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紅樓夢》開拍那年,我就撂下一句話:中國的影視水平,還遠未達到可以亂動文學名著的程度。


    然而文學名著如同美女,僅僅遠觀是不能令影視界的勇士們滿足的,必要“近玩焉”,狠狠褻瀆一番而後快。結果是拍一部糟蹋一部,勞民傷財不說,關鍵是讓本來就不曾讀過名著的廣大人民群眾誤以為原著不過如此。更何況編導的又無不自吹劇作大大勝過原著若幹籌,於是,狗惡酒酸,文學傳統在人們心目中的價值不免又跌了幾跌。


    以這樣的批判口吻開篇,並不是說《三國演義》等劇作一無是處。但是對於由文學名著——特別是由中華民族文學寶庫中占據超一流地位的四大名著——改編的劇作,我們能僅僅地去數數它有幾個“是處”嗎?既已站在巨人的肩頭,就理應看得比巨人要遠——最起碼視點不應低於巨人之肩。可是看了劇作播出後,我們甚至有理由尖刻地懷疑,編導們有沒有認真讀過原著。《三國演義》是曆史與文學的結合,民間早有“真三國,假封神”之說,章學誠則認為《三國演義》是“七分實事,三分虛構”,批評它“以致觀者往往為所淆亂”,而編導者恰恰屬於這“為所淆亂”的觀者。劇作基本維持原著中尊劉的立場,同時又大大抬高了曹操,對東吳也一視同仁,都待以英雄之禮,可是對三方之間的矛盾卻揭示得遠不及原著深刻有力。好像立誌要討史學界各門派的好,結果卻是婢學夫人,不知所宗。編導者試圖塞進一點唯物史觀,表現一點“客觀規律”,但在英雄史觀的總體基調上卻反而顯得生硬別扭。一會兒擺出忠於史實的態度,一會兒又擺出忠於原著的態度。在幾座城門之間往返辛勞,找不到準確的人口。結果是整個規模宏大的劇作缺乏一個統一的敘述聲音,成了畫麵與字幕的大量而簡單的堆積,連畫外音的作用也仿佛隻是催命似的趕緊把故事講完。


    其次,該劇的文學性極為平庸。巨著《三國演義》結構宏偉壯闊,細節又嚴密精巧。改編後各集間聯係不緊,血脈不暢,缺乏大關節上的伏筆、懸念、鋪墊、呼應。每一集單看又十分單薄無力,往往拘泥於原著的一兩個小情節便東拉西湊,敷衍成篇,水分極大。有時甚至就是集名的圖解,既缺乏戲劇的動作性,也看不出影視手段的優越性。像原著中溫酒斬華雄、大戰長阪坡、喝退百萬兵等充滿浪漫主義的精彩場麵,都被處理得極為低劣,“沒戲”。


    再次,劇作對人物的理解和表現也十分令人失望,勉強可說是及格水平之下。關羽、張飛二人簡直就是兩個死人,連“徒有其表”的形似都沒有達到,更談不上深人人物的內心。主要角色中最失敗的要數周瑜,以輕浮為瀟灑,以無禮為高傲,表演誇張得令人肉麻。這使人不能不撇開演員本人的基本素質而追問導演的眼光何在,導演心目中的東吳三軍統帥就是這樣一個“暴露狂”嗎?


    最後,在劇作的整體風格上,《三國演義》也給人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感覺。該劇竭力以嚴肅史劇的麵目出現,與《戲說乾隆》那類“雌半雄”藝術劃清界限,作出矯矯不俗之概。然而雅又雅不上去,演員與人物“兩張皮”,時時給人一種“裝雅”的感覺。人物大段地朗朗背誦原文,卻時常有斷句錯誤,或如有文章指出的那樣,與劇情發生齟齬。既缺少激情,又缺少風雅。


    總之,原著《三國演義》提供了“出戲”的絕好資源,而《三國演義》一劇與其應該達到的水平卻相距甚遠。這並非是編導演職人員沒有盡力,相反,看得出他們十分辛苦,而且,我也毫不懷疑該劇在當今的中國獲獎的可能。問題在於,劇組盡了全力,僅僅拍出了這麽個東西,這恰恰說明了我國當前影視水平的狀況。所以,出於對昨天的藝術和今天的藝術以及明天的藝術的一片愛心,我真誠地呼籲影視界的勇士們,識相點,不要再強暴文學名著啦!起碼十年之內忍著點,等翅膀長硬了再說。大學者陳寅恪曾說“讀書須先識字”。我以為拍戲則先須學會讀書,最後用一句遭過文字獄的詩結尾:


    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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