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邀寫一篇關於北大情事的文章,答應之後才發現,此事比較“辣手”。北大無疑是全中國“情事”密度和質量都最高的所在,即使全中國的女人都去賣淫,男人都去嫖娼了,剩下的最後一對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十有八九就在北大。但問題是“情事”這個東西,做得寫不得。無中生有,胡編亂造,那就成了小說。實事求是,有啥寫啥,那又會引來無窮麻煩。寫自己吧,那是萬萬不行的。我早就向太太指天畫地保證過,她是我愛情史上空前絕後的唯一。當然,這話也分別向其他一些女青年講過。所以一旦胡寫一氣,後果不堪設想。那將毀壞多少家庭的幸福啊!而且對我將來移居美國競選總統很不利。寫別人吧,也不容易。我的老師一輩有許多風雅的情事在北大裏流傳,我不敢寫,擔心損害了老師們的形象。我的學生一輩正處在“發情期”的旺季,但我和他們之間存在“代溝”,不大了解他們的情愛世界。寫我周圍的同代人吧,又怕他們跟我打官司。現在的人見錢眼開,一旦可以“索賠”,管你朋友不朋友,哥們不哥們呢。上次在《北大往事》中寫了個《47樓207》,喃,207的眾哥們往死裏勒索我,搞得我家徒四壁。毛嘉還不死心,上禮拜又從倫敦打電話來問:“慶東,家裏還剩下啥沒?”想來想去,我隻好采用半實半虛的辦法,將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過、結果這記敘文的六要素來個“乾坤大挪移”,讓外人看不出寫的是誰,這樣就不會“侵害”任何人的狗屁名譽。順便說一句,我的文章從來是愛惜和捍衛北大聲譽的,許多讀者來信說看了我的文章無比仰慕北大,一定要讓孩子報考北大。而遺憾的是,有的領導同誌認為我的寫法是給北大“抹黑”。我不在乎這種誤解,我相信這些領導會在群眾的幫助下提高辨別是非能力和文學鑒賞能力,會明白到底是什麽人在給北大“抹黑”,會消除對我的誤解,和我一起站到鄧小平理論的偉大旗幟下麵。


    以下,我準備寫四件十幾年前讀本科時代的所謂“情事”,它們都不是什麽“正格”的愛情故事,沒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沒有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寫它們的意思是想說,“情事”是千姿百態的,它們都有值得尊重值得品味的一麵。正像大家都愛北大,有人愛她的門第,有人愛她的美麗,有人愛她的才學,也有人愛她的任人蹂躪,不知反抗或者說已經“兼容並包”到了妓女的境界。所以,從這四件“情事”,可以管中窺豹,想象北大人的感情生活是如何豐富多彩,五花八門。閑話就此打住,四喜丸子來也。


    —、妻子匪哉


    我們宿舍的老皮是個表麵上隨和謙遜,實際上冥頑古怪的老神經病。他第一是有才,所以就恃才傲物;第二是比大家癡長幾歲,多一些生命閱曆,所以對大家寬容謙讓,以表示他不枉是個“大哥”。但他骨子裏是缺乏大哥氣的,他真情流露時,完全是個小弟弟或者是個老頑童。老皮的故事很多,這裏隻說一件“妻子匪哉”。


    老皮因為既有才又酷似“大哥”,免不了就有文學少女懷他的春。我們年級有一位他的女同鄉,長得文靜賢淑,略為白胖,經常來找他,我們宿舍最頭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老皮有同鄉來訪,因為他們一見麵就說他們的家鄉話,中國人不懂,外國人不會。有一次氣得我說:“為了盡快推廣普通話,應該把南方人統統槍斃!”這位女同鄉每次來找老皮,第一句話就說:“妻子匪哉!”兩個人的嘴好像上了發條似的,不斷發出各種舌前音和唇齒音,聽來聽去,除了“妻子”,就是“匪哉”。我後來忍不住便問老皮:“妻子匪哉是什麽意思?”老皮說:“就是吃飯了嗎?”我們於是恍然大悟。從此,便把那位女同學叫做“妻子匪哉”,簡稱“匪哉”。經常說:“妻子匪哉來了”,或“匪哉好像很久沒來了”。


