起來。我其實是很想表達這樣一種強烈的情感,我們一直都生活在世界末日之中,這種感情之所以會銘刻在我們的內心,隻因為我們不過是凡夫俗子。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必死的凡人,隻不過這個世界仍然是凡人的世界而已。此時我似乎更加透徹地了解了在那遙遠的基輔,刻意籠罩在我頭上的那片陰霾。我仿佛再次看到那泥土的地下墓穴,半埋葬的僧侶們鼓勵著我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盡快擺脫這種情緒。此刻佛羅倫薩是如此明亮。我們正步入聖母百花大教堂前麵火把通明的大教堂廣場。


    “啊,我的學生有點心不在焉。”瑪瑞斯譏誚地說,“是的,我很高興看到薩沃那洛拉的統治不再繼續。但是為某事的結束而感到快樂,並不意味著認同人類曆史上永無休止的殘酷行為。我希望有其它方式。公共處刑應當在各個方麵都有所改變。它對公眾來說,應當是沉悶乏味的。而在這裏,特別是在佛羅倫薩,公共死刑完全是一場盛大的景觀。佛羅倫薩人喜歡這個,就好像我們喜歡賽舟會和遊行一樣。薩沃那洛拉就這樣麽死了。他活該死,他預見到甚麽世界末日,詛咒他的王公學生們,要求偉大的畫家們毀去他們的作品。他死後應當下地獄。”“主人,快看,洗禮池。我們過去看看那些大門吧。那些宮殿裏幾乎沒有人。來吧,我們去看看那些青銅浮雕。”我扯著他的袖子。他跟上我,停止了抱怨,但仍然顯得與平時不同。


    你如今仍然能在佛洛倫薩見到我當年極其渴望的那些浮雕,事實上,我此刻向你描述的佛洛倫薩與威尼斯的珍品中,大部分都得以保存下來。隻要到那裏去定能一覽無餘。我最喜歡大門上lorenzohiberti雕刻的花紋,還有andreapisano所刻的施洗約翰生平事跡。我以吸血鬼敏銳的視覺研究著青銅圖案上的每一個細節,不禁無比歡喜地歎息。


    時至今日,那個時刻在我腦海中如此清晰。我想我當時一定是相信,我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再也不會為任何事傷悲,吸血鬼的血液就是拯救我的香膏與沒藥。很奇怪,就是現在,當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又再度這樣想了。


    盡管我現在鬱鬱寡歡,恐怕永遠不會再有快樂,我卻可以再次肯定肉體欲望的重要性。我想起20世紀的d.h勞倫斯在描寫耽於肉欲的意大利時,引用布萊克的詩句“老虎,老虎,在夜晚的叢林裏焚燒光明。”他還寫道:“肉體至高無上,吞噬一切,最終成為一場華麗恢弘的熊熊大火,燃燒整個森林。”“隻有一種方法通向永恒的火焰——那就是肉體的至高喜樂。”不過我此刻把話題扯遠了,偏離了主題。我想《吸血鬼萊斯特》可以闡明我的觀點——萊斯特是比我更有技巧的敘述者,他也喜歡威廉姆·布萊克的那個關於夜晚之虎的意向。不管他願不願承認,他在他的書裏也同樣借用了這個比喻。現在我得趕快回到我的故事。我在大教堂廣場與瑪瑞斯並肩而立,良久,我們凝視著吉貝爾蒂熠熠生輝的天才作品,栩栩如生的魔女和聖徒,如一曲青銅凝成的詠唱。


    我們一直看了好久好久。瑪瑞斯柔聲說,如果不是威尼斯,他一定會選擇佛羅倫薩,隻為她隨處盛開的美麗花朵。


    “但我不能住在沒有海洋的地方,就算是這裏也不行,”他向我傾吐心聲,“況且,你可以四麵看看,這座城市總是膽戰心驚地將她的財富聚斂在陰影之下,而在我們的威尼斯,人們用璀璨的寶石裝飾著宮殿的大門,任憑它們在萬能的上帝麵前與月色爭輝。”“主人,我們是否為他服務?”我逼問道,“我知道你譴責那些撫養我長大的僧侶,你也譴責薩沃那洛拉的瘋狂,但是你是否將與他們殊途同歸,引導我走向同一位上帝?”“是的,阿瑪迪歐,就是這樣。”瑪瑞斯說,“但身為異教徒,我不願簡單地認同這個表述,以免你誤解了這件事的複雜性。但我確實是這樣的,我在鮮血之中發現了上帝,我在肉體之中發現了上帝,通過聖餐禮上的麵包,神秘的基督的肉體與鮮血將永遠棲居在他的信徒體內,這個儀式決非偶然。”我被這番話深深打動。仿佛那早已被我背棄的太陽複又升起,為我照亮漫漫長夜。我們從邊門踱入深黯的大教堂。我停下腳步,望著長長的石頭門廊盡頭的祭壇。


