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過年前的最後一天,臘月三十,又名除夕。老人家有八個子女,在世的還剩五個,二十多個孫輩,重孫輩更多。到了下午該回來的回得差不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屋裏都坐不下了,桌椅板凳在院子裏一攤攤地擺開。久在城市裏的孩子們到了鄉下,平時乖乖巧巧的,這時頑皮勁頭全上來了,皮猴似的跑來跑去咋咋呼呼,迫不及待地從未拆封的鞭炮裏先偷幾個出來跑到院子外頭去燃放。


    “現在像我們家親戚這麽多的大家庭可不多見,我那些同學,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過年回家能一家三四口團聚就不容易了。其實堂哥他們的孩子互相也不熟,就是因為有奶奶在,每年大家都能聚到一起。還有姑媽、堂姐表姐們沒回來,到了年初二人還要更多呢。”


    他插嘴問:“為什麽要等到初二?明天才是正日吧。”


    “年初二回娘家呀。”她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中文說得再好,會背詩、會背《出師表》,但說到這些傳統習俗,你就不知道了吧。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這是我在北京學的,老家這兒的風俗又不一樣。我泱泱中華五千年文明,有得你慢慢學呢。”


    這倒是實話。四歲啟蒙讀書,一直讀到廿五歲,如今還在讀,漢人的典籍浩如煙海,隻怕一輩子也讀不完,隻恨自己沒有長三個腦袋六隻眼睛。文帝雖然推行漢製用漢人的曆法,但正月過新年這個習俗鮮卑人卻沒有繼承過來。


    “前麵那些都趕不上了,三十晚上熬一宿,是什麽意思?”


    “就是守歲啦。據說‘過年’的起源是很久以前有種凶猛的怪獸叫‘年’,每隔365天出現一次,黑夜出沒吞吃活人,人們就在它出現的夜裏閉門祭祀,晚上都不敢睡覺,聚在一起壯膽。過年的時候放鞭炮、放煙火、敲鑼打鼓,也是為了驅趕年獸。這肯定不是真的啦,但習慣就這麽傳下來了。聽說古時候的人守歲要一直守到五更天亮,整夜不睡,現在當然不用了,守過零點、新的一天開始就可以。”


    她的聲音低下去,湊近來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我們這兒還有一個習俗,剛結婚的夫妻第一個新年一定要一起過、一起守歲,這樣才能長長久久,一輩子不分離。”


    他了然而笑:“那今天晚上我不睡了。”


    兩人頭靠頭小聲說著話,屋裏傳來堂嫂響亮的嗓門:“來來來,把桌上的東西都收一收,吃餛飩了吃餛飩了。”


    剛出鍋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桌,楊末用勺子舀起一隻吹了吹:“你隻吃過餃子沒吃過餛飩吧,來,張嘴。”


    他受寵若驚:“你要喂我吃?”


    本來情侶間理所當然的事,被他刻意一問好像變得格外膩歪肉麻起來,她又紅了臉鼓起腮幫子:“不吃啊?那我自己吃。”


    勺子送到嘴邊,他卻突然湊了過來,一口咬去半隻餛飩。餛飩外麵吹涼了,裏頭的餡卻還滾燙,燙得他差點張嘴吐出來,但一想到這是她親手喂的,捂住嘴在口中轉了幾圈,硬是吞下去了。


    “著什麽急嘛,餓死鬼投胎似的。”她嘴上這麽說著,笑意卻掩藏不住,把剩下的半隻也吹涼了,遞到他嘴邊去。


    他卻不吃了,又用那種放電的眼神看著她:“一人一半。”


    兩人合吃一碗餛飩,不一會兒就吃下去大半碗,楊末問:“好吃嗎?”


    “嗯,”他嘴裏含著一隻餛飩,口齒不清,咽下去了才回答說,“這東西叫什麽?混沌?”


    “不是混沌是餛飩,在我們這裏諧音‘穩當’,取義安穩平順,每年冬至、夏至、過年都要吃的,和北方人吃餃子一個道理。”


    “餃子又是什麽?”


    “和餛飩差不多,也是裏麵是菜肉餡兒,外頭的麵皮稍厚些,包法不同而已。過年還有個額外的彩頭,這麽多餛飩裏麵,有一隻會包進去特別的東西,誰吃到了來年一定會有好運氣……”


    正說著呢,他那邊嘴裏就嘎嘣一聲嚼到了什麽東西,吐出來一看,竟是一枚亮晶晶的錢幣。


    “哇,你運氣怎麽這麽好,百裏挑一的概率都讓你碰見了,我就從來沒吃到過!這個硬幣是奶奶包的,今年終於輪到我領她的大紅包!”楊末興奮掏出紙巾去拈那枚錢幣。


    “我的運氣一向很好,”他笑道,“不然怎麽能遇到你?”