    匪哉隔三差五地來看老皮,天長日久,傻子也會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是我們這些學文學的男人大多有一個臭毛病,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好男兒誌在四方,與自己的同鄉談情說愛,總覺得有點錯位,甚至有亂倫的感覺。非得找一個別人家鄉的花姑娘,才覺得占了便宜,英雄,有本事。匪哉在我們的眼裏,是蠻不錯的一個江南閨秀,可是老皮大概從小就生活在杏花春雨裏,感覺麻木了,對人家漸漸地越來越不親熱。每次見了麵,說完了例行的“妻子匪哉”之後,老皮就少言寡語,做君子科,恨不能匪哉馬上離去。而匪哉這種江南少女又一味地溫柔敦厚,一點“匪氣”也沒有。她能主動地來找老皮,已經算是十分勇敢了,不可能像東北姑娘似的直奔主題:“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甚至像西北的姑娘似的一刀見血:“我要你要我!”所以,老皮和匪哉坐在一起,徒有脈脈之態,而無含情之舉。偶爾對答數句,又言不及義,魂不守舍,往好了說是清雅玄妙,往壞了說簡直是特務在接頭。


    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時在一旁對老皮說:“今晚上有好電影,你不去看看?”這時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卻淡淡地說:“沒意思,我不愛看這種電影”。我們的插話有時反而給老皮提供了一個解脫尷尬的機會,他順勢與我們神聊起來,而把匪哉晾在一邊。而匪哉的涵養功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或許聽久了,她知道了自己與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無禮愈演愈烈。有時匪哉來了,老皮正和我們打牌,我們便“開除”老皮,另換新人。而老皮卻死賴著不下桌,越戰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們打牌。我們心中充滿了對老皮的義憤,常常出錯牌,老何一次次地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養功夫似乎比匪哉更勝一籌,他竟然“坐懷不亂”,渾若無事,甚至有超水平發揮。直待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辭,他才胡亂“匪哉”兩句,繼續戰鬥。


    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對老皮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對大家很寬容,不太反駁,但也不接受。有時就說一句“胡說八道”或者“那還得了”作為抵抗。其實我們大家並非要老皮與匪哉怎麽著。我們與老皮的分歧在於,我們覺得對待女孩子應當“仁義”,即使心裏不同意,麵子上應該過得去,絕不給人家難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讓對方明白自己不同意。而老皮看來,我們的所謂“仁義”大概是不真誠的表現,是國民性的弱點,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麽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義”起來,很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沒有後續手段。從現實生活中的事例來看,老皮的感覺是正確的,“仁義”和敷衍常常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劇。但那時我們總覺得老皮這人“心太狠,心太狠”。


    匪哉漸漸來得少了,終於再也不來了。她有一個十分優美的名字,但我們仍喜歡稱她的外號,她給我們班的詞典裏增加了一個充滿溫情的詞匯。我們見麵常常互問:“妻子匪哉?”隻有老皮不說。老皮還指責我們的發音不對,企圖從語言學角度衝淡我們對匪哉的懷念。但我料定最懷念匪哉的就是老皮,盡管他不喜歡她。


    後來,我在校園裏看到匪哉與一個男同學手拉著手跳過草地。再後來,那個男同學死了,為了一種純潔的理想而英勇地獻身了。又過了幾年,聽說匪哉結婚了。老皮在匪哉事件之後,又經曆了若幹則情事。不過老皮這家夥自我隱藏很深,輕易不暴露感情世界的。現在已經娶妻生女,到處宣揚什麽“做父親的責任”,已經墮落得跟我差不多了。隻是不知道他每天下班回家,他的妻子是不是問他:“妻子匪哉?”


