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宮殿的門廳寬闊高大,絕對是一個就死的好地方。大廳裏空空蕩蕩,沒有什麽遮擋住那光彩輝煌的拚嵌地板,於是上麵樣式華美的彩色大理石板就暴露無遺,它們層層環繞,拚成盤旋的花朵和小小的鳥兒。我們即將在這片空曠的場地開始殊死的廝殺,我們之間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我尚未意識到自己完全不精劍術,毫無天賦,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衝向那英國人。如果我的主人在場,將會建議我怎樣做呢?我頭腦中對此也沒有哪怕是絲毫模糊的概念。


    我向哈洛克爵士作了幾個冒險的刺擊,而他輕而易舉便避開了,我幾乎失去了信心。我想自己應當鎮靜沉著,也許應該轉身逃跑,正在此時,他卻揮舞匕首,劃傷了我的左臂。這刺傷令我痛楚而激怒。


    我再次撲向他,非常僥幸地割過他的咽喉。雖然隻是一個小創口,但鮮血很快從他的束腰上衣下麵激湧而出。他同我方才一樣震怒。


    “你這可憎該死的小魔鬼。”他說,“你引誘我迷戀上了你,這樣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遺棄我,拋棄我嗎?你答應過我你會回來!”事實上,在我們打鬥的全程中,他一直都這樣汙言穢語地叫罵不停。他似乎需要這個,仿佛這是沙場上為他助威的戰鼓。“來吧,你這卑鄙下流的小天使,我要把你的翅膀活活撕下來!”他說。他一連串的猛攻逼得我連連後退,我步履蹣跚,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但還是掙紮著爬了起來。從低處冒險地突刺他的陰囊,這令他一驚。我撲向他,意識到這一攻擊毫無益處。


    他避開我的鋒芒,嘲笑著我,用他的匕首向我進逼,這一回直指我的麵頰。


    “蠢豬!”我忍不住罵道。我從未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虛榮。我的臉,沒錯,他劃傷了我的臉。我感到鮮血正從我臉上的傷口涔涔而下。我忘記了劍術中所有搏擊的規則,再次衝向他,我的劍在空中揮舞,劃出道道猛厲瘋狂的弧線。正當他狂暴地左支右絀之際,我伏下身去,一把將匕首搠入他的小腹,向上一挑,直觸到他厚硬的鍍金皮帶方才止住。他雙手猛攻,想殺了我,而我及時向後退卻,武器從他的手中落下,他像尋常人一樣,伸手去捂住傷口。


    他雙膝跪倒在地。


    “結果了他!”利卡度喊道。而哈洛克爵士已經站起身來,儼然恢複了尊嚴。“現在就結果他,阿瑪迪歐,否則就讓我來,想想看,他在我們的房頂下麵都做了些什麽!”我舉起長劍。男人帶著痛苦呻吟掙紮,卻突然用他鮮血淋漓的手一把抓起劍來向我揮舞。他站起身來,做勢欲撲。我跳開了,他重又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虛弱不堪。腹上的傷口折磨著他,手中的劍砰然落地。他一時不能死去,但完全失去了戰鬥的力量。


    “啊,上帝啊!”利卡度說。他握緊匕首,但顯然不願出手攻擊這手無寸鐵的垂死之人。英國人雙膝著地,側身倒下。他把頭靠在石板上,麵孔痙攣抽搐,深沉地呼吸著,神色凝重。他痛苦萬分地垂死掙紮著。


    利卡度走上前來,用手中長劍抵住哈洛克爵士的麵頰。


    “他快死了,讓他靜靜死去吧。”我說。但那男人還在苟延殘喘。我想一劍殺了他,我真的想。但我怎麽能夠殺害這樣一個寧靜而英勇地倒下的人?!


