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垂。


    新月如鉤。


    幾抹煙霧般的雲絲染在寧靜的夜空。


    樹影在夜色裏,淡如潑墨。


    楓院的西廂房裏點著燈。


    青花瓷瓶中,一枝暈黃的臘梅。


    火盆燒得旺熱。


    如歌倚在窗邊靜靜握著一卷書在看,薰衣細心擦拭著沉香花架上的灰塵,蝶衣顰眉整理著床榻上的錦被。


    屋子裏安靜極了。


    然而,卻仿佛有一股壓抑的氣息在醞釀。


    蝶衣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錦被,回頭道,“楓少爺也實在太過分了!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為什麽要同他住在一個院子裏呢?別人知道了像什麽話!”


    自從前幾日聚萃堂一事後,戰楓便“請”如歌搬進了楓院。


    如歌仍舊看著書,微笑道:


    “即來之,則安之好了。”


    蝶衣急道:“小姐你還笑!這算什麽嘛,將咱們囚禁起來了嗎?!整日裏被關在楓院,想出去都不可能,也沒有人同咱們說話,連丫鬟小廝見了咱們也如同見了鬼一樣!莫說你還是莊主,就算隻是小姐的身份,他們也不可以如此放肆!”


    如歌輕歎道:“隻是沒想到你們也被軟禁了。”看來,戰楓和裔浪不想給她一點同外界聯係的機會。


    蝶衣氣憤道:“不僅是我和薰衣,連黃琮姑娘也邁不出楓院的門。”


    薰衣溫婉道:“有十多天了。屋子需要添置的一些物件,都是楓少爺另派人買了送進來的。”


    “他們買回來的脂粉香得嗆人!”蝶衣抱怨道。


    “哦。”


    如歌淡淡一笑,將書卷翻過一頁。


    屋裏又是一陣安靜。


    蝶衣咬緊嘴唇,望著如歌好一陣子,沮喪道:“小姐,你難道真的不生氣嗎?”


    如歌抬起頭,笑道:


    “生氣啊,我也覺得那些脂粉香氣太衝。”


    蝶衣跺腳道:“小——姐——!”


    如歌隻是微笑。


    薰衣柔聲道:“蝶衣莫要著急,小姐如此淡定,心中必是已有主意的。”


    這時,素緞描花的棉簾被挑開。


    黃琮走進來,眉頭微微皺著。


    如歌將書放在沉香案上,對薰衣、蝶衣微笑道:“兩位姐姐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待薰衣、蝶衣躬身退下後,黃琮將一個細小的紙團放進如歌手中。


    如歌展開它,仔細看著,慢慢吸一口涼氣。


    黃琮輕道:“怕是雷公子撐不過今晚了。”


    如歌閉上眼睛。


    雖然她當日曾以莊主身份下令不得傷害雷驚鴻,可是,如果他是“自然病故”,她也很難說話。雷驚鴻若是一死,便再無對證,縱有她出麵為他辯白,很多事情亦難以說清了。


    半晌,如歌睜開眼睛,道:


    “外麵安排得怎樣了?”


    “人已找好。”


    “青圭可會有危險?”


    “誰也不會想到他卻是青圭。”


    “那麽,就是今晚。”


    “好,我去準備。”


    “黃琮……”


    “……?”


    “多謝。”


    黃琮輕輕微笑:“我們都曉得你在王爺心中的分量。”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來。


    林中匆匆一見……


    青衫輕揚……


    溫潤如玉……


    他的氣息恍若還在耳畔……


    而很多事情,卻改變了模樣……


    如歌吸一口氣,胸口像是有鮮血在激蕩。她不曉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會不會成功,如若失敗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


    現在的她,隻能選擇這樣去做!


    “為何要這樣麻煩!索性將那個烈如歌一刀殺掉,最是幹脆!”


    苗河鎮白鶴樓。


    刀無痕憤憤擲下竹箸。


    刀無暇輕輕搖扇:“戰楓竟是一個多情的人。”


    “多情?”


