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爺未能順利發飆, 就賀夫人給攔住了。


    賀夫人斜睨他:“你瘋了吧?”


    賀老爺氣得難以平複:“是他臭不要臉, 居然敢爬我賀府的牆!這三更半夜的,他來與昭昭相會, 想做什麽?可曾為我們三娘考慮過?”


    賀夫人:“你覺得顧五郎是那般沒有輕重的人嗎?”


    賀老爺:“他做得出這樣的事……他還有輕重?”


    管事連忙解釋:“沒有沒有!顧五郎在屋外喊了三姑娘, 然後把人叫到了牆邊。兩人現在是隔牆相望而已。顧五郎還掛在那牆頭上呢。二人隻說話, 沒有任何接觸。”


    賀家二老俱是驚住了。


    ……別說, 這顧家老五可真是個人才啊。


    賀老爺砸吧了下嘴。一時不知道該說對方膽子大好,還是該說他慫如狗好。


    管事也很為難。


    從顧五郎出現在賀府周圍起,賀家的護院們就已經發現了。考慮到對方是宋三娘未來的夫婿, 他們不敢上前捉拿, 怕將事情鬧大,毀了二人聲譽。


    好在他們兩人隻是相談甚歡而已。


    可你相談甚歡為什麽非要選晚上?這說出去會有人信嗎?


    賀老爺問:“他們聊什麽了?”


    管事說:“不知道。三姑娘應該學過武,聽力過人,我們沒敢靠近。”


    賀夫人突然暴起, 踢了賀老爺一腳。


    賀老爺回身,委屈道:“你做什麽?”


    “都是你, 我看是你將他教壞了!”賀夫人說, “白日見那顧五郎,分明是個老實敦厚的人,隻同你見了一麵, 連這些事都學會了。”


    賀老爺:“??”


    真是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那個姓顧的跟他能有什麽關係!


    賀夫人披了外衣,過去打開門。何管事正彎腰站著,見狀又後退了兩步。


    賀夫人問:“昭昭在和他說話嗎?二人關係如何?”


    管事回說:“是。看起來還不錯。”


    賀夫人沉吟片刻, 然後說:“昭昭的拜帖是叫顧五送的,回來的那日,也特意叫五郎陪著她,說明她對顧五很信任。她在宋府被欺負的時候,更是多虧顧五幫忙,將春冬派過去照顧……”


    賀老爺抬起頭說:“兩回事!”


    賀夫人非常合理地分析道:“想來昭昭很信任顧五郎。顧五或許是擔心她在這裏住得不習慣,所以來看一眼。特意挑了半夜,也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她是我親外孫女,難道我會欺負她?”賀老爺不敢置信道,“他這還不叫出格?”


    賀夫人:“二人隻是說說話而已。你今晚要是不醒你都不知道!”


    賀老爺氣說:“那我現在就要裝不知道?”


    賀夫人煩他:“那你去呀!叫人去當著昭昭的麵趕走顧五。再狠一點,把顧五郎抓來罰他一頓。你看昭昭會不會記恨你!”


    賀老爺無言以對。


    賀夫人擦著眼角:“昭昭若是與你親近,也不用等著半夜去和顧五郎聊天了。她多可憐呀?在京城連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好不容易出現一個顧五郎,還要顧及男女有別,幾句話都得熬到半夜悄悄講。悄悄講也就罷了,某個人連這都不允許……”


    賀老爺妥協了,無奈道:“好,行!”


    他去牆邊取了鞭子過來,捏在手裏,朝著半空獵獵抽了兩下。


    然而這樣根本出不了氣。


    他說:“叫附近的人在邊上看著。若顧家五郎隻是爬牆……就當我給顧國公一個麵子。他若敢爬我們昭昭的窗戶,馬上將人丟出去!”


    管事連忙應道:“是!”


    “等等!”


    賀老爺看了眼天色,外麵烏漆墨黑的連顆星星都沒有。


    他說:“隻給他們一炷香的時間。什麽話一炷香還說不完?到了趕緊給我轟走!”


    賀夫人嗤笑:“瞧瞧你現在這樣子,你也好意思。”


    賀老爺憋悶。


    怎麽有人來爬他家的牆,他夫人卻跟外人一起數落他?還成他的錯了?


    賀老爺去點了燈,然後從匣子裏抽出一根香,粗暴地插到爐中。點了。


    紅色的火光在頂端亮起,冒出一縷微弱的香氣。


    他用力朝著火星吹了兩氣,想叫它燃得更快一點。賀夫人看見,又是一聲嘲笑。


    賀老爺托了張椅子過來,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看守。


    今晚昭昭不睡,他也不睡!