    他的雙眼中浮現起一種聰敏而富於詩意的神情。“那麽,就這樣在此結束?”他的聲音如此低微,利卡度可能根本就聽不到。“是的,都結束了,”我說,“尊嚴地結束一切吧。”“阿瑪迪歐,他殺害了兩個孩子!”利卡度說。“拾起你的匕首,哈洛克爵士!”我說,我把武器向他踢去,正送到他手裏。“把它拾起來,哈洛克爵士。”我說。鮮血從我的臉上流淌而下,直流入我的頸項,又粘又癢,真讓我受不了。我想趕快去拭幹我的傷口,不想再同他糾纏。他仰麵躺著。鮮血從他的內髒和口中噴湧而出。他的呼吸更加艱難,麵孔卻更加濕潤亮澤。看上去仿佛恢複了青春,就像他威脅我的時候一樣青春煥發,儼然是一個火紅頭發,發育過度的大男孩模樣。


    “當你開始流汗的時候想起我,阿瑪迪歐,”他聲音嘶啞,氣若遊絲,“當你也意識到自己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想起我吧。”“殺了他!”利卡度低聲說道,“這傷口足以讓他掙紮兩天才活活死去。”“你也活不了兩天了,”倒在地上的哈洛克爵士氣喘籲籲地說,“因為我的武器上是喂毒的。你的眼睛有感覺了嗎?你的眼睛,此刻一定在燃燒,對不對,阿瑪迪歐?毒藥流進你的血液,首先就襲入你的雙眼,感到頭暈目眩了嗎?”“你這畜生!”利卡度說著,手中長劍刺入了哈洛克爵士的束腰上衣,一次,兩次,他直刺了三次。哈洛克爵士的麵孔痛苦地扭曲著,雙睫急速地顫抖,最後一股鮮血從他口中湧出。他死了。“毒藥?”我低聲說。“刀鋒上塗了毒藥?”我本能地撫摸著手臂上被他砍出來的傷口。其實我臉上的傷痕更深。“別碰他的劍和匕首,上麵有毒!”“他死了,來吧,我給你清洗傷口,”利卡度說,“不能再耽擱時間了。”他把我拖出大廳。“我們拿他怎麽辦呢,利卡度!我們該怎麽辦!主人不在,隻有我們,房子裏麵還有三個死人,也許一會兒又添一個。”我說著,聽到腳步聲從房間兩端傳來。小男孩們從躲藏的地方跑出來,我看到一位教師跟隨著他們,顯然剛才一直不讓他們出來。我對此有些不快。但他們畢竟隻是小孩子,而那個教師又隻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者。年長些的男孩們肯定都是按照習慣出門去了,或者隻不過是我一相情願的這麽想罷了。


    “來吧,我們得把他們安放到體麵的地方去。”我說,“別碰那些武器。”我向小一些的男孩門示意著,“我們來把他放到最好的那間臥室裏麵去,跟我來,還有那兩個男孩的屍體。”孩子們勉強地遵從了,有幾個已經開始哭泣。“你也來幫幫忙!”我對教師說,“當心看管那些有毒的武器。”他聽了,驚惶地瞪著我。“對,就是那個,它上麵有毒。”“阿瑪迪歐,你渾身是血!”他驚慌失措,顫抖地叫道,“是什麽有毒的武器啊?!仁慈的上帝啊,救救我們吧!”“啊,住手!”我說。但是我再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於是利卡度留下來負責處理屍體,我則衝進主人的臥室包紮傷口。我匆忙地把整壺水都倒進臉盆,攫過一張紙巾,擦拭著直流到頸項和衣服裏麵的鮮血。真是又髒又粘,我咒罵著。我頭腦暈眩,幾乎跌倒,隻得勉強扶住桌子,告誡自己不要上哈洛克爵士的當。利卡度是對的,哈洛克爵士一定是編造了一個劍上有毒的謊言!哼,什麽劍鋒上的毒藥!


    我一邊對自己胡言亂語,一邊卻低頭看向右手背上他的劍鋒劃出來的傷口。我的手腫脹了起來,仿佛被毒蟲叮咬過一般。


    我觸摸著我的手臂和臉,傷口都腫了,在創口之後浮現巨大的印痕。繼之而來的是暈眩的感覺。汗水從我額上涔涔而下,低落在臉盆裏,盆中的水全被我的鮮血染紅,豔麗如酒。


    “啊,上帝,這魔鬼竟然這樣對我,”我說。我轉過身來,感覺整間屋子開始傾斜,飄浮。我全身搖搖欲墜。


    有人扶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誰。我竭力試圖呼喚利卡度的名字,但舌頭好像糾粘在口中。聲音與色彩模糊做一團,灼熱而顫栗。繼之主人床上的刺繡華蓋卻異樣清晰地躍入我的眼簾,它就懸掛在我頭頂。利卡度站在我身邊,俯視著我。