    二、才子征婚


    才子的名字我已經忘了,因為既不是我們年級,也不是我們專業的,隻是同在中文係而已。他與我們宿舍的老藍是同鄉,有一段時間常來找老藍說悄悄話。但他們家鄉的那種方言不但大部分中國人都能聽懂,而且天生的底氣充沛,共鳴豐富。老藍躲在蚊帳裏輕聲細語地念情書時,站在門口的客人會問:“這是誰在朗誦抒情散文呢?”所以才子與老藍的悄悄話,我們全宿舍都基本上聽得一清二楚。但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話,對於旁人來說,“重要的是不參與”,所以聽見了也隻當沒聽見。作為一個改革開放年代的中國大學生,最重要的素質就是“鬧中取靜”。甭說是什麽悄悄話,據說在一間女生宿舍裏,兩對戀人在上下床同時“沒客拉夫”,旁邊一個女生居然臉不變色心不跳,專心致誌地寫完了3000字的“社經”課作業《試論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如何“共度艱難”》,還獲得了90分的優秀成績。毛主席當年專門到大街上讀書的精神對我們那一代青年有很大的鼓舞。用我們宿舍老馬的話說,叫“但聞狂犬吠,隻顧讀書忙”。


    可是,才子與老藍的悄悄話逐漸讓大家不能不注意了。原來才子最近很苦悶,他一遍遍地對老藍說:“可怎麽辦呢?可怎麽辦呢?”老藍好像有些厭煩但又不能放棄對同鄉的關心,也陪著說:“這怎麽辦呢?辦法的沒有。”我們幾個班裏的幹部,對於同學的困難,一向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於是,才子的悄悄話範圍,就幹脆擴大到我們整個宿舍了。


    經仔細盤問,得知才子的苦悶比較複雜。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才子明明發現了那個天使般的女生瘋狂地愛上了才子然而那個天使般的女生卻出於羞澀和自私不肯對才子傾訴她美麗的愛慕和相思然而她又一天到晚全天候地如影隨形般地追隨著才子使才子不能讀書不能寫字茶不思飯不想頭不梳臉不洗小脖梗好像大車的軸……”


    才子眼窩深陷著問我們,“唉,怎麽辦呢?”我們問:“那個女生是哪個係的?”


    “知不道。”


    “叫什麽名?”


    “知不道。”


    “哪個宿舍?”


    “知不道。”


    “那你怎麽知道她愛上你了?還是瘋狂地。”


    “反正我就每天看見她,我知道,她愛上我了,瘋狂地。”


    “你每天在哪兒看見她?”


    “三教。她到101,我也到101;她到107,我也到107;她到206,我也到206。昨天她不告訴我,突然跑到二教,我找了一晚上,找到了。”


    聽到這裏,我和阿憶交換了一下眼神。阿憶解決這類問題比我有辦法。阿憶問:


    “你跟她說過話麽?”


    “沒有。她故意不跟我說!”


    “那你不會先跟她說麽?”


    “我不說。她應該先說!而且我現在已經不愛她了,我恨她!是仇恨,深深的仇恨!”


    “你幹嘛恨她呀?”


    “她折磨我,她有變態心理。這幾個月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現在夜裏不敢想她,再想她我就完了,我會殉情而死。”


    “她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和你現在的情況嗎?”


    “肯定知道。她就是要這樣,她的心非常狠。我情願為她做一切,我可以跪在她腳下給她當奴隸。可是她的心非常狠,變態了,她是個虐待狂。”


    我們決定幫助才子,讓他帶我們去“那個天使般的女生每天纏著他的地方”,讓他指出那個女生,然後我們去替他向那個女生訴說並批評那個女生的不人道的法西斯行為。才子一開始不同意,說這是主動投降,以後共同生活時沒麵子。我嚴肅地指出,這不是投降,我們是以中文係學生會和學生黨支部的名義去批評教育那個犯了思想錯誤的女同學,目的是讓她幡然悔悟,今後服從你的教導,你們倆郎才女貌,共同為四化建設多做貢獻。才子覺得有理,便勉強答應了。


