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三人才緩緩停步。


    吳修拿出兩張幹餅,一人給了一張便席地而坐,攤開一直放在胸前的堪輿圖,卻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小雯眺望遠方,輕聲道:“這裏是許都以北,一直往北便是鳳山郡,向西北而行便是樊城了。”


    吳修看了一眼堪輿圖,不由的有些驚訝,一夜的不休不眠,卻是跑出了八百裏的路程,如果小雯說的沒錯,此地距離樊城還有兩千餘裏,距離鳳山郡還有三千餘裏。


    朱小魁問道:“吳修啊,你有什麽打算?”


    吳修說道,“我是要回到家鄉的,回去後,我還要去流霞郡和寒山郡。”


    朱小魁也道:“我也該回去了,要不然爺爺該著急了。可是……”


    小雯放下怎麽咬也咬不動的幹餅,低聲道:“你們都走吧,現在已經安全了。我可以一人走。”


    吳修沒理她,對朱小魁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朱小魁搖搖頭,“可是我走了,再遇到他們,你們怎麽跑?”


    吳修沒有說話。


    三人都開始沉默。


    片刻之後,朱小魁一拍腰帶,憑空出現了一疊顏色各異的符籙,他說道:“我爺爺讓我早點回去,如今我也長大了,他想帶著我出去走一走,這麽多年了,他也想回到宗門,讓宗門承認我的身份,然後我可能會一個人行走江湖,或者靠宗門的資源修行。”


    他將一疊符籙遞給吳修,“天下符籙最早皆是出自我們鬼道,我現在已經可以憑魂力畫符,不用符紙了。這些都是我出門前畫好的,有清明符,有速行符,有障眼符,有陰兵符,就都給你們了。應該夠你們用一段時間,可以保你們暫時無虞。”


    “用法很簡單,隻要拋出念動咒語即可。”說著,他將咒語一一說與吳修聽。


    吳修也一一記下。


    然後朱小魁問道:“你們決定了嗎?是去哪裏,我可以再送你們一程。”


    “我要去鳳山郡。”


    “我回樊城。”


    “鳳山郡不是先皇的封地嗎?先皇已經不在了,你還要去那裏幹什麽?”朱小魁問道。


    “我,我就是想去看看。”小雯站起身,扶著肚子,似乎有些不舒服。


    朱小魁問道:“這位大姐,你這是幾個月了?為了你的孩子,我勸你還是不要折騰的好,早點找個地方,安安穩穩的待產吧。”


    吳修說道:“你可以跟我走,跟我回到家鄉,我會找個地方讓你安心休養。”


    朱小魁也說道:“我們既然救了你,也會盡量保你周全,不會扔下你不管。”


    小雯問道:“你們兩個誰說了算?”


    朱小魁指了指吳修。


    小雯撐著腰,低下頭痛苦的吸了口氣,另一隻手指了指吳修,“那就聽他的。”


    於是三人暫歇片刻,就又由朱小魁催動黑霧拖著他和小雯飛行,吳修則騎馬跟著。


    如此又過了一日一夜,中間他們除了休息便是趕路,算算距離已經走了一千餘裏。瞎了眼睛的馬速度開始下降,連日來的奔跑對它的消耗頗大。路過一個小鎮,小雯說必須洗澡和吃正常人的飯菜,於是三人就找個了客棧。


    懷孕的女人吃東西似乎很可怕,特別是小雯這種餓了好幾天的,一鍋羊肉被她一個人吃了大半,吳修和朱小魁沒有動筷,隻是看著。吃完了飯,小雯說要找個地方洗澡,於是飯桌上就剩下吳修和朱小魁四目相對。


    他們隻好一人要了一碗麵,朱小魁道:“畢竟曾經是皇帝的女人,養尊處優慣了。”他忽然笑了起來,“這次出門跟我預想差別太大,雖說是行俠仗義,救人於水火,但是總感覺不一樣呢?”


    吳修道:“沒什麽不一樣的,救人就是救人。”


    朱小魁點點頭,歎了一口氣,“吃完了飯,我就走了。你們要小心,那幾個人來頭應該不小,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吳修也點點頭,“應該是吧,他們的目的好像並不全是為了氣運,我曾經接到命令除了殺先皇,還要斬草除根,成功後我可以去許都清福坊領一大筆錢。”


    朱小魁放下筷子,驚到:“你不會等我走了,就殺了她去領賞吧?”


