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在2月8日晚上上了船。船名叫nea hes,排水量一萬七千噸,在當時算是很大的船。據說,這艘巨輪是英國所有,被法國租來運送法軍到越南去鎮壓當地的老百姓的。所以,船上的管理和駕駛人員全是英國人,而乘客則幾乎全是法國兵,穿便衣的乘客微乎其微,八名中國人在其中竟占了很大的比例。我們分住在兩個房間裏。裏麵的設備不能說是豪華,但是整潔、舒適,我們都很滿意。船上的飯是非常豐富而美好的,我在日記裏多次講到這一點。總之,上船以後,一切都比較順利。


    但是也曾碰到過不順利的事情。有一天,我們在最高層的甲板上觀望海景。一位英國船員忽然走向我們,告訴我們說,隻有頭等艙的旅客才能走上最高層。我們大吃一驚,仿佛當頭挨了一棒:“駐馬賽的中國總領事親口答應我們買頭等艙的船票的!”因為當時戰爭才結束不久,一切都未就序,這一條船又是運兵的船,從船票上看不出等次。我們自認為是頭等艙乘客,實際上並不是。馬賽鬥爭我們自認為是勝利者,焉知那一位總領事是老狐狸,他輕而易舉地就把我們這些“勝利者”蒙騙了。我們又氣又笑,笑自己的幼稚,吃一塹,長一智,我們又增加了一番閱曆。但是,為了中國人的麵子,最高層我們決不能不上。我們自己要掏錢改為頭等艙,目的就為了爭這一口氣。我們到船長辦公室去交涉。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靈感,那位船長一笑,不要我們補錢,特批準我們能上最高層甲板,皆大歡喜。從此順順利利地在船上過了將近一個月。


    但是,在順利中也不會沒有小小的麻煩。英國人是一個誠實嚴肅的民族,有過多的保守性,講究禮節。到船上餐廳裏去吃飯,特別是晚飯,必須穿上燕尾服。我們是一群窮學生,衣足蔽體而已,哪裏來的什麽這尾那尾的服裝。但是規定又必須遵守。我們沒有辦法,又跑了去找船長。他允許我們,隻需穿著整潔,打好領帶,穿好皮鞋,就可以進餐廳了。我們感激他這一番盛情,“舍命陪君子”,盡上最大的努力打扮自己。最初,因為天氣還不太熱,穿上筆挺的西裝,把天花板上的通氣孔盡量轉向自己,筆直地坐在餐桌前,喝湯不出聲,刀叉不碰響,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吃完一頓飯,已經是汗流浹背,筋疲力盡了,回到房間,連忙洗澡。這樣忍耐了一些時候。船一進入紅海,天氣熱得無法形容。穿著襯衫,不走不動,還是大汗直流,再想“舍命”也似乎無命可舍了。我們簡直視餐廳為畏途,不敢進去吃飯。我們於是同餐廳交涉,改在房中用餐。這個小小的磨難才算克服。


    船上當然不全是磨難,令人愉快的事情還是很多很多的。首先是冷眼旁觀船上的法國兵。船上究竟有多少法國兵,我並不清楚,大概總有幾千人,而且男女都有,當然女兵在數目上遠遠少於男兵。法國人是一個愉快、喜歡交際的民族。有人說,他們把心托在自己手上,隨時隨地交給對方。同他們打交道不像德國人和英國人那樣難。一見麵,說不上三句話,似乎就成了老朋友。船上年輕的男女法國兵都是這樣。他們和她們都熱情活潑,逗人喜愛。他們之間,摟摟抱抱,打打鬧鬧,沒有人覺得奇怪。隻有在晚上,我們有時候會感到有點不方便。我們在甲板上散步,想讓海風吹上一吹,飽覽大海的夜景,這無疑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可是在比較黑暗的角落裏,有時候不小心會踩上躺在甲板上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當然是一男一女。此時,我們實在覺得非常抱歉,非常尷尬。而被踩者卻大方得很,他們毫不在意,照躺不誤。我們隻好加速邁步,逃回自己的房間。房間內燈火通明,外麵在甲板上黑暗中的遭遇,好像一下子消逝,隻剩下零零碎碎的回憶的斷片了。


    我認識了一位法國青年軍官,不知道他的軍階。瘦臒的身材,清瘦的麵孔,一副和氣的模樣。他能說英語,我們就有了共同的語言。我們經常在甲板上碰頭,交談,一起散步,談到各式各樣的問題,彼此沒有戒心,可以說是無話不談。他常常用輕蔑的口吻諷刺法國軍隊,說官比兵多,大官比小官多。對晚上我們碰到的情況,他並不隱諱,但也並不讚成。就這樣,我們在二十多天內,仿佛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真仿佛把托在手掌上的心交給我了,我感到非常愉快。


    至於法國兵同英國船員之間的關係,我看是非常融洽的。他們怎樣接觸,我沒有看到,不敢瞎說。我親眼看到的事情也有一些,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法國兵與英國管理人員之間的拳擊比賽。這種比賽幾乎都放在晚上,在晚飯後,在輪船最前端的甲板上,擺下了戰場,離船舷隻有一兩米遠。船舷下麵幾十米的深處,浪花翻騰,洶湧澎湃之聲洋洋乎盈耳。海水深碧,浩淼難測,裏麵魚龍水怪正在潛伏,它們聽到了船上的人聲,看到了反映在海麵上的燈影,大驚失色,愈潛愈深了。船上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英法兩國的棒小夥子正在揮拳對擊,龍騰虎躍,各不示弱。此時輪船仍然破浪前進,片刻不停。我們離開大陸百裏千裏,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似乎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我仿佛置身於一個童話或神話中,恍惚間又仿佛是在夢中,此情此景,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在人間了。


    我們的船還在紅海裏行駛。為什麽叫“紅海”呢?過去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是沒有得到答案。這一次的航行卻於無意中把答案送給了我。2月19日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今天天氣真熱,汗流不止。吃過午飯,想休息一會兒,但熱得躺不下。到最高層甲板上去看,遠處一片紅浪,像一條血線。海水本來是黑綠的,隻有這一條特別紅,浪衝也衝不破。大概這就是“紅海”名字的來源。我們今天也看到飛魚。


    我想,能親眼看到這一條紅線,是並不容易的。千裏航程中隻有幾米寬不知有多長的一條紅線,看到它是要有一點運氣的。如果我不適逢此時走上最高層甲板,是不會看到的。我自認為是一個極有運氣的人,簡直有點飄飄然了。


    另外一件事證明我們全船的人都是有運氣的。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海上的水雷還沒有來得及清除多少,從地中海經過紅海到印度洋,到處都是這樣。我們這一艘船又是最早從歐洲開往亞洲的極少數的船之一。在我們這一條船之前,已經有幾條船觸雷沉沒了。這情況我們最初雖然並不完全知道,但也有所感覺。為什麽一開船我們就被集合到甲板上,戴上救生圈,排班演習呢?為什麽我的日記中記載著天天要到甲板上去“站班”呢?其中必有原因。過馬六甲海峽以後,一天早晨,船長告訴大家,夜裏他一夜沒有合眼,這裏是水雷危險區,他生怕出什麽問題。現在好了,最危險的地區已經拋在後麵了。從此以後,他可以安心睡覺了。我們聽了,都有點後怕。但是,後怕是幸福的;危險過了以後,才能有後怕。這是盡人皆知的常識。


    我們感到很幸福。


    在洋溢著幸福感時,我們到了目的地:西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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