    我是否能以某種新的形勢信奉基督?我畢竟還是不能永遠同他一刀兩斷。我想把這些惱人的想法說給主人聽,基督……新的形式,我無法解釋的形式……最後我說:“我說不清楚。”“阿瑪迪歐,我們誰也說不清楚,所有正在經曆著曆史的人都無法說清。一切偉大的事物總是要待到幾個世紀之後才會有定論;關於上帝的話語和教條在他身後步履混亂,模糊不清,基督講給清教徒的是其中的一條道路,饑餓泥濘的修道士們走上另一條道路,而遍體鍍金的洛倫佐·德·美迪奇則選擇以黃金,繪畫和拚嵌彩石來供奉他的上帝。”“但基督不是活著的主嗎?”我低聲說。他沒有回答。


    我的靈魂深處感到一陣刺痛。瑪瑞斯執起我的手,說我們該走了,我們要偷偷去聖馬克修道院看看。


    “這裏可是裁決薩沃那洛拉的神聖之地,”他說,“我們得偷偷溜進去,別讓那些虔誠的院士們發覺。”我們再一次以魔法般的力量溜了進去。我感覺到主人強有力的臂膀攜引著我從一處穿行到另一處,我甚至看不清門框。我知道他想帶我看看弗拉·安吉利科的作品,這位畫家早已去世,他是一個畫僧,畢生都致力於為這座修道院繪畫。很久以前,在那遙遠黑暗的洞穴修道院,我差一點也成了類似的角色。隻是幾秒鍾的功夫,我們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聖馬克修道院方形回廊之間潮濕的草坪上,這座寧靜的花園被米開洛佐修建的涼亭環繞,四麵是高高的牆壁。


    我的吸血鬼聽覺頓時就捕捉到很多祈禱的聲音。那是絕望而激動的祈禱,來自曾經對薩沃那洛拉表示忠誠或同情的人。我掩住耳朵,仿佛這愚蠢的人類手勢可以向神明表示:我再也受不了這些話了。


    主人用安撫的聲音對我言語,打破了這些思想的長驅直入。


    “來吧,”他握住我的手,“我們一間間屋子地看,這裏對你來說已經足夠亮了,你可以看清那位僧侶的作品。”“你說所有僧侶臥室裏的畫都是弗拉·安吉利科畫的?”我還以為他的作品一定是放在禮拜堂或者其他公共房間。“所以我才帶你來看,”主人說著,帶我走上樓梯,步入一座寬闊的石頭回廊。他打開邊上的第一扇門,我們輕捷無聲地步入,根本沒有驚醒睡在裏麵的那個僧人,他蜷縮在硬梆梆的床板上,額上冷汗涔涔。“別看他的臉,”主人柔聲說,“否則你會看到他痛苦的夢魘。現在來看看這麵牆壁吧,看吧,你看到了什麽?”我頓時憬悟。是的,弗拉·安吉利科原名喬凡尼,是崇高的技藝使他享有聖安吉利科的美名。他的作品是我們時代的感官之美與舊時代虔誠棄世藝術的奇妙結合。我凝望著這幅耶穌在客西馬尼花園被捕的壁畫,透視法明亮優雅,無懈可擊。瘦削平板的人形很像被刻意拉長的俄國聖像風格,但人物的麵龐柔和可親,表情誠摯感人。所有人都被賦予某種仁慈善意的光輝:耶穌正在指責弟子中有人出賣他,門徒們隻能眼巴巴地望著他,一個頂盔冠甲的不幸士兵,正準備把耶穌帶走,其他士兵則旁觀著這一幕。