    吳修歎了一聲,搖頭道:“現在不會了,對一個懷孕的女人我實在是下不了手。”


    朱小魁這才拿起筷子繼續吃麵,問道:“你跟那個死變態似乎有很大的仇?”


    吳修回道:“是的,不共戴天。”


    吃完了麵,兩人就坐著等小雯。


    朱小魁撫摸著印章,忽然道:“吳修啊,你身上的殺氣殺孽太重太深,我的梵天印對你極其憤怒,要不是我壓著這些鬼魂,它們早就出來吞了你了。”


    吳修道:“戰場上的確殺了不少人,情有可原吧。”


    一個房間內,小雯用頭發上的玉簪換來了幾桶熱水兩套普通百姓衣服和兩個伺候的丫鬟,幕簾後麵,一口浴缸裏,小雯卻在偷偷哭泣。


    自己的男人死了,哪怕是個不中用的男人,那也是她曾經愛過的男人。


    沒理由不傷心流淚。


    她回想起當年還不是皇帝的那個少年與她相遇的一幕幕。


    那年夏天,小門小戶的她進入皇宮,不是婢女,卻是女承父業當了一個小小的花匠。


    那是一個午後,在萬千花簇之下,那個少年悄悄摸到她的身後,她回頭,嚇的花容失色。然後,她就要追打那個少年,少年慌亂奔跑踩塌了她精心嗬護的各色鮮花。


    然後她就開始哭,蹲在地上,梨花帶雨,傷心極了。


    少年隻好上前賠罪,她沒理他。


    少年好言相勸,說他賠。


    果然在第二天,宮裏來了幾十架馬車,幾十人在幾個時辰內栽出了一片花海。


    那天,她在花海中翩翩起舞,迷住了少年。


    後來,她知道那個少年是皇帝最愛的孫子,是太子的兒子。


    她便刻意的和少年保持距離。


    直到有一天少年找到她,少年說他爹死了。


    於是那天,少年撲在她的懷裏一直哭到後半夜。


    兩年後,皇帝死了,少年就當上了皇帝。


    少年說,從今天開始,他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東西。


    包括全世界的花兒。


    她搖頭,說她祖上無德,隻是普通老百姓出身。


    從此以後,她便不再見少年。


    少年說,他可以等。


    一直等到藩王揭竿造反。


    一直等到魏王靖難。


    一直等到少年不再是少年。


    那天,皇帝帶著平定大周各地藩王的魏王一起找到她。


    皇帝說,這是我叔叔,現在天下大定,全是叔叔的功勞,所以為了大周,他要娶她。


    然後,在很多人的勸說下,她答應了他。


    她其實也愛著他。


    隻是她沒有家世,而且連一個家人都沒有。


    她孑然一身,她隻是一個小小的花匠。


    剛開始,他們很快樂。


    她依舊每天勞作在花海當中。


    但是他開始變的很忙。


    她沒有抱怨,因為她的男人是皇帝,要日理萬機。


    不到一年,魏王以清君側為由發兵許都。


    兩年後,魏王入宮。


    她深愛的男人,受盡侮辱,苦苦掙紮,苟且偷生,哭天喊地,開始變得沒有一點皇帝的氣概。


    這一切,都是她的男人聽信讒言惹得禍。


    然後,她發現她懷孕了。


    如果沒有懷孕,她一定會在未出許都之前,毒死皇帝,再毒死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放下去死的念頭,想好好的活下去。


    她起身,穿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像普通婦女一樣在頭上挽一個發髻,用一隻木質的發簪固定,再用一張帶花兒的布料將發髻緊緊包裹著。給她梳頭的青蔥少女不由的感歎道:“姐姐生的這麽漂亮,穿什麽都遮不住,看的我都有些愛慕了呢!是那個不長眼的男人,讓你懷著孕還到處跑,你一個人在這後麵半邊,也不過來問一聲!”


    小雯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便沒有說話。


    收拾妥當,她背起一個包袱,裏麵除了一套衣服便什麽都沒有了。


    然後找到了救她的兩個人,他們好像都是好人,所以,她要對他們說聲謝謝。


    客棧外,朱小魁笑著說:“大姐,好好活著,沒什麽大不了的,其實人間生活不比皇宮差,你現在也有了孩子,也不是無牽無掛的人,廟堂上爭來爭去沒幾個意思,不如好好靜下心來,跟著我的兄弟回到樊城好好過日子。”


    沒個正行的朱小魁咧嘴繼續道:“吳修啊,我就走了啊。”


    “不送!”