    宋初昭在牆頭坐久了兩腿發麻,她換了個姿勢,活動一下手腳。一番操作看得顧風簡驚嚇連連。


    顧風簡將記錄著書名的紙遞過去,宋初昭小心地塞進衣服裏。


    顧風簡其實還帶了件披風出來。可惜宋初昭坐在牆頭,他怎麽也夠不上,隻能往上拋給她。


    “夜裏涼,你趕緊回去吧。”


    宋初昭笑:“我還沒說完呢。顧國公一晚上也等不及,想來和你說的事,你不感興趣嗎?”


    顧風簡仰得脖子酸疼,抬手按在後頸,說道:“他想什麽,我從來不知道。”


    宋初昭歎道:“你父親確實好難懂。他沒什麽表情,我都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當一個人三句不離春闈的時候,我想不懂,也好難啊。”


    顧風簡低下頭,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踱步。


    “他不該為我急春闈的事才是。”


    宋初昭拍腿道:“他急!他說……糟!我隻記得他說了‘對不起’。原話是什麽,還真不記得了。”


    顧風簡回頭:“他說對不起什麽?”


    “好多對不起呢。”宋初昭說,“對不起什麽讓你去做整理文書的官職,知道你心底很不高興,才主動請辭了。說他其實不是故意的,隻是沒想到陛下會做那樣的安排。本來想同你道歉,可是你不理他了。希望你能再考一次,往後他絕不幹涉。”


    顧風簡身形略有僵硬,然後搖了搖頭,像是自嘲:“他怎麽可能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宋初昭身體前傾,認真道:“你爹不僅說了,還悔哭了。我可保證,他是真情實意的!”


    “我爹哭了?顧國公?”顧風簡這回徹底不信了,隻當宋初昭是在說笑。他揮手道,“哭了的肯定不是我父親。”


    “他抱著我哭的,哭得我的眼淚都快嗆出來了。”宋初昭又想起傷心事,“哭完就逼著我念書,將我一腔熱情都給澆滅了,好不容易背下的詞兒也氣忘了。”


    兩人都有種雞同鴨講的感覺,仿佛互相說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顧風簡聽天書一般,再次仰起頭看她。


    “他還說,當年福東來的事,他對不起你。不是要騙你,什麽悄悄去看過你,又不敢什麽。邊哭邊說,泣不成聲。”宋初昭停了下,問道,“福東來是誰?你爹去看你,為何還要悄悄?像我現在這樣的悄悄嗎?”


    宋初昭雖然記了這句忘了那句,但是對於關鍵字句以及重點場景描述都十分精確。


    顧風簡腦子裏開始環繞起“泣不成聲”這四個字。


    ……就算天塌下來,顧國公都未必會掉一滴眼淚吧。


    顧風簡好笑道:“你不是做噩夢了吧?”


    “你怎麽就不信呢?是真的!我一點誇張的修飾都沒用呢。”宋初昭有力無處使,“我覺得你爹挺好的。你今日若是親自聽到他的一番剖白,或許能理解他。”


    顧風簡淡淡道:“是嗎?”


    他背過身,叫宋初昭看不見他的表情。聲線平坦得沒有絲毫起伏:


    “他不喜歡我學武。當初四哥想教我學武,最後被他痛打了一頓。平日對我也很冷漠,興許一年加起來,都未必有你方才說的多。”


    “怎麽可以這樣?”宋初昭瞎出壞主意,“那你就去找傅長鈞教你,我不信,顧國公敢跑去打傅將軍的屁股。”


    顧風簡笑道:“聽著不錯。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想學了。”


    宋初昭卻笑不大出來。


    如果今日顧國公沒有來找她,或許她也會如顧風簡這般誤解。但是一想到先前顧國公那哽咽的聲音,她就覺得這對父子之間,不是真的沒有感情,隻是隔著一層誤解而已。


    顧國公對顧風簡的父愛是如此的強烈,又因為過分的笨拙和謹慎,被克製在他那看似平靜的表情之下。


    昨天晚上,他拋卻一切尊嚴,來同他兒子說清楚了,恨不能將自己的心也掏出來給她看。


    他那麽笨,也隻能做到這樣。


    然而顧風簡卻沒有聽到。


    難道因為她,他們這對世上最親的親人,還要繼續那種形同陌路般的不正常關係嗎?


    宋初昭想到這裏,就覺得好難過。


    “顧五郎,你是覺得我在騙你嗎?”


    “我是覺得你在安慰我。”顧風簡轉過身,嘴角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裏清楚,也早做好準備。他平日公務繁忙,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很短,算不上有什麽深厚的情誼……”


    他嘴巴張張合合,嘴角始終上翹,可是夜色裏他的笑容並不清楚。


    今夜的雲層太厚,月光都被擋住了。就算他不做出這幅表情,也無人能看出他是否言不由衷。


    宋初昭從牆上跳了下來,朝他跑過去。


    “我父親官居要職,我能理解他身不由己。我並沒有非要得到他的讚賞或認可,你……”顧風簡見她越來越近,說不下去,“……你做什麽?”