    他絕望而急切地對我說著什麽,但我根本聽不清楚。他好像在說著……某種外國的語言,它很美,韻律鏗鏘,語音柔和。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熱。”我說。“我快要燃燒起來了。太熱了,我受不了了。我要水。帶我到主人的浴室裏去。”他好像很本就沒聽到我在說些什麽。隻是一遍遍地不斷求懇著。我感覺著他熾熱的手覆蓋在我頭上,令我幾欲燃燒。我請求他不要再碰我了,但他聽不到我的話語。同樣我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來。我想說話,但舌頭沉重腫脹。這一定是因為中毒的關係。我想放聲哭泣,卻根本無法出聲。我闔上雙眼。感覺自己在仁慈的力量下漸漸飛升。我看到一片廣袤而波光粼粼的海洋,波濤拍打著海中的島嶼,在正午的陽光下迂曲而美麗。我在這片海洋上漂流,不知道自己是枕著一葉木板抑或幹脆身下空無一物。不管怎樣,我可以感受到那水浪,直接感受到那溫柔起伏的波濤,巨大,緩慢,輕盈,攜著我忽忽悠悠,載浮載沉。在遠方的海岸,一座宏偉的城市在熠熠閃光。我一開始以為是多塞羅,或者根本就是威尼斯。我向那片陸地漂去,漸漸才發現它比威尼斯大很多,有著高聳巍峨的寶塔,光彩奪目,宛如純用炫彩琉璃砌成。啊,真是太美好了!


    “我就是要到那裏去嗎?”我自問。水浪似乎湮沒了我,但卻沒有窒息與潮濕,而是一種靜謐的,被強大光線所覆蓋的感覺。我正開雙眼,看到頭頂上深紅色的塔夫綢華蓋,金色流蘇從紅色的天鵝絨帷幕垂下,然後就看到了比安卡·索爾德裏尼正坐在我身邊。手裏握著一塊布巾。“劍鋒上的毒藥不足以殺死你,”她說。“隻會讓你大病一場。所以,聽我說,阿瑪迪歐,你要輕聲呼吸,下定決心與病魔鬥爭到底。你要想著,你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會令你強壯起來,你一定要有信心。對,你要慢慢地深呼吸,對,對,就是這樣。你要知道,毒藥是會隨著汗水一起排出去的。才不要相信這毒藥會要你的命,決不要恐懼!”“主人會知道的,”利卡度說。他的嘴唇顫抖著,眼中盈滿淚水,看上去憂鬱而悲傷。啊,這絕對是不祥之兆。“主人一定會知道的,他會知道發生的一切,然後中斷旅行,趕回家裏來。”“替他洗洗臉,”比安卡冷靜地說,“你也安靜一點。”她是多麽勇敢啊!我試著移動舌頭,但無法吐出言語。我想告訴他們,隻有當太陽下山之後,主人才有可能回來。還有機會,但也隻有到了那個時候,他才可能出現。


    我把頭轉向一邊,不再看他們。我的衣物仿佛在身上灼燒起來。


    “輕輕地,靜靜地呼吸吧,”比安卡說,“對,就這樣,不要害怕。”我在那裏躺了很久,頭腦中完全是清醒的。我感謝他們沒有尖聲叫嚷,他們的碰觸也不是太讓人難以忍受。但我流了那麽多的汗,絕望地渴望著片刻的清涼。我翻來覆去地掙紮著坐起來,感到非常惡心,想要嘔吐。他們扶著我躺了回去,令我感到極大的安慰。


    “握住我的手,”比安卡說,我感覺著她正緊握著我的手,她的手指纖小灼熱,事實上一切都是那樣的熱,像地獄一樣的熱。但我已如此病苦,根本無暇想到地獄,也想不到任何事情,隻想將五髒六腑都嘔吐得幹幹淨淨,然後想辦法涼快一下。啊,打開窗戶,讓冬天的寒風進來;我不介意,打開窗子吧!我的死亡似乎是個好大的麻煩事,除此無他。隻要能讓我感覺舒服一點,我並不介意死亡,也不在乎死後我的靈魂會去向什麽樣的世界。


    突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


    我感覺自己正向上升騰,好像有人抓著我的頭顱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引著我穿過了紅色的錦緞華蓋和整個天花板。我俯身看去,無比驚異地看到自己的身軀正躺在床上,華蓋和天花板也不能阻擋我的視線。