    可是一連陪才子去了幾次,不是沒有找到那個天使般的女生,就是找到了而才子死活不讓別人去說。大家很怕才子出事,就不斷地開導他、寬慰他。說這樣心理變態的女生也不值得當真去愛,你幹脆甩了她算了,讓她傷心落淚懊悔而死。大丈夫何患無妻,憑你滿腹經綸,儀表堂堂,隻要你稍微給個臉兒,追你的大姑娘比考托福的還多。才子每天被我們簇擁著談論他的才華、理想、未來、命運,漸漸地麵容泛出光澤,神態雖還“苦”,但心情好像已不太“悶”了。我們又進一步把談笑引向低級庸俗,用以消解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崇高莊嚴的幻想。有的說:“你他媽的成天想著人家,是不是特想跟她幹那事兒啊?”才子斷然一擺手:“絕對不是!我和她之間是純潔偉大的戀愛,是世界上空前絕後的那種感情,這一點,你們是不能理解的。”


    終於有一天,才子宣布那個天使般的女生再也不來糾纏他了。“她一定很傷心。我知道我這樣做太狠心了,我沒辦法。她一定會懷念我一輩子的。”


    從此,才子不大來我們宿舍了。老藍說才子就是古典文學讀得太多了,是林黛玉、崔鶯鶯、卓文君和西施貂蟬楊貴妃們把他害成這樣的。還是魯迅說得好,要少讀甚至不讀中國書。其實讀書本身就是錯誤,讀書人就是精神病人的代名詞。


    不久,才子又一次成為焦點話題。原來才子經曆了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情天恨海大劫難之後,參透了人生造化,看穿了男女玄機。於是,毅然在國內某知名刊物上登載了征婚啟事。北大才子征婚,乖乖隆地咚,真是應者雲集。一時間,中文係收發室堆滿了才子的信件。中文係的幾個集郵愛好者都努力與才子搞好個人關係。才子每天赤著兩條毛腿盤坐在床上,以“藍花指”或“鷹爪力”等名種姿勢撕開一封封娟秀的來信,或細讀文本,或欣賞玉照。晚飯後攜信數封,漫步在湖光塔影之中,或高誦,或低吟,其喜洋洋者矣。


    據才子同班同學透露,來信共達數百封。才子千般比較百般玩味,終於從中選定了自己的心上人。其餘的落選者,才子慷慨贈與同窗好友。還曾來我們宿舍要老藍“隨便挑上一個”。老藍有些生氣了,兩人不大愉快。才子走後,老藍獨自朗誦了一陣抒情散文。


    才子畢業後沒留在北京,而是與他的心上人比翼連理而去,據說是回到故鄉。這有點像範蠡攜西施泛舟五湖的樣子。才子為三教增添了一段美麗的故事。我有幾次在三教給學生講座,望著講台下的學弟學妹們,偶爾精神溜號,想:這裏麵沒準兒又有幾個才子呢。


    三、我想誰就是誰


    小文是我們班的活寶。隻要有小文在,就有歡笑在。但世界上從來是這樣,給別人帶來歡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關心,甚至被人認為淺薄無聊,頂多說你一句“開朗幽默”。很少有人去想,一個人為什麽會成為“開朗幽默”的人。


    小文從上大學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好。他常常挖苦、擠對我,在語言上占我的便宜,比如編些什麽“文郎風流一世豪,孔生猥瑣半隻貓”的對聯。他跟別人開這樣的玩笑時,有的人會生氣,反唇相譏。而我不認為這對我有什麽傷害,相互之間不打打鬧鬧,還算什麽哥們兒!所以班裏要數我跟他談笑得最多最隨便。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什麽苦惱,煩悶,他一開口就是單口相聲。有時睡前醒後聽到他重重地歎氣,別人多以為他又在扮演什麽角色。其實有人扮演別人時,不自覺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頗多。這裏隻說他的一點“情事”。小文在中學是個風雲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獨霸詩壇、獨霸文壇”。所以自不免有紅顏傾心。小文喜讀古典文學,看得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理想。上大學後,每天忙於收發情書,產量極為驚人。他告訴我說,第一個學期所寫的情書就達200封。我的辯證唯物主義學得比較好,覺得兩個人日吐千言,無話不談,恐怕要物極必反。“談戀愛”三個字中,我認為“談”的地位應該是最低的,有愛不用多談,無愛多談也沒用。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女孩子們都把戀愛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去了,越談反而越顯出“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書就開始減少了,我有一位老鄉,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學是同學。他來北大玩時告訴我,小文的女友在他們學校風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校花,圍追堵截的歹徒頗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後說,小文雖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徒們的對手,就像《日出》裏的方達生不是潘月亭們的對手一樣。


