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得,男兒列,


    心卻比,男兒烈。


    ——秋瑾《滿江紅》


    青樓乃翠紅鄉、鶯花寨,本是兒女溫柔之所,卿卿我我之地。可是物極必反,柔極乃剛。“沒有黑就沒有白,沒有恨就沒有愛。”《兒女英雄傳》上說:


    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


    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癡人說夢。


    兒女無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


    最憐兒女又英雄,才是人中龍鳳。


    柔與剛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越是至性至情之人,就越有至剛至烈的可能。柔若無骨的流水,遇到崖礁險阻,就會變得“急湍似箭,猛浪若奔”心中如果懷著真摯的兒女之情,那麽,當需要捍衛這份真誠、這份摯愛的時候,自然就會迸發出無敵的神勇。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傑。”反過來,真正的豪傑,必是情深義重之人。愛,永遠是與勇敢、犧牲、奉獻連結在一起的。


    青樓妓女的俠行義舉,曆朝曆代,史不絕書。這除了來自她們善良真誠的一腔柔情外,也與受士大夫的風氣熏染有關。古代士大夫,推崇仁義禮智信,講究為人須有孟老夫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妓女的是非觀、愛憎觀,受士大夫的影響較深,加上士大夫的推獎舉掖,於是便產生了許多不讓須眉的巾幗俠烈。這在上一章裏已有過一些接觸。這裏再著重介紹實際生活中和文學作品中的幾例。


    唐傳奇《李娃傳》上的李娃,開始與鴇母合謀誆騙並拋棄了某生。可是後來,當她發現某生淪為乞丐、慘不忍睹時,回想起當日與某生的恩愛情景,便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搭救某生:


    一旦大雪_,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至安邑東門,循裏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4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李娃收容某生後,竭盡全力幫他恢複健康,並鼓勵他應考登第。當某生中第將仕時,李娃沒有居自恃,而是說:“今之複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緩鼎族,以奉蒸嚐。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這不是古人稱道的“事了拂衣去”的俠義精神麽?


    上一章講過一個熬刑不供情人的天台妓婦嚴蕊。宋朝還有一個與之類似的事例:


    宋時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寧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為王安石所執,希濤榜答至死,不肯承伏。


    這名叫薛希濤的妓女,寧死不肯出賣祖無擇,使之免受責罰。這在朱熹、王安石等人看來,也許要斥為“冥頑不化”。但在今人看來,至少該稱讚一句:“夠哥們兒!”


    士大夫們懂得惜香憐玉,妓女們也懂得惜才愛郎,對於她們喜歡的狎客,她們不但不唯利是圖,見錢眼開,反而能夠慷慨解囊,甚至揮金如土。就以柳永柳三變為例,他不但生前靠妓女們資助,死後還是京西的妓女們湊錢給他料理的後事。另一位青樓大紅人秦觀秦少遊也贏得許多妓女的一片丹心。據說秦觀被貶路過長沙時,有個酷愛他詞作的妓女以終身相許。秦觀便以詞相贈,就是那首著名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當時局勢很吃緊,不能帶這個妓女一塊走。秦觀後來死在貶所,靈柩路過長沙時,那名妓女前一天晚上夢有所感,便到半路上等著,祭奠過後,回去便自縊相殉了。如果把此事僅僅看做封建禮教的毒害是未免簡單片麵的。這個妓女為秦觀殉身,顯然第一出發點不是名分,而是真情。


    由於妓女的社會地位很低,所以她們當中的崇高行為往往被忽略和歪曲。直到元代,由於知識分子本身地位的淪落,與妓女真正形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係,這才使他們更真切、更深人地發現了妓女身上的人性美。戲劇大師關漢卿就寫出了優秀妓女身上的俠肝義膽。喜劇《救風塵》的主角趙盼兒,在長期迎來送往的生涯裏,積累了豐富的人生經驗。當她得知結拜妹妹宋引章要嫁給周舍時,便再三忠告:


    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裏,多無半載周年相棄擲。耳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得你哭啼啼。


    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後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