    她似嗔似羞地瞄了他一眼,舉起硬幣歡喜地跑進屋裏去找奶奶要紅包。旁邊堂哥堂嫂都笑嗬嗬地起哄:“新女婿運氣就是不一樣,把我們家小妹拐走也就算了,連奶奶的大紅包都落到他碗裏!”


    孩子們調皮淘氣,餛飩沒吃幾口就跑去玩鬧。膽大的男孩用線香點小鞭炮放,女孩們也躍躍欲試,又不敢靠近,隻敢玩更簡單的擦炮,在火柴盒上一擦點燃了,飛快地扔出去,捂住耳朵聽自己放出那“叭”的一聲,欣喜得意地拍手歡笑。


    楊末招呼那幾個小侄女:“你們膽子也太小了,放個擦炮聲音這麽小還害怕。給我兩根,看我的。”


    小姑娘把手裏的擦炮遞給她。她左右看了看,從牆根兒撿了個廢棄的小鐵盒,點燃一根擦炮放在空地上,飛快地蓋上鐵盒跑開,“砰”一聲巨響,那鐵盒被炸上了天,飛得足有三四層樓高,嚇得兩個小姑娘抱在一起哇哇亂叫,院子裏大人都走出來:“誰又不聽話啊,不是說了小孩子不許玩大炮仗的嗎?”


    楊末拉著他的手從院牆另一邊逃走,一邊跑一邊大笑。他也被她逗笑了:“你是不是從小就這麽調皮?”


    她不以為意:“這還算調皮呀?現在的小孩兒太乖了,我們那時候玩鞭炮,扔水塘裏炸魚,丟小動物屁股後麵炸尾巴,還有炸糞坑的呢……都說出來我怕教壞小朋友。”


    得意洋洋地細數了一遍當年自己的豐功偉績,回頭發現他一直在笑,她不好意思了:“我就是這麽不淑女的,你現在後悔可來不及啦。”


    他笑著說:“幸好你不淑女,否則恐怕就輪不到我,早被別人搶走了。”


    楊末不樂意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魅力,這麽多年都沒人喜歡沒人追唄?那你就想錯了。我才十幾歲的時候,暑假回鄉下來和堂姐的兒子一塊兒玩,他可喜歡我了,說長大了要娶我做老婆,一輩子一起玩,跟他說三代以內旁係血親不能結婚他還撒潑打滾不聽。”


    他笑得忍俊不禁:“後來呢?”


    楊末撇撇嘴:“後來被他媽揍了一頓唄。”


    他故意正色道:“是哪個,今天來了沒有?我得去會會他。”


    “今年沒回來,估計是聽說我帶了老公回家,吃醋了故意不來吧。”她昂起下巴撩了一下頭發,做完這個動作自己也笑了,“我好像是沒什麽男人緣,這就是我接受到的最熱烈的示愛了。”


    “比我還熱烈?”又開始放電。


    她果然又臉紅了:“喂喂,你再這麽勾引我我可要親你了!”


    “真的?”那必須賣力勾引啊。


    兩個人的臉剛要碰上,屋後窗戶突然砰地打開了,堂嫂探出頭來:“小末頭,你們倆在屋後頭幹嗎呢?餛飩又煮好了,還吃點不?”


    她立刻像丟進鍋裏的蝦子似的蹦開,滿臉通紅:“不用了……啊,好的!我們馬上過去。”


    本來他覺得餛飩挺好吃的,一瞬間好感全無。做個夢都親不著,這算什麽美夢?


    年夜飯是全家人一起吃的,裏屋外屋擺了三大桌。家宴十分豐盛,碗盤堆疊桌上擺得滿滿當當,許多他從未吃過的菜色,這裏的人們飲食習慣也與鮮卑甚至洛陽大不相同。


    宴飲當然少不了美酒。席上的酒有三種,一種淺黃晶透冒著氣泡,一種深紅豔麗,還有一種透明的像水。他選了第三種,清水般的酒漿入口卻極烈,他被嗆得連連咳嗽,耳根隨之火燒似的紅了起來。


    堂哥拎著酒瓶笑說:“老外不喝白酒,但是喝習慣了,酒還是這白的最香。這可是二十年的陳釀,藏了好多年了,特意拿出來招待你們的。”


    杯子裏還剩一半,他禮貌地小口抿完了,整張臉也紅如雲霞。楊末小聲問他:“你酒量這麽淺?不能喝就別喝了,這酒五十二度呢,直接都能點著。”


    “飲酒怕誤事,平時很少喝。”這麽烈的酒他也是第一次喝到,喉嚨往下全都是火辣辣的,呼出來的氣仿佛都在燃燒,連帶看她的眼光也帶著火焰的溫度。她沒有喝酒,卻也跟他一樣從脖子紅到耳根。


    [通知:請互相轉告千千小說網唯一新地址為]作者有話要說:按慣例,先更300。字……_(:3」乙)-本來打算一章寫完的番外兩章還沒完,我到底是有多話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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