    好像是一個明媚的春天,校花光臨我校。小文西裝革履,齒白唇紅,指點北大,激揚文字,一路陪同解說。夕陽西下,小文默默地獨自歸來。晚上還說了幾個笑話。後來,就聽到了他沉重的歎息。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這意思是說那個女人的默默奉獻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說,一個成熟的男人背後一定至少有一個狠心的女人。在100多天裏寫出了200多封情書,這是多麽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將這激情無情踩滅,那激情濃縮後就會變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說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現代”的。那麽在此之後小文的“情思”就進入了一個“後現代”階段。他由那麽一個忠貞不二的騎士漸漸變成了一個朝三暮四的嬉皮。他經常“看上”了某個女同學,而且看上了之後就回到宿舍裏嘮叨。他的嘮叨一般是三部曲。先是詠歎調,讚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風琴的,小文就讚道:“好一雙潔白的手啊!彈在那潔白的琴鍵上,就像彈在我潔白的胸膛上。”第二段是憤恨的控訴,一般是這樣:“可恨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給那有錢有勢的禽獸,一點不懂得珍惜我對她的愛。風啊,怒吼吧,雷啊,轟鳴吧,除去我的眼中釘,讓我的愛人快快來到我的懷抱!”第三段則轉成無奈的歎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較誇張的舞台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認為他是“犯病”,是惡作劇,是臭文人見到美女之後的正常發泄。但我覺得小文的“優孟衣冠”之中,實在是借“假我”之酒漿,澆“真我”之塊壘。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打油。這恰是一個現代主義者在後現代時空的心靈境況。


    小文的三部曲結構是固定的,主人公卻常換常新。幾年下來,中文係略有姿色的女生幾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幾位屬於保留節目,他常常掛在口邊,有時直呼其名,躺在床上苦叫一聲,頗有梁山伯呼喚祝英台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啊!”女的叫潘金蓮,他就喊“蓮蓮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戀,因此小文的這種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這些男生又告訴女生,那些女生聽後更加有意識地遠離小文,結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種被眾女拋棄的淒涼況味。有時吟誦《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既滑稽又動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們對門的宿舍,人很不錯,以前也常與小文開玩笑。可是因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敵。本來小文隻是嘴上胡亂叫叫,壓根兒離倩倩十萬八千裏。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躺在床上亂叫一氣,而自己因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亂叫,這實在讓人憋氣。二人於是發生過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連一杯羹也分不到,卻裝作真的情敵一般,天天指著門罵阿喜,回到宿舍還詛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髒水潑到阿喜屋裏。阿喜衝出來,被我們大家給攔住了。大家都說小文不對,我也說了他幾句。但我心想,以小文的智力,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他不是不懂,而是心裏鬱積著深深的傷痛。


    小文擁有一支足夠組成三宮六院的“情人”大軍,所以直到畢業,再也無暇去談戀愛。他過著一種最幸福的愛情生活,用阿q的話說,叫做“我想誰就是誰!”後來大家習慣了,便也跟著他“青青啊”、“蓮蓮啊”地亂叫。有時看完電影回來,便叫“曉慶啊”、“鞏俐啊”、“宇娟啊”、“青霞啊”、“曼玉啊”。叫得滿樓道不亦樂乎。有一首和尚寫的詩很好玩:“春叫描來貓叫春,一聲一聲複一聲。老僧亦有描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人們讀打油詩,笑過就完了,很少去想作者的深憂隱痛。對於小文也是這樣,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學問、他的誌向、他的真性情。小文沒有讀研究生,但他的古典文學水平,我認為是全班第一。他後來的那些“情人”,他有沒有當真追求過,我不十分了解。我所了解的是,即使他全部追求過,也肯定無一成功。那些女孩子都很好,但是,她們不可能理解小文——這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踢球不打牌不下棋的小文。小文離開北大是他的幸運選擇。他如今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單位就在家旁邊。小文說:“家近是一寶啊!”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們又喊起:“倩倩啊!”小文開心地一笑,眼角現出幾道皺紋,裏麵好像藏著一個思索:“是我想誰就是誰呢?還是我想誰就不是誰?”