    我被這無可置疑的善意所震撼,這是一種極富感染力的純真,這一情景揭開了世界得到拯救的序幕,而畫家對他筆下這場悲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懷有崇高的憐憫之情。


    瑪瑞斯很快把我帶進另一個房間,他無聲地打開門,熟睡的房主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裏的圖也是在耶穌蒙難的客西馬尼花園,耶穌在被捕前,和門徒們在一起,其他人都睡熟了,而他孤獨一人向那天上的父祈求力量。作為一個俄羅斯人,我馬上就捕捉到了其中舊式風格的影響。衣服上的褶皺,拱門的使用,人物頭上的暈光,整幅畫麵的協調整飭無不與舊時代相連,但畫麵上仍然閃爍著全新的意大利式的溫暖光輝,她那無可否認的對人性的熱愛,就主耶穌本人也具備強烈的人性。


    我們一間間屋子地看過去,飽覽著耶穌的生平,最初的聖禮上,耶穌獻出象征他的肉體與鮮血的麵包,這是多麽感人啊。在做登山寶訓的時候,崎嶇的岩石環繞著耶穌和他的聽眾,仿佛為他披上高貴華麗的長袍。


    我們走到受難像前,耶穌的屍體被交給聖母瑪麗亞,這張畫裏麵我主臉上的痛苦神情簡直令我心碎。聖母臉上的悲慟充滿關切之情,她身邊的聖徒一臉恭順,生著一張溫和白皙的佛洛倫薩人的麵孔,和這城市千百個普通人像沒什麽兩樣,隻是多了一圈棕色短髭而已。


    看到最後一幅畫時,我認為自己完全領會了主人的這一課。這幅畫的舊式風格更為明顯,與我那童年時代掌握的珍貴技藝緊密相連。這充分顯示了作畫的這位隸屬多米尼克僧團的僧侶從容而又熾烈的不朽天才。我們靜靜地離開了這充滿淚水和頌禱的,整潔可愛的所在。


    我們投身夜色,在寒冷與喧囂的黑暗中趕回威尼斯。當我們到家的時候,離天明還有片刻,可以在燈火溫暖的豪華臥室中坐下來傾談。


    “你看到了,”瑪瑞斯問我,他坐在桌邊,手裏拿著鋼筆,邊說話邊蘸著墨水,打開他大大的日記本,“在那遠方的基輔,修道室如同潮濕的土穴一般,聖潔無比,但卻陰森黑暗,如同一張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最終會侵蝕所有的生命,毀掉一切藝術。”我抱緊雙臂,渾身顫抖,凝視著他。“但在佛洛倫薩,在這裏,弗拉·安吉利科這位聰慧的教師把什麽樣的傑作遺留給了他的兄弟們啊!這樣恢弘的畫麵定能使他們每時每刻都記得我主所經曆的苦難。”他低頭寫了幾行字,然後繼續說道,“弗拉·安吉利科從不輕視能夠悅人眼目的工作,他願讓上帝賦予人間的所有美麗色彩充溢人們的視線,因為正是上帝賜予了人類雙眼。他情願這樣,阿瑪迪歐,而不是……而不是讓這些作品被禁閉在黑暗的地穴裏。”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這些本來是一回事。穿過修道院安靜的臥室,觀賞一位僧侶的作品,原來是為了驗證主人的理論。“這是一個光輝的時代,”瑪瑞斯輕聲說道,“古代的優秀遺產被重新開掘出來,並賦予全新的形式。你問我基督是不是我們的主,阿瑪迪歐,我告訴你,他有這個可能。因為不管是否出於自覺,他讓我們相信,他和他的使徒們一生隻傳播愛……”我知道他還沒有說完,於是等待他繼續說下去。房間裏是如此溫暖,潔淨而明亮,令人愉悅,而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時刻的瑪瑞斯,頎長挺拔的他披散金發,褪下了紅色的披風,手中執筆,安謐地深思,深邃的藍色雙眸仿佛穿越此際,穿越他所生活過的任何漫長時代,上下求索著真理的麵容。那本厚厚的日記放在書桌的一個台子上,提供最舒適的角度,小巧玲瓏的墨水瓶被安置在精雕細刻的銀池裏。他身後是一個巨大的銀製燭台,上麵燃著八隻粗圓的蠟燭,燭台上滿是浮雕華麗的小小天使,翅膀伸展,呼之欲出,蓬鬆的卷發覆著豐滿圓潤的麵頰與安詳的眼睛。