    宋初昭衝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顧風簡下意識地想要讓她退開,宋初昭說:“你不要動!”


    顧風簡隻能放鬆身體,放緩語氣問:“你在做什麽?”


    宋初昭說:“你爹今日就是這樣抱著你。”


    顧風簡恍惚怔住。


    宋初昭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鼻間又聞到了對方身上的那股香氣:“他說,‘我一直將你當最親的家人,一直想著你。你娘也是,你哥哥姐姐也是。全該怪我,往後我改。’他就是這樣說的。”


    顧風簡沉默著,喉結不住上下滾動。


    這懷抱隔開了冷風,給他帶來陣陣的暖意。寬廣的肩膀緊緊環繞住他,男性的低沉聲音中滿是安撫,在他耳朵邊一字一字炸開。


    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將他抱在懷裏,和他說這樣的話。


    上一次,就是他父親抱著他,一麵抵著他的額頭,一麵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同他認認真真地說,要帶他回家。


    對方的眼睛深邃似海,帶著慈愛與關懷。他深信不疑。


    之後那個男人卻消失了。


    他們相遇,顧國公會避開眼睛假裝不見。他哭著懇求,顧國公會背過身狼狽逃開。


    他學做成人的年紀裏,認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對他的欺騙。


    明明騙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道歉。


    ……明明要騙自己,卻還要給出承諾。


    “你相信我吧。”宋初昭說,“我不會騙你。”


    顧風簡睫毛顫動,聽見自己的聲音失了冷靜。


    “真的嗎?”


    宋初昭:“真的。我以我的名字與你擔保!”


    顧風簡卻從這鄭重的誓言裏品出兩分好笑。他心說,看來昭昭確實是很喜歡她自己的名字了。


    察覺麵前的人放鬆下來了,宋初昭正待暢言,附近突然傳來窸窣的摩擦聲,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慢慢靠近。


    宋初昭倏地回神,腦海中閃過白光,想起這裏是賀老將軍的地盤。


    她快速鬆了手,往牆邊衝去。逃命似地飛奔上牆,再縱身跳下。臨走還不忘提醒顧風簡:“我先走了,你當我沒來過!”


    她一離開,那些細碎的噪音立即消退,陰影中的人也不敢出來,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夜風吹出來的錯覺而已。


    顧風簡木然地杵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他小跑到牆邊,對著方才宋初昭踏過的幾個地方研究了一下。


    如今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也可以那樣靈活。


    他照著記憶裏的順序,一腳踩上去,慢慢攀到了牆頭。


    長街的兩側,掛著一些照明用的燈籠,此刻還沒有完全熄滅。


    昏暗的街頭寂靜無聲,隻有一道黑影在寬廣的道路上行走。


    那影子活潑地在地上擺動,時不時擺擺手,晃晃腦袋。在快要看不清楚的時候,影子突然停了下來。


    顧風簡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觀察這條長街,一半的世界被高牆所阻擋,另外一半的世界,卻在對比中變得更加廣闊而富有生氣。


    他有點明白宋初昭為什麽會喜歡爬牆了。


    那道影子舉起手,朝他的方向用力揮了揮。


    顧風簡也抬起手做了回應,然後一直目送著對方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香燃盡了。


    賀老爺問:“他走了嗎?”


    何管事不敢說顧五走之前還抱了下他們三娘,點頭說:“剛才走了。”


    賀老爺沒有了先前的張牙舞爪,隻簡單地應了一句:“哦。”


    賀夫人在一旁抱住他的手,依偎著他,說:“他們兩個若是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管了。我隻希望昭昭什麽意外也別遇見,什麽波折都不會有。別的事情,她想做什麽,都不重要。”


    賀老爺說:“不會再有什麽波折了。世道不一樣了。”


    “你看,她回來,你都不一樣了。”賀老夫人沙啞道,“不知道菀菀什麽時候能回來。”


    “就快回來了。”賀老爺環住她,“叫她們兩個都陪在你身邊。”


    賀老夫人高興笑道:“那太好了呀。昭昭能留下來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我還覺得不是真的。”


    兩人又坐了會兒,賀老爺過去吹熄蠟燭,沒意思道:“睡了睡了。叫那顧家小子攪了清淨。明日我要去問問國公,他們家都是哪個時辰才休息的。”


    範崇青,範二公子。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雖然平素喜歡闖禍,但俠名遠揚,武技過人,人人稱道。


    前段時間,因為臉上受了傷,不敢見人。好在大夫看過之後,說沒有大礙,抹藥養個幾天就能完全消除。


    他蝸居在家,戒掉浮躁,想悄悄將此事瞞過去。


    就在昨日,他終於傷情大好,準備正式出山。


    作者有話要說:  賀老爺:那個姓顧的爬牆跟他有什麽關係!


    宋初昭:……這是遺傳啊外公!


    今天小年哦~小年快樂~大家勞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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