    宋引章不聽良言相勸,結果一入周家門便挨了五十殺威棒,隻好寫信向趙盼兒求救。趙盼兒挺身而出,利用周舍喜新厭舊的弱點,引誘這個汍絝子弟上鉤,救出宋引章,並製服了這個流氓。趙盼兒在關漢卿的·筆下是一個充滿俠氣的風塵女英雄,這種性格在青樓女子中是不乏其人的。


    如果說妓女的俠義精神是受了士大夫思想的熏染,那麽反過來,妓女的俠義精神對士大夫也是一種激勵。前文講過的柳如是,在明亡以後,勸錢謙益以身殉國,指出“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但錢謙益以水太涼為借口不肯投水自盡,。柳如是便自己奮躍入水,被及時搶救才幸免於死。社稷危亡之際,有些女子表現得比男子還要有氣節。《板橋雜記》中記載了明末一個叫葛嫩的名妓的故事:


    葛嫩,字蕊芳。餘與桐城孫克鹹交最善,克鹹名臨,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封狼居胥,又別字曰武公。然好遊狹邪,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沐市妓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鬱不自卿。與餘閑坐李十妨·家,十4良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嫩梳頭:長發委地,雙腕如藕,麵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克鹹曰:“此溫柔鄉也,吾老是鄉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後竟納之閑房。甲申之變,移家雲間,間道入閩,授監中丞楊文聰軍事,兵敗被執,並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噃舌碎,含血嗔其麵,將手刃之。克鹹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


    這一段文字分明顯示出,妓女葛嫩的慷慨就義,直接激勵了孫克鹹的死節。如果進行一下階級分析的話,可以說,妓女不但身受最重的屈辱和壓迫,而且一無所有,屬於無產階級,所以在鬥爭時,在革命時,能夠義無反顧,並且具有比較豐富的鬥爭經驗。相比之下,士大夫卻往往為保全榮華富貴而苟且變節。在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向忠發叛變一事中,身為中共總書記的向忠發不待動刑便乞命招供,而他的姘頭本是一名妓女,卻能在敵人麵前保護黨的機密。周恩來曾非常激憤地痛斥道:向忠發的節操還不如一個妓女!疾風識勁草,烈火煉真金。人所從事的職業並不能決定人的尊卑高下,在大風大浪麵前,人的價值才會得到最淋漓的展現。


    著名的曆史劇《桃花扇》正是寫出了人的這種價值,才受到人們的稱頌。當李香君得知奸臣阮大铖要收買她的愛人侯方域時,她義正辭嚴地斥責了動搖不定的侯方域:


    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铖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於何等也?


    李香君堅決辭卻了阮大铖的收買,以自己鮮明的政治立場感染了侯方域。在鬥爭中,她的表現越來越精彩,“碎首淋漓不肯辱於權奸”,冒著生命危險大罵馬士英、阮大铖之流。這樣的形象,我們還能僅以一個妓女來看待她嗎?她是俠女、是義女、是英雄兒女!


    青樓的俠義不但能使男子自歎不如,也能感動平素看不起妓女的普通婦女。明朝有個叫邵金寶的妓女與戴綸相好。戴綸被牽連入獄,在京師舉目無親,便轉交給金寶三千金,托她接濟一些衣食,如果他死了,這筆錢便歸金寶。金寶一麵接濟戴綸,一麵竭盡全力在上層社會花錢疏通,終於借一個貴公子之力救出戴綸。戴綸重新做官後,金寶還了戴綸四千餘金,連利息都在裏邊了。戴綸的妻子千裏趕來,非常感動地給金寶下拜說:“我丈夫大難臨頭之時,我未能盡力,是你一個做妓女的救了他。我太慚愧了,我不配再做他的妻子,我走了。”金寶的俠義之舉是大多數男人也辦不到的。男人如果對這樣的妓女也抱著賞玩、狎弄的態度,-實在是太無心肝了。


    青樓畢竟是男權社會的怪胎,不值得當真地為之招魂。但就連青樓之地也不乏俠烈之氣,卻是今日千千萬萬毫無血性的炎黃子孫所應當學習、應當追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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