    純淨的熔蠟淌過銀燭台,卻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小小的天使們仿佛充當著瑪瑞斯的聽眾,那麽多小小的臉兒漠然地迎向虛空。


    “我的生命裏不能沒有這種美,”我本想等他繼續,結果卻突然說道,“沒有了美,我將無法忍受。啊,上帝,你無疑曾在我出生的國土,向我顯現過地獄的形狀。”主人傾聽了我這小小的祈禱與懺悔,這絕望的辯解。“如果基督是我們的主,”他回到剛才的話題,繼續我們的課程,“如果基督是我們的主,那將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奇跡,這基督教的神秘——”他的雙眼充盈了淚水,“我們的主親臨人世,以凡人的肉身在我們中間出現,隻為更好地了解我們。啊,人類的奇想所能造就過的神祉中,還有哪一位能比這位道成肉身的神明更好?是的,我要告訴你,你的基督,他們的基督,乃至基輔僧侶們的基督,他就是我們的主!但永遠要提防他們以他的名字說出的謊言與做出的事情。當薩沃那洛拉嘉獎入侵佛洛倫薩的外敵時,會呼喚他的名字;而那些把薩沃那洛拉判為偽預言家活活燒死的人,他們也同樣口稱上帝之名,當他們燃著薩沃那洛拉搖擺身軀下麵的柴堆時,他們也同樣呼喚著我主基督。”我泣不成聲。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或許是在想著我的事情,又或者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之後他再一次飽蘸了墨水,低頭寫了很久,比人類書寫的速度快很多,但字跡依然圓熟優雅,而且文不加點。


    最後他放下筆,看著我笑了起來。


    “每次我想要帶你去見識一些事情,結果總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今晚本想讓你看看,我們可以輕易地旅行到任何地方,但飛行又是多麽危險;還有,我們應當謹慎使用這種可以偷偷進出的能力。但是你瞧,最後產生的效果是多麽的不同。”我沒有應聲。“我希望你有所敬畏。”他說。“主人,”我用手背擦幹眼淚,“等時機到來的時候,再來期待我的恐懼吧。你知道我一定能擁有這種力量,我可以感覺得到。至於現在,我認為它很偉大,因了這種力量,我的心中有了一個陰暗的想法。”“什麽想法?”他極其溫和地問,“你這天使般的麵孔應當像弗拉·安吉利科畫上的天使們一樣永遠充滿歡悅。可是我此刻在你臉上看到了什麽樣的陰影啊。你有什麽樣的陰暗想法?”“帶我回去,主人,”我渾身顫抖,但畢竟還是說出來了,“用你的力量穿越歐洲大陸,讓我們去往北方。帶我回到那片荒蠻殘忍的土地,我心目中的煉獄。帶我回到基輔去。”他遲疑不答。長夜將近,黎明快要來臨。他收拾起披風和長袍,站起身來,攜著我走上屋頂。


    我們可以看到亞得裏亞海的邊際,銀色的波濤映著月光與星輝,港口裏麵桅杆林立。遙遠的島嶼隱約有燈火閃耀。略帶鹹味的微風帶來大海清新的消息,這對於一個對大海已經毫無畏懼的人來說更是甜美。


    “你提出了一個勇敢的請求,阿瑪迪歐。如果你真的願意如此,明晚我們就可以出發。”“你以前曾經作過這樣遠的旅行嗎?”“以空間而論或者有過很多次,”他說,“但是在理解與認知上卻從未有過。”他擁緊了我,帶我回到棲身的墓穴。肮髒的石階邊睡著窮困交加的人們,我們從他們身邊穿過,回到我們的地下室。我感覺全身發冷。“啊,請為我點燃火把。”我說,“我渾身發抖,我想要看到黃金圍繞在我們身邊。”“來了,”他說。我們站在我們的墓穴,身邊是兩具極盡奢華的棺槨。我把手放在我那具石棺的蓋子上,突然產生了某種預感:我所深愛的一切畢竟不會長存。


    瑪瑞斯定然注意到了我的遲疑。他伸出右手穿過燃灼的火焰,用溫暖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龐。在升起的熱流中親吻著我,他的吻同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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