    “把如歌姑娘關在他的楓院裏,外人隻道是在軟禁她,孰不知戰楓亦是在保護她。”


    刀無痕眼中鬱恨:“戰楓……對香妹卻那樣冷淡,成親後居然另給了香妹一個院子,兩人似乎連句話也沒有說過。”


    刀無暇挑挑眉毛:“香妹那裏,將來我自會有所補償。”


    刀無痕看了兄長一眼,想說些什麽,終於忍住。


    過了一會兒。


    刀無痕扼腕歎道:“原本是多好的機會,卻被烈如歌破壞掉了。”如果可以收下江南霹靂門,那麽威力無比的火器和無盡的財富,會使天下無刀的實力大增。


    刀無暇的折扇搖得極是風雅:“如歌姑娘當時若是稍一慌亂,場麵便會大不一樣。”


    “她非常冷靜。”


    “冷靜得十分可怕。”


    刀無痕的眼睛眯起來:


    “這樣的人,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刀無暇搖扇輕笑:


    “縱然危險,亦是戰楓和裔浪的危險。莫要忘了,烈火山莊同天下無刀城畢竟是不同的。”


    夜空仿佛是幽藍色。


    新月的光芒皎潔而溫柔。


    靜靜灑在楓院中。


    酒香從楓院東廂的一間屋子裏漫出來。


    酒氣很濃。


    濃得好像一個人永遠也說不出口的痛苦。


    屋裏沒有多餘的擺設和裝飾。


    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


    窗下淩亂地堆著十幾隻酒壇。


    戰楓抱著酒壇大口喝著酒。


    他的麵頰已有了潮紅。


    眼底卻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藍。


    有人敲門。


    戰楓緩緩將酒壇放在木桌上。


    “誰?”


    他的聲音低沉。


    “是我。”輕如飛雪的回答。


    戰楓忽然怔住。


    他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些踉蹌,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開著的,一陣寒風灌進來,他的酒意仿佛暗暗燃燒的炭火,呼啦啦衝了上來。


    他打開門。


    如歌站在門外,一身素白的鬥篷,繡著極為清雅的白梅。她望著他,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可以進來嗎?”


    戰楓恍惚間覺得這句話那樣熟悉。


    那時應該是夏天。


    她敲開他的門,問了同樣一句話。


    她穿著鮮紅的衣裳,懷裏抱著一隻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幹枯的荷花……


    那次,是她最後一次的努力吧,她追問他是否愛過自己……


    荷花的碎屑漫天飛揚……


    她黯然的眼睛將他撕裂成碎片……


    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的人。


    “我可以進來嗎?”


    她淺笑著又問了一遍。


    戰楓略側過身,讓她走了進來。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著桌上的那壇酒:


    “在院子裏就聞到你這裏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麽名字呢?”


    “燒刀子。”


    如歌將酒壇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燒刀子?應該是那種最普通的酒了,卻有這樣濃烈的香,可見酒並不一定隻有貴的才好喝。”


    戰楓望著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嗬嗬,知道我為什麽來嗎?”


    “為什麽?”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如歌瞅著他笑:“因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裏沒有酒杯。


    戰楓向來是整壇喝的。


    於是,如歌也隻能抱著壇子喝酒。


    剛喝幾口,如歌的臉便已紅了。


    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


    笑聲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師兄都很愛喝酒,也都愛整壇整壇地喝,”如歌右手撐住下巴,呼吸中染著酒氣,“然後我就很好奇,究竟你們兩個誰的酒量更大呢?”


    戰楓的眼睛忽然藍了些。


    如歌嗬嗬笑著:“後來,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比試了酒量,喝了整整一個晚上。”


    “是我贏了。”


    戰楓記得。那是四年前,他們瞞著師父偷了幾十壇酒,躲在楓林深處痛飲。他和姬驚雷拚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驚雷是同時醉倒的,然而他比姬驚雷多喝了半壇。


    如歌聞言笑起來,她伸出食指,搖一搖,眼神有些怪異:


    “你錯了。”


    戰楓望著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諷:“你並沒有贏。因為有人作弊。”


    “作弊?”


    “對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嗎?”她婉聲輕笑,“喝到第八壇的時候,我擔心你會輸,於是,你後麵的酒壇裏我兌進了水。”


    戰楓的身子漸漸僵住。


    “為什麽?”


    如歌趴在桌子上,臉蛋紅得讓人想掐一把,她瞅著他笑:“因為,姬師兄輸掉隻會哈哈一笑,你輸掉了,卻會很久都無法釋懷。”


    戰楓猛喝一大口酒。


    酒水順著壇邊濺濕他深藍色的布衣。


    如歌吃吃笑道:“從小時候,你無論什麽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內力要最強,輕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師兄的詩詞比你出色,受到老師誇讚,你都足足有三個月不開心,苦學詩詞直到老師終有一天也誇讚了你……所以,拚酒我也要你贏,嗬嗬,那時我隻想要你開心……”


    她歪著腦袋看他:


    “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英雄。”


    戰楓的卷發幽黑發藍,右耳的藍寶石暗光閃耀。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


    如歌輕笑道:


    “你是一個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敗,也不可以失敗。所以,我曾經那樣喜歡你,喜歡到連我自己也感到詫異。”


    曾經……


    為何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


    如歌抱起壇子,“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然後拭一下嘴角,苦笑:“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她的眼神開始冰冷。


    “——一個英雄,不會陰狠地從別人身上踩過去!”


