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鍾。天色陰沉,厚重的雲層壓著房頂,矮得叫人喘不過氣來。鎮民們陸續進入教堂,克萊斯和奧德莉坐在馬車裏,等大多數人進去了才下車。


    奧德莉抓著克萊斯的手:“哦,我有點兒真實感了……如果傑夫繼承遺產,我們以後住哪兒?”


    克萊斯道:“總會有地方住的。”


    奧德莉深吸了口氣,“我開始感受到媽媽的感受,真叫人不安。”


    克萊斯扶著她進門。


    奧德莉挽住他的胳膊,壓在身上的沉重負擔一下子找到了分擔的人。


    “感謝你回來。哥哥。”她聲音低沉又柔和,像細細流動的酒泉,又像攜香襲來的春風。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了格蘭瑟姆夫人。她坐在教堂最前排,兩旁無人。教堂鬧哄哄的,人聲鼎沸。鎮民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她渾然未覺。


    奧德莉鬆開克萊斯,小跑著來到格蘭瑟姆夫人的身邊。看著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疲倦的眼睛,她心中一痛,對昨晚一巴掌的痛恨頓時拋到九霄雲外,低聲喚道:“媽媽。”


    格蘭瑟姆夫人震了震,仿佛從噩夢中醒覺,瞥向她的目光帶著驚恐和震駭,直到認清來人才鬆弛下來:“是你,奧德莉。你的臉怎麽……哦!”她想起這是自己的傑作,羞愧地捂住臉,半晌才放開手,“坐下吧,別讓別人察覺你的慌張。”


    奧德莉道:“你昨晚去哪兒了?你知道我有多麽擔心你!”


    “到處走走。”格蘭瑟姆夫人頓了頓,意識到這個謊言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去,改口道,“我去找馬歇爾,指紋的事一定是他弄錯了。”


    “他怎麽說?”


    “他避而不見。”她揉了揉眉頭。


    奧德莉道:“您什麽時候來的?”


    “不知道,剛開門的時候……或許吧。”


    奧德莉見她說話顛三倒四,有點擔心:“您要是不願意留在這裏,我完全能夠理解。這裏有我和哥哥足夠了,您可以回家等消息。”


    馬歇爾和唐恩一前一後地出來,神情凝重。


    看到他們,格蘭瑟姆夫人一掃頹廢,抬手理了理鬢發,冷靜地說:“不,我要坐在這裏,看著他們怎麽在女神的麵前顛倒黑白,擺弄是非。”


    她沒有壓低聲音,馬歇爾和唐恩都聽得清清楚楚。


    馬歇爾臉部肌肉微微一顫,幹笑著湊上去道:“女神在上,我保證一切都是公正誠實的。”


    格蘭瑟姆夫人警戒地看著他,昨日的絕情曆曆在目,今日的諂媚叫人猜疑。


    馬歇爾碰了個釘子,訕訕地退回去。


    傑夫和金姆看到格蘭瑟姆夫人等人坐在第一排,立刻撥開人群硬生生地插了進來。“嗨,祭祀大人,鎮長大人。你們今天看上去真是容光煥發,神氣極了。”


    “謝謝。”唐恩不自在地看向克萊斯。


    克萊斯蔫蔫地垂著頭。


    在其他人看來,膽小的克裏被嚇壞了,連抬頭打招呼都不敢。但落在唐恩眼裏,立刻被解讀為:偉大高貴的團長大人不耐煩了!


    “快點坐下吧!”唐恩催促道,“不要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讓我們快點開始。”


    “……”金姆小聲問傑夫,“我們遲到了嗎?”


    傑夫道:“這次沒有。”


    金姆:“……”


    傑夫湊到他耳邊輕聲道:“祭祀討厭格蘭瑟姆,他有點迫不及待了。”


    仿佛印證他的話,唐恩高聲道:“感謝撥冗前來的先生們,女士們。不久之前,在這片夢一般的土地上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悲劇。敬愛的格蘭瑟姆老爺撒手西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遺留下賢惠的妻子,年幼的兒女,以及一筆可以用來造福一方也可以用來為禍一方的財富。”


    傑夫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格蘭瑟姆老爺是瑞普鎮的支柱,他的繼承人不僅僅關係著格蘭瑟姆一家的未來,也關係著瑞普鎮的未來。為此,格蘭瑟姆老爺很久之前就立下了口頭遺囑,我和馬歇爾大人是見證人。”


    聽到這裏,昏昏欲睡的眾人才稍稍提起精神。


    格蘭瑟姆夫人和奧德莉握著彼此的手,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連自覺勝券在握的傑夫和金姆也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唐恩的嘴巴——那裏將決定兩個人的命運——一個窮人,一個富人。


    “他決定將他所有的財產都交與……”唐恩望向低著頭的克萊斯,一字一頓地說,“他的兒子克裏·格蘭瑟姆繼承!”


