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所有的堂堂正正的宗教,以及古往今來的賢人哲士,無不教導人們:要說實話,不要撒謊。籠統來說,這是無可非議的。


    最近讀日本稻盛和夫、梅原猛著,卞立強譯的《回歸哲學》第四章,梅原和稻盛兩人關於不撒謊的議論。梅原說:“不撒謊是最起碼的道德。自己說過的事要實行,如果錯了就說錯了——我希望現在的領導人能做到這樣最普通的事。蘇格拉底可以說是最早的哲學家,在蘇格拉底之前有些人自稱是詭辯家、智者。所謂詭辯家,就是能把白的說成黑的,站在a方或反a方同樣都可以辯論。這樣的詭辯家教授辯論術,曾經博得人們歡迎。原因是政治需要顛倒黑白的辯論術。”


    在這裏,我想先對梅原的話加上一點注解。他所說的“現在領導人”,指的是像日本這樣國家的政客。他所說的“政治需要顛倒黑白的辯論術”,指的是古代希臘的政治。


    梅原在下麵又說:“蘇格拉底通過對話揭露了掌握這種辯論術的詭辯家的無智。因而他宣稱自己不是詭辯家,不是智者,而是‘愛智者’。這是最初的哲學。我認為哲學家應當回歸其原點,恢複語言的權威。也就是說,道德的原點是‘不撒謊’……不撒謊是道德的基本和核心。”


    梅原把“不撒謊”提高到“道德原點”的高度,可見他對這個問題是多麽重視。我們且看一看他的對話者稻盛是怎樣對待這個問題的。稻盛首先表示同意梅原的意見。可是,隨後他就撒謊問題作了一些具體的分析。他講到自己的經曆,他說,有一個他敬仰的頗有點浪漫氣息的人對他說:“稻盛,不能說假話,但也不必說真話。”他聽了這話,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接著他就寫了下麵一段話:“我從小父母也是嚴格教導我不準撒謊。我當上了經營的負責人之後,心裏還是這麽想:說謊可不行啊!可是,在經營上有關企業的機密和人事等問題,有時會出現很難說真話的情況。我想我大概是為這些難題苦惱時而跟他商量的。他的這種回答在最低限度上貫徹了‘不撒謊’的態度,但又不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這樣就可以求得局麵的打開。”


    上麵我引用了兩位日本朋友的話,一位是著名的文學家,一位是著名的企業家。他們倆都在各自的行當內經過了多年的考驗與磨練,都富於人生經驗。他們的話對我們會有啟發的。我個人覺得,稻盛引用的他那位朋友的話:“不能說假話,但也不必說真話”最值得我們探思。我的意思就是,對撒謊這類的社會現象,我們要進行細致的分析。


    (二)


    我們中國的父母,同日本稻盛的父母一樣,也總是教導子女:不要撒謊。可憐天下父母心,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誠實可靠的人。如果子女撒謊成性,就覺得自己臉麵無光。


    不但父母這樣教導,我們從小受教育也接受這種要誠實、不撒謊的教育。我記得小學教科書上講了一個故事,內容是:一個牧童在村外牧羊,有一天忽然想出了一個壞點子,大聲狂呼:“狼來了!”村裏的人聽到呼聲,都爭先恐後地拿上棍棒,帶上斧刀,跑往村外,到了牧童所在的地方,那牧童卻哈哈大笑,看到別人慌裏慌張,覺得很開心,又很得意。誰料過了不久,果真有狼來了,牧童再狂呼時,村裏的人卻毫無動靜,他們上當受騙一次,不想再重蹈覆轍。牧童的結果怎樣,就用不著再說了。


    所有這一些教導都是好的,但是也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就是缺乏分析。


    上麵我說到,稻盛對撒謊問題是進行過一些分析的。同樣,幾百年前的法國大散文家蒙田(1533年-1592年),對撒謊問題也是作過分析的。在《蒙田隨筆》上卷第九章《論撒謊者》,蒙田寫道:“有人說,感到自己記性不好的人,休想成為撒謊者,這樣說不無道理。我知道,語法學家對說假話和撒謊是作區別的。他們說,說假話是指說不真實的,但卻信以為真的事,而撒謊一詞源於拉丁語(我們的法語就源於拉丁語)。這個詞的定義包含違背良智的意思,因此隻涉及那些言與心違的人。”


    大家一琢磨就能夠發現,同樣是分析,但日本朋友和蒙田的著眼點和出發點,都是不同的。其間區別是相當明顯的,用不著再來囉嗦。


    記得魯迅先生有一篇文章,講的是一個闊人生子慶祝,賓客盈門,競相獻媚。有人說:此子將來必大富大貴。主人喜上眉梢。又有人說,此子將來必長命百歲。主人樂在心頭。忽然有一個人說:此子將來必死。主人怒不可遏。但是,究竟誰說的是實話呢?


    寫到這裏,我自己想對撒謊問題來進行點分析。我覺得,德國人很聰明,他們有一個詞兒noduege,意思是“出於禮貌而不得不撒的謊”。一般說來,不撒謊應該算是一種美德,我們應該提倡。但是不能頑固不化。假如你被敵人抓了去,完全說實話是不道德的,而撒謊則是道德的。打仗也一樣。我們古人說:“兵不厭詐”,你能說這是不道德嗎?我想,舉了這兩個小例子,大家就可以舉一反三了。


    1996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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