    我的容顏比自己以前所想的還要美麗得多。你知道,這是完全不帶感情色彩的客觀判斷。不過我的絕麗美色並不能令我感到絲毫快慰。我隻是單純地想著,這是個多麽年輕美貌的男孩啊。上帝賜予他何等的恩寵。看看他那雙纖長優美的手吧,它們倚靠在他身側的儀態何等動人,看看他的發卷,那黯翳的褐色。而那就是一直以來的我啊,我卻從不了解,也未曾認真考慮過這一點。我生平從未想象過自己的美貌會對他人產生什麽樣的影響。我根本就不相信人們的奉承,隻是蔑視著他們熱烈的激情。事實上,就連主人對我的愛慕也使他在我心目中顯得像是個軟弱而易受誘惑的生靈。但我現在了解為什麽人們會在我麵前失去理智。垂死地躺在那裏的那個男孩,那個使整個大房間裏的人們哭做一團的男孩,他已經瀕臨生命的盡頭,但看上去卻完全是純潔與青春的化身。


    房間裏的騷動令我困惑不解。


    為什麽每個人都在哭泣?我看到一位牧師走進門來,我認出他來自附近的教堂。我可以看到男孩們在和他爭吵,擔心他走近躺在床上的我,唯恐我看到他會害怕。這真是毫無意義的庸人自擾啊。利卡度何必把手緊緊絞在一起呢,比安卡又何苦那麽賣力地用濕布為我擦臉,何苦不住地說著那些溫柔卻顯然絕望的話語。


    啊,可憐的孩子,我想著。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有多美麗,就該對其他人有點同情心才對,如果你早知道這一點,也許會對自己多有點自信,更多為自己爭取。事實上,你隻不過是同周圍的人玩著狡猾的遊戲,因為你對自己毫無信心,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顯然,所有的錯誤都是從這裏發源的。但我就要離開這裏了!那股同樣的氣流正拖曳著我離開躺在床上的那具年輕美貌的軀殼,把我拖進上空的隧道,那裏正吹著狂暴,猛烈的颶風。


    風的氣流在我身周回旋,把我緊緊地卷入那個隧道。我可以看到它還在不斷地卷入其他人,隨著這狂暴急驟的風卷動。我看到注視著我的眼睛,我看到張開的嘴,帶著痛苦。我被越卷越高,但卻並不恐懼,我有種宿命的感覺。我對自己的處境完全無能為力。


    ——這是當你還是躺在那裏的那個男孩的時候犯下的錯誤,我發現自己正在這樣想著。但這實在令人絕望。正當我思考的時候,已經到了隧道盡頭,它煙消雲散,而我正置身那片美麗閃爍海洋的彼岸。我並沒有被波濤打濕,但我能感受到浪濤的拍拂,於是我大聲說道,“啊,我來了,我已經上岸了。看啊,那裏有玻璃雕砌的城堡。”我抬頭望去,看到那座城池離我還很遠,中間相隔數座濃鬱蒼翠的小山,山間有一條路通向城堡,道路兩旁開滿了繁茂華美的鮮花。這樣的花朵,形狀與花瓣,都是我見所未見。而我生平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色彩。在任何藝術家的典章裏麵都找不到這樣的異彩。我不能憑我貧弱的知識,為這樣的色彩貼上任何標簽。啊,威尼斯的畫家們是否會為這樣的色彩所震驚,從此改進我們的藝術作品。如果他們能夠從這裏的土壤中提煉出色素,和我們的油彩混合在一起,一定能繪製出無比豔麗的奇景。但這念頭多麽無聊,我再也不需要什麽繪畫了。所有色彩能夠創造的輝煌奇跡,已經在這個世界得到了完滿的顯現。看那繁花似錦,看那斑駁的草坪,看那廣袤無垠的天空,高曠遼遠,映襯著遠方令人目眩的城池。那城市完全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和諧色澤,璀璨奪目,熠熠煌煌。都市的高塔看上去仿佛全不是世俗之物,而是某種不可思議的,蓬勃輝煌的精神力量。