    “呼!”格蘭瑟姆夫人完全忘記了禮儀,發出了誇張的呼氣聲。她全身的力氣仿佛在剛剛呼出的那口氣中被抽幹了,任由奧德莉掐著自己的手。


    “天哪!”奧德莉失神地喃喃著,“是哥哥?是哥哥嗎?”


    “不,這和我們之前說的不一樣!”傑夫憤怒地吼起來。


    唐恩淡定地看著他,“傑夫·格蘭瑟姆先生,您認為您許諾的金錢能夠令一個虔誠的信徒辜負女神的信任,出賣良知,欺淩婦孺嗎?如果您這樣認為的話,我必須告訴你大錯特錯了!”


    金姆看向鎮長。


    馬歇爾道:“格蘭瑟姆老爺愛他的夫人,愛他的孩子,他是個好人。這份遺囑毫無令人非議之處!”


    鎮民們很讚同。盡管格蘭瑟姆夫人是個虛榮傲慢的人,但比起蠻橫無禮的傑夫而言,還算得體。格蘭瑟姆老爺要不是老糊塗,絕不會將遺產留給傑夫。


    金姆攔住衝動地想要衝上去的傑夫,沉聲道:“指紋的事怎麽解釋?鎮長大人如果沒有失憶,應該記得昨天在格蘭瑟姆莊園說的話吧?”


    馬歇爾氣定神閑地拿出一張紙,遞給第二排的鎮民。上麵有一個大指紋,一個小指紋,還有一個對比分析圖。


    “我正要為此道歉。由於工作員的失誤,導致第一次對比的指紋並非克裏小時候登記的那個,而是鎮上另一位同名的少年,克裏·威廉姆斯。發現這一點之後,我與工作員一起連夜對比指紋,結果是完全一致。”他拉起克萊斯,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麵朝鎮民,“這位的確是格蘭瑟姆老爺唯一的兒子,格蘭瑟姆莊園的合法繼承人,克裏·格蘭瑟姆!”


    克萊斯憨厚淳樸的眼神很快獲得鎮民們的好感,掌聲陸陸續續響起,慢慢地連成一片,震蕩著教堂的每個角落,久久不絕。


    傑夫想說什麽,被金姆按住。兩人的臉色極其難看。金姆道:“現在人多,別亂來。”


    傑夫下唇咬出了血,恨恨地轉身往外走。金姆則留了下來,他想看看唐恩和馬歇爾到底收了格蘭瑟姆夫人什麽好處,以至於出爾反爾。


    格蘭瑟姆夫人神采奕奕地站起來擁抱馬歇爾,“我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馬歇爾抱著她,“相信我,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格蘭瑟姆溫柔地笑著。就算她心裏還太多疑問,也知道現在不到清算的時候。


    克萊斯冷眼看著她從悲痛欲絕到歡天喜地,轉頭對著唐恩弱弱地問道:“我可以說一句話嗎?”


    “當然。”唐恩親自將人護送到台上。


    格蘭瑟姆夫人坐回奧德莉的身邊,低聲道:“你知道他要說什麽嗎?”


    奧德莉搖搖頭,笑了笑道:“大概感謝吧。”


    克萊斯避開格蘭瑟姆夫人的注視,躊躇了會兒問:“我現在是格蘭瑟姆莊園的主人了嗎?”


    “當然。”像侍從一樣站在他身側的唐恩殷勤地回答。


    “那麽,我可以隨意處置它嗎?”


    唐恩大聲道:“當然!”隻要不隨意處置我,你想怎麽隨意它就怎麽隨意它,敬愛的團長大人!


    “克裏,你想做什麽?”格蘭瑟姆夫人預感到不對勁。


    克萊斯深吸了口氣道:“我要將格蘭瑟姆莊園捐獻給光明神會。”


    ……


    一秒靜極,一秒鬧翻。


    教堂炸開了鍋。


    除了克萊斯之外的其他人被他的大手筆震呆了。


    格蘭瑟姆夫人歇斯底裏地叫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但是,”克萊斯幽幽地說,“我有一個請求。”


    唐恩呆呆地說:“您說。”


    “我希望格蘭瑟姆夫人和我的妹妹依舊能夠住在莊園的房子裏,然後每個月領取能夠保障她們生活的費用。”克萊斯道。


    唐恩道:“完全沒問題。”不愧是神聖騎士團的團長啊,這個境界……望塵莫及!


    克萊斯鬆了口氣,“這樣我就能放心地離開了。”


    唐恩道:“您要去哪裏?”


    克萊斯斜睨了他一眼。


    這一眼斜得很快,睨得很隱秘,除了唐恩之外沒有第三人發現,而發現的那人立刻閉上嘴巴,一個字兒也不敢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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