    她看著他:


    “而你,隻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當別人可能阻礙到你,你便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除掉。八歲的謝小風是如此,瑩衣是如此,雷驚鴻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


    戰楓的眼眸轉為一片深沉的冰藍。


    “或許,我應該多謝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沒有將我殺掉。畢竟將我殺掉會幹脆許多,也不用每日裏派這麽多人監看著我。”


    戰楓的心仿佛被凍住。


    “你很想做莊主,對嗎?”如歌沒有笑,問得平靜。


    戰楓的唇邊卻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不應該是莊主。”


    如歌對視他:“我並不想做這個莊主。可是,卻不可以將烈火山莊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


    戰楓閉上眼睛。


    右耳的寶石黯然無光。


    “告訴我,為什麽是江南霹靂門。”如歌冷道,“是因為要給爹的死找到一個凶手,還是因為霹靂門威脅到了烈火山莊的地位,並且它們有令人貪婪的財富和火器。”


    戰楓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好像體內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的聲音更冷:“亦或,這幾個原因都有?”


    戰楓輕輕吸氣:“你不用知道。”


    如歌料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回答,失笑道:“嗬,原來,我卻是什麽都不應該知道,由得你們攪起一場血雨腥風中嗎?”


    戰楓的眼睛慢慢睜開。


    眼中有痛苦。


    也有一片令人吃驚的淺藍。


    “你應該在荷塘邊,笑聲像銀鈴一般甜美,看粉紅的荷花,吃新鮮的蓮藕,用手指去碰觸荷葉上的露珠……那樣,才是你的幸福。”


    他苦笑:“你不應該知道那些汙穢的事情,你隻需要看到世上最美麗的荷花。”


    她,是世上純潔的荷花;他,是汙垢的淤泥。


    如歌望著他,良久說不出話。


    終於,她也苦笑:


    “是誰將我的幸福奪走了呢?”


    戰楓撫摸著身旁的刀。


    刀叫做“天命”。


    他似乎痛得呻吟:“是天命。”


    “天命?”如歌淡笑,“世間果然是有天命的嗎?以前,我隻相信努力。”


    寒風自半開的窗子吹進來。


    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戰楓的雙眼略過一絲憐惜。他掙紮著站起來,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蹌,好像喝醉的人。他顫抖著將窗子關上,然後,慢慢滑了下去。


    他倚倒在牆角,臉色蒼白,象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體內,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髒六腑。


    如歌看著他。


    他的眼神黯藍。


    驟然靜默下的屋子裏,隻有兩人的呼吸。


    “我下了毒。”


    如歌靜靜對他說,素白的鬥篷,緋紅的麵頰,她的語氣卻那樣冷靜。


    戰楓苦澀道:“是。”


    很厲害的毒,無色無味。毒,應該是在她摸酒壇的時候,塗在壇口的。


    如歌凝視他:“你會恨我嗎?”


    戰楓嘴唇煞白,笑容慘淡:“有這句話,我已不會恨你。”原來,她還會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低聲道:“抱歉。”


    “……你會等到我死去再離開嗎?”


    她眼神古怪:“你覺得這毒藥會讓你死嗎?”


    “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知道我來的目的嗎?”如歌歎道。


    戰楓的唇角勾出一絲苦澀的笑。他隻知道,如果沒有什麽目的,她決不會再看自己一眼了。


    如歌走過來,在他身邊蹲下:“給我令牌。”要將雷驚鴻從地牢中提出來,必須要戰楓的令牌。


    戰楓苦笑道:“為何執意要救雷驚鴻?”


    她皺眉道:“你不覺得那樣誣陷一個人,很可恥嗎?”


    戰楓倚著牆壁,麵容蒼白如紙:


    “不要離開山莊……外麵……會很危險……”


    雙目中是深沉的痛苦。


    他曉得,若是如歌離開烈火山莊,那麽他與她之間的敵對,將再也無法調和,連表麵的平靜,也再無法維持。


    如歌輕聲道:


    “而留在這裏,卻會被你永遠囚禁……”如果飛出囚籠,必然要麵對危險和艱難,那麽,也是她不能回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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