    我整個身心都滿溢著感激之情。“主啊,我已目睹。”我大聲說道,“我已目睹並且理解了。”在那個瞬間,這變幻而倍增的美景的深刻含義在我心中清晰起來,這蓬勃,煥發的世界啊。它是如此意味深長,所有的事物都在爭相向我做出解答,一切都在斬釘截鐵地主張。我低聲地說著“是的,是的。”,一遍,又是一遍。我頷首,我思考,言語似乎多餘而且荒唐。這種美麗中蘊含著一種偉大的力量。它圍繞著我,就像空氣,和風或清水一樣,但又不像是這些東西。它遠為純淨而無所不在,以其可畏可怖的強大力量攜裹著我,但卻不可觸及,不可窺見,完全沒有壓力的感覺。這力量,就是愛的力量。啊,是的,這就是愛,這是至完整的愛。在它的完善之中鑄就了我所知的一切有意義的事物。所有的失望,傷害與迷誤,所有的擁抱與親吻都隻是這崇高的允諾與至善的先兆。所有的惡事都提醒了我的匱乏,而美好的事物,那些擁抱,則令我得以隱約瞥見真愛的形容。


    是這種愛使我的一生具有意義,除此無它。盡管我對此也大為驚異,還是毫不猶疑地把這個事實全盤接受了下來。一段不可思議的曆程由此開始。我的一生曆曆在目地浮現著。


    我從我生命的最初一直看到此時此刻。這實在不算是什麽超凡的人生,沒有偉大的秘密,沒有重大的轉折,也沒有什麽意味深長的事件能夠一舉改變我的心靈。正相反,不過是一連串自然而普通的事情,無數瑣事的匯集。這些瑣事亦與我認識的其他生命有關。現在我看到了我所造成的傷害,以及我的言語所帶來的安慰,我看到了我隨便做的小事所造成的後果。我看到佛洛倫薩人舉行宴會的大廳,再一次置身他們中間。我看到他們蹣跚著,走入笨拙孤獨的死亡。在他們掙紮求生的時候,我看清了他們的孤寂與悲傷。


    隻是,我不能看到主人的麵孔。我看不到他是什麽人,我看不穿他的靈魂。我看不到我的愛情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也看不到他的愛於我的意義。但這並不重要。事實上,我是在事後回憶起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現在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理解了什麽是珍愛他人與珍愛生命。我穎悟了我的圖畫的意義,不,不是威尼斯那寶石色的血紅,也不是畫室裏令人悸動的畫麵。而是那些古老拜占庭風格的陳舊畫圖,它們曾經異常純樸而無比完美地,從我的筆下冉冉誕生。我知道我曾經親手繪製過輝煌燦爛之物,我也能看到它們所帶來的後果……大堆的事物淹沒了我。事實上,這正是我的一大筆財富啊,而且很容易領會,我對此感到無比輕鬆快慰。這些知識就是愛,就是美。我帶著極大的幸福感,領會到一切的一切,一切的愛與一切的美,原本是同一的。


    “啊,是的,人們怎麽會對此視而不見,這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我想。如果我軀體上還有雙眼,我定然放聲哭泣,但這無疑是美好的淚水。是的,我的靈魂戰勝了一切渺小脆弱。我沉靜地矗立,這些知識,這些事實,是的。千百樁瑣細之事如同透明的魔幻溶液,緩緩流淌過我的身軀,滲入我的體內,滿溢了我,然後漸漸消失,讓新的真理的洪流陸續湧入——所有這些又似乎在刹那間突然流逝隱沒。遠方矗立著那玻璃的城市,映襯著彼方的晴空,天空蔚藍,恍若正午時分,但卻掛滿我熟悉的點點繁星。


    我向那城市走去,我如此迫不及待,可此時我感覺到有三個人要把我帶回去。


    我停下了腳步,大為驚異。我竟然認識那些人。他們是牧師,來自我祖國的年老牧師。在我從事我的職業之前就早已死去。我清晰地了解這一點,我也知道他們的姓名和卒年。他們是我的城市裏的聖徒,安眠在我曾居住過的巨大的地下陵墓裏麵。