    四、阿長與瓊瑤


    阿長不是我們宿舍的。他往在一個多專業的宿舍,他常到各個宿舍去玩。


    阿長的外號很多,但他自己不知道。這些外號多是我與老宋、老何私下給他取的,也由我們私下叫著。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長”字,我們就叫他阿長。魯迅有一篇文章《阿長與山海經》,所以我們又叫他“山海經”。魯迅所寫的“阿長”是個叫“長媽媽”的保姆,因此我們又叫他“長媽媽”。阿長的名字中還有個“慶”字,也就是說名叫“長慶”,正好白居易有個詩集叫《白氏長慶集》,於是我們又叫他“白氏長慶集”,有時又簡稱為“白氏”,偶爾也叫他“白居易”。這樣算下來,阿長至少有6個外號。阿長來我們宿舍時,經常聽到有人在說“白氏”或“山海經”的壞話,阿長聽得很開心,偶爾也附和幾句,於是大家更加高興。阿長的憨厚是比魯迅筆下的長媽媽更勝一籌的,大家都很喜歡他,所以即使捉弄他,也從沒有什麽惡毒的、過分的事情。有一次文學批評課上,我與他寫詩互謔,我把他寫成個“丐僧”:“討碗地瓜粥,偷根紅果腸。歸來鳴金磬,明早必夭亡。”他看了特高興,竟然笑出聲來。


    阿長是東北壯漢。請你想象一個中等偏上的身材,然後各部分按比例同時放大30%,那就是阿長。虎頭,虎目,虎肋,虎項;熊背,熊腰,熊肚,熊掌。任何一個稍有階級覺悟的革命群眾,看了他的身份證以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去報案。東北不是每年都湧現一批持槍殺人千裏流竄一直跑到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地方才被我大批英勇的武警官兵團團包圍用機槍大炮敢死隊乃至地對地導彈打得粉身碎骨的亡命之徒麽?阿長的形象就是那樣。但是,你別忘了,人不可貌相。世人隻了解東北人粗豪俠義的一麵,不大了解東北人還有細膩溫婉、柔腸寸斷的一麵。阿長便是集俠膽與柔腸於一身的東北男人的傑出代表!


    無論你有什麽事,去找阿長,阿長馬上放下自己的事,投入到你的事上來。阿長有的是力氣,奔跑乎東西,搬運乎南北。有人讚道:“阿長真能做!”阿長高興地一笑。其實那人是在用典故開他的玩笑,因為魯迅的《阿q正傳》裏有一句“阿q真能做!”阿長的作風在東北很常見,但在以侃為主的北京和以“出思想”為主的北大,就顯得很珍貴了。多數北大人都具有“宏觀調控”能力,一群大師在那裏策劃著宏偉藍圖,但總是落實不到操作上。我們班要舉辦個什麽活動,總設計師可多哩,上議院、下議院,執政黨、在野黨,攪得人人心頭春意鬧,但是包餃子沒幾個會擀皮兒的,逛公園沒幾個認識門兒的,運動會沒幾個能拿分兒的。阿長就在這些事情上,顯出了他的實幹、純樸、厚道、奉獻。


    阿長和我都最愛打排球。我們班體委老曹一心想建立一支過硬的排球隊,但堅持下來練球的沒幾人。阿長是最有恒心的,常叫上我對練。我們一次次“破紀錄”,最多時能打幾百回合。不論球飛到多麽遠,阿長都不顧一切奔過去搶救。在無數次的“起死回生”中,我們似乎經曆了某種人生寓言,身心無比暢快。你如果看見阿長肘膝有傷,那一定是救球時碰破的。我開玩笑說,你如果去當日本女排的教練,東洋魔女會拿十連冠的。