    小雯輕聲道:“朱小仙師,謝謝你。”


    朱小魁笑道:“謝什麽,都是我這位兄弟的功勞。”


    吳修臉色陰霾。


    朱小魁出了鎮,黑霧將他托起,漂浮前行。


    吳修隻好將馬讓給了小雯,他隻能牽著馬。於是,他們緩緩的向著樊城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直到三天後,兩人歇息在一條小溪邊。吳修身上有幹餅,所以就著溪水就可以飽腹。小雯似乎是牙口不好,再說她身懷六甲光吃幹餅也不是那麽回事,吳修隻好下水抓魚,然後生火烤魚。


    小雯率先打破了沉默,問道:“大俠,你叫什麽名字?”


    吳修微微一愣,便回道:“我叫吳修。”


    小雯繼續問道:“口天吳嗎,修身的修?”


    吳修回道:“是的。”


    小雯點點頭,又說道:“我叫方小雯。”


    “嗯。”


    魚已經烤好,香味四溢,足足兩條,吳修都拿給了方小雯,“趁熱吃吧。”


    方小雯便著急去吃,不成想給她燙的驚叫一聲。


    吳修隻好道:“剛烤的,慢點吃。”


    然後,小雯吃的小心翼翼卻並不慢,不一會功夫,兩條大魚,隻剩下魚骨,魚骨之上一點肉絲都看不見,吳修便問道:“你沒吃飽嗎?”


    方小雯抿嘴點頭,似乎有些委屈。


    “等著。”


    吳修又下水摸魚,這次多摸了一條,吳修邊烤魚邊說:“明天路過小鎮,你想吃點什麽就去吃點什麽吧。”


    “我沒錢。”方小雯急道。


    吳修看了一眼方小雯,“我有。”


    “等以後掙了錢,我會還你。”方小雯道。


    “不用了,你也吃不了幾個錢。”說完此話,吳修就有些後悔,於是問道:“你產期是什麽時候?”


    “還有不到兩個月。”


    “要不了兩個月就能到我家鄉了,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吳修問道。


    方小雯立馬回道:“我是花匠,我會種花,養花。”


    吳修將烤魚轉換了方向,問道:“你真是皇帝的女人?”


    方小雯黯然低頭道:“已經不是了。”


    方小雯吃魚,吳修則開始試圖開穴。


    深夜中,方小雯在睡夢中輕聲抽泣。吳修滿頭大汗,此刻他的心神沉浸在開穴之上。淩晨以後,當他睜開眼睛,一股強大的罡氣從他身體發出,震的他身邊的花草都向一邊傾斜。開出一穴之後,吳修發現丹田處終於有了蓄力的跡象,那些已經開出的穴道的氣機流轉,似乎是以丹田有核心,從丹田處停止,再掉頭,如此反複,源源不斷,綿綿不絕。


    合脈,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合脈。如果是,那也確實有點簡單。


    還有一穴,後腰督脈之上的命門穴,開完命門穴之後,開穴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合脈合脈,任督二脈。


    任督二脈和合脈有什麽關係嗎?書上未寫,吳修也並不知情。


    依舊是方小雯騎馬,吳修牽馬。兩人走的不快。


    用掉朱小魁給的符籙似乎也並不必要,吳修想還是等到有人找上門來再用為好。樊城已經近在咫尺,吳修遠遠的看了一眼郡門,卻是繞開了,他的家鄉屬於樊城轄區,卻不是在樊城城內,而是在更西北一些的瑤台鎮,天水圍。是個有有山有水的地方,屬於真正的鄉下。


    當年逃難的時候,天水圍的人們幾乎都跑了。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樣子。離開十幾年了,終於回到了家鄉,雖說並不是衣錦還鄉,但至少自己還活著。活著便有希望,活著比什麽都好。十幾年來,他出門在外,有軍中兄弟,有許許多多的好人和他相識相遇,但是回鄉的思緒始終在他心頭縈繞,每每想起家鄉,便久久不能平複,反而隨著遇到的事情越來越多,碰到的挫折越來越難以越過,鄉愁便是越來越濃。


    可以給父母立碑,燒一些紙錢。可以重新蓋房子,可以把田地裏都裝滿莊稼。


    哪怕這一切可能都是暫時的。


    吳修仰望前方,終於笑出了聲,“翻過這座山,就是天水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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