    “你們攔著我做什麽?”我問,“我的父親呢?他現在也在這裏,對不對?”我話音未落,就看到了我的父親,他看上去和過去沒什麽兩樣,依舊是身材高大,頭發蓬亂,穿著打獵時的皮裝,花白胡子,褐發濃密,和我頭發的顏色一模一樣。他的雙頰因冷風而微微泛紅,下唇在灰白濃密的胡髭之間隱約可見,仍是那樣濕漉紅潤。他的眸子,仍舊是那熠熠有神的冰藍。他向我揮手,他微笑著,隨意地揮手,熱情洋溢。他好像要走進那片草原,不顧他人的忠告和警戒,也無懼蒙古人與韃靼人的襲擊。啊,他還拿著他的大弓,那弓弦隻有他才能夠拉開,他背負著自己磨利的箭矢,腰懸闊刀,可以一擊之內斬人頭顱,看上去儼然是大草原上的傳奇英雄。“父親,他們為什麽攔阻我?”我問。


    他看上去非常茫然,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隱,直至全無表情,接著竟完全消失了,仿佛從不曾出現。我大為悲傷。我身邊的牧師身穿黑色長袍,有著灰白的長髯,他們低低地柔聲安撫我,“安德烈,現在還不到你該來的時候。”我陷入深深的哀傷。我的悲慟如此深切,以至於說不出任何抗議的話來。事實上,我也明白我實在是提不出什麽有效的抗議。於是一位牧師握住了我的手。“不,你平時可不是這樣子的。”他說,“想問什麽就問吧。”他說話的時候嘴唇並不動,似乎全無必要。我卻可以清晰地聽清他的話語,我知道他對我沒有惡意。他完全不會對任何人懷有惡意。“那麽,為什麽,”我於是問道,“為什麽我不能留在這裏?我想要留在這裏,你們為什麽不讓我留下,我是從好遠的地方趕來的啊。”“想想你所見到的一切,你就會知道答案。”我得承認,刹那間我確實明了了那個答案。很複雜,卻又無比簡單。和我所得到的全部知識有關。“你不能把它帶回去,”牧師說,“你得把在這裏學到的東西都忘掉,但是記住你曾經學過這樣的一課:你對他人的愛以及他人對你的愛,生命中不斷增進的愛始終與你同在,就是這樣。”這件事情看來廣大非凡而無比包容!決非平凡渺小的陳詞濫調。它是如此博大精深,一切人間的煩惱愁苦在這樁真理麵前都可迎刃而解。於是我在刹那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再度成為那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褐發男孩。我感到手足上傳來陣陣刺痛。我扭曲身體,感覺後背上傳來一陣燒灼般的難忍痛苦。我周身如受火焚,大汗淋漓,不由得呻吟輾轉。我的嘴唇幹裂,舌齒之間生起水泡,如受刀割。


    “水。”我說,“給我水。”一陣溫柔的啜泣從我身周傳來,還有笑聲,以及敬畏的情感。我還活著,而他們本以為我已經死去。我睜開雙眼,看到比安卡在我身邊。


    “我不會死。”我說。“你說什麽,阿瑪迪歐?”她問,她俯下身來,把耳朵緊貼在我唇上。“時候未到。”我說。他們帶給我涼爽的白葡萄酒,裏麵混合了蜂蜜和檸檬汁。我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喝著。“我還要。”我虛弱地柔聲說道,但很快就陷入昏睡。我落入枕頭之間,感覺到比安卡的手巾不住擦拭著我的前額和眼睛。多麽甜美的仁慈啊,這些小小的安慰對於我來說簡直太重要了,這就是我此刻的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我忘記了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所見!我突然絕望地想到這一點,於是猛地睜開眼睛。但是我還記得那牧師,他的樣貌栩栩如生,仿佛我們剛剛還在隔壁交談過一樣。他說過我將會忘記。可我原本記得更多,如此之多。那些事情,隻有我的主人才能領會。我闔上雙眼,陷入沉睡。卻未有做夢。我病重,高燒,卻清醒地感知著這潮濕燥熱的床褥,華蓋下混濁的空氣,男孩們模糊的語句和比安卡甜美的堅持。我睡著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知道的。漸漸的,我感覺好一些了,我漸漸習慣了窒悶著皮膚的大汗,習慣了喉嚨間燃燒般的幹渴。我靜靜地躺著,沒有掙紮,沒有抱怨,隻是等待著主人的來臨。


    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告訴你,我想著,我要告訴你那座玻璃的城市。我要告訴你我曾經是……啊,我記不清了……我曾經是一個畫家,是的,但我是什麽樣的畫家?我怎樣做畫?我的名字是什麽?安德烈嗎?我是什麽時候被叫做這個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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