    然而我竟好長時間不知道,阿長是個瓊瑤迷。在我看來,阿長這麽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要是瓊瑤及其女主人公們落入他的熊掌還不三把兩把就給捏巴死了!然而不。阿長讀瓊瑤時,雖然一雙熊掌把書捏得緊緊的,但是神情極為文雅,厚嘴唇小心地開合著,生怕喘息太重,嚇著了書中的妹妹們。瓊瑤的書,阿長讀了個遍,而且還是“讀你千遍也不厭倦”。不論任何報刊雜誌上,隻要有瓊瑤的隻言片語,阿長便像找到了失散20多年的青梅竹馬的小阿妹一樣,捧在掌中,一字不漏地拜讀。這使我當時很奇怪。我們宿舍那些身體並不壯偉的同學,沒日沒夜地佝僂在蚊帳裏,連吐痰帶吐血地讀武俠。而這個睡覺成“大”字形的歹徒阿長卻窮年累月地迷著瓊瑤。後來我讀了陳平原老師的《千古文人俠客夢》,才算徹底明白了這個道理。越是文弱之人,越喜歡英武豪俠;而粗樸豪俠之人,卻往往渴望小鳥依人的淡雅溫馨。據考證,張飛擅長畫美人,就是這個道理。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對通俗小說進行學術性的研究,對武俠和言情小說都隻是看著玩玩。因了阿長迷戀瓊瑤一事,我開始想,人的內心的細膩程度是不是都差不多,隻不過表露的程度不一樣罷了。阿長外表上是個活雷鋒。但雷鋒其實細膩著呢,他那點津貼不但支援災區,還建立了個人的小金庫,還買了高級衣料和手表,而且雷鋒還談過戀愛呢!我想,阿長一定對女人極好,將來必定是個好丈夫。人們多以為東北男人是“大男子主義”,其實錯了。嫁給東北男人,是中國女人最大的幸福!


    到了畢業那年。我們班的戀愛問題專家阿憶君突然告訴我,快去幫幫阿長,阿長好像失戀了。阿長對我和阿憶是常說知心話的。原來他與家鄉的一位少女出現了感情危機。阿長十分消沉。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當他沮喪悲痛之時,是比小女人哭天抹淚更令人同情的。我知道是“瓊瑤情結”加重了他的傷感,我隻能用一些世俗的話語寬慰、開導他,拉他去打排球。1987年5月20日的課上,我還寫了一首詩送他:“驕楊飛去亦堪愁,癡戀空情何日休。極目前程春尚好,勸君莫負少年頭。”


    阿長不愧是東北男人,該悲傷時就悲傷,擦幹眼淚我還是一隻北方的狼。過了一段,他又活蹦亂跳,肘部和膝部又不時見到青腫紅斑了。


    畢業時,每人在紀念冊上自我設計一頁。阿長的那一頁十分瓊瑤,又精美又雅致。尤其是題寫的四句詩,全是瓊瑤的書名,叫做:“匆匆太匆匆,幾度夕陽紅,心有千千結,窗外翦翦風”。真是膾炙人口。十年後,我在北大開設現代通俗小說研究課和舉辦一些有關講座時,多次舉阿長的這首詩為例,證明瓊瑤在80年代大學校園的深刻影響。每次讀罷這首詩,都掌聲如潮,許多女孩子圓睜著純淨的大眼睛,想象著那個哭得跟淚人兒似的東北莽漢阿長。阿長畢業後任新華社駐東北記者,很快找到了一位依人小鳥,過著甜蜜幸福的生活。


    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問阿長,還讀瓊瑤麽?阿長說:“不,我現在讀武俠了。”我接著說:“我已然不抽大煙了,我改抽白麵兒了。”我們相視大笑。這次聚會,我還和阿長發表了一個共同的人生體會:世界上對你最好的,就是你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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