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時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張旭《山中留客》


    青樓也是一種文化?青樓亦有文化乎?


    提筆伊始,便覺出麵前是座險峰。仿佛麵對的不是青樓,而是青鋒寶劍。白話小說中不是常有一句口頭禪嗎?“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盡管那些小說把二八佳人描繪得妖媚豔冶,但結論卻往往是告誡讀者離那些佳人遠點。一般的佳人都要遠離,何況青樓中不一般的佳人呢?中國有個十分英明的傳統,即把一切倒黴之事都推到女人身上:褒姒滅夏,妲己亡商,夫差因西施而喪國,董卓由貂蟬而送命,至於楊貴妃,更是毀了唐明皇李三兒的鐵桶江山,所謂紅顏禍水是也。那麽青樓則正是紅顏的展銷會,禍水的拍賣廳,罪莫大焉,豈能為之樹碑立傳,旌表其所謂文化乎?


    其實,描寫青樓人物,表現青樓生活之作,曆來史不絕書。或則懷著深深的人道主義精神,呼喊著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靈魂的不幸;或則抱著搜奇獵豔的閑適態度,欣賞著青樓中五花八門的西洋景。但真正能夠平心靜氣地麵對青樓世界,把它置於整個中國文化的宏大係統中進行觀察探究,卻是很晚才出現的。這一是出於人們對青樓的心理恐懼,二是出於人們對青樓的心理蔑視,以至於忽略了青樓蘊含著巨大文化意義的可能,或者僅僅視之為文化邊緣地帶的殘花敗柳。殊不知,文化是無所不在的,而且,“道之所在,每況愈下”。像青樓這等似乎最為人們不齒的“下九流”社會場所,恰恰匯聚了社會文化五光十色的各個側麵。孟子曰:“食色,性也。”即便把“色”僅僅視為人的一種精神生活,它也是與“食”平起平坐的人類的頭等大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布衣黔首,誰能與“色”絕緣?圍繞一個“色”字,人類演出了多少感天動地、鬼泣神驚的悲劇、喜劇、悲喜劇!文化的金字塔至少有一半奠基於這塊不朽的基石。因此,完全有理由說,青樓與“色”的關係有多深,青樓與文化的關係就有多深。研究中國文化而企圖繞開青樓,或者談論青樓而不涉及文化,就如同人廟而不訪僧,登舟而不問水,至少可說是三分迂闊也。金庸《鹿鼎記》中有個出身揚州妓院的無賴小兒——韋小寶,在他眼中看來,天下無往而非妓院,就連到了皇宮內禁,他也感歎:好大一座院子,不知得有多少姑娘!韋小寶看似無知的胡說八道,不是恰恰道破了事物的本質,說穿了皇宮內院其實就是一座最特殊、最高級的青樓妓院嗎?如果說在某種程度上,皇宮是中國文化的一種濃縮,那麽青樓中所濃縮的中國文化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從文化積澱的濃度上講,李師師的意義未必遜於宋徽宗趙倍,陳圓圓的作用恐怕也不亞於闖王李自成和平西王吳三桂。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理解本書在“青樓”臥榻之側,縱容“文化”酣眠的意旨,才能以一顆平常心來看待青樓文化。不論“眼中有妓,心中無妓”也好,“眼中無妓,心中有妓”也罷,總之,青樓是文化,青樓有文化確乎是毋庸置疑的。


    問題是需要懷著什麽樣的心態去攀登這座險峰,解析這種文化。


    既然視之為一種文化,那麽理所當然應該以一種“文化”態度待之。青樓中無疑有悲劇,也許青樓本身就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悲劇,這很容易引起“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同情。同情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同情的文字隻能算作紙上的蛆蟲。但隻有同情又是遠遠不夠的,放縱同情則更有礙於深入了解同情的對象本身。相對於“同情”這個充滿感性的詞,似乎“關懷”一詞更加妥切,它在不排斥感性的前提下,灌注了更多的理性。關懷中不乏同情,但更包含著一種超越。有了這種超越,那同情便是一種有距離的同情,不至於以淚眼模糊始,以楚囚對泣終。青樓並不等同於妓院,它不是妓院的雅稱或代名詞,它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已遠離了今日的現代化工業社會,青樓中的那些女子也十分不同於今天的種種“野雞”和“小蜜”。所以,筆者也好,讀者也罷,都大可不必仿效傳統文人“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的姿態。如果一味地同情起來,那除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以外,還能有什麽其他可觀之處呢?因此,需要在同情的淚眼之外,加上冷靜的意誌和克製的力量,這便是關懷。《世說新語》和《晉書》中都載有“新亭對泣”的故事。東晉一些由北方過江的士大夫們,經常在郊區的新亭飲宴。一次飲宴時,某士大夫歎息說:風景還是這樣,可是國家的河山卻變樣了!在座很多人聽了都不禁流下淚來。隻有大將軍王導不以為然地說:“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這裏,某士大夫的態度雖也感人,但畢竟還隻停留於“同情”——見景傷心的同情,而王導卻是一種關懷——把同情揣在心底,更重視某種奮發有為的超越氣魄。釘上十字架的耶穌,走下山頂的查拉斯圖特拉,鼓盆而歌的莊子,肩住黑暗閘門的魯迅,具有的都是一種偉大的關懷。具備一點包含彼岸追求的關懷,才好麵對淵深豐厚又撲朔迷離的文化問題,尤其是容易使人“誤人藕花深處”的青樓文化問題,並且在具體操作時,既能做到“冷眼向洋”,又能兼及“熱風吹雨”。對於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來講,不能妄比偉人們的高風,隻可說是“青衫磊落”,盡量抖去雜念,追求某種不即不離的境界,也就問心無怨了。


    當然,絕不能以“關懷”為借口,變成一副冷血心腸,白刀子進去,出來的還是白刀子,把青樓當成一塊可葷可素的凍豆腐。解析文化不是肢解文化,考察青樓不是爆破青樓,標榜絕對的超然物外不是虛偽便是愚昧。這一點無需多講,其中的道理是淺顯易知的。


    所以,關懷的態度便是文化態度。


    那麽,青樓文化中有哪些問題需要關懷呢?


    一是青樓自身,二是青樓與社會,三是青樓與曆史。


    關於青樓自身,可以采用透視的方法,穿過縷縷表層的煙霧,揭開色彩斑斕的麵紗,力圖審清青樓的文化本質。具體言之,包括實際中的青樓是什麽樣的?人們心目中的青樓是什麽樣的?青樓的美妙誘人之處在哪裏?青樓的醜惡可憎之處在哪裏?青樓的文化規範是什麽?等等。這樣,便把青樓的全貌如同旋轉沙盤一般緩緩呈現在讀者眼前。


    關於青樓與社會,可以采用聚焦的方法,著重考察幾個重點問題,力圖通過一串特寫鏡頭,較為詳細地描繪出青樓中社會文化的投影,從而以點帶麵,反映青樓與社會文化方方麵麵千絲萬縷的勾連。具體言之,青樓中有沒有愛情?青樓與愛情有什麽聯係?青樓與家庭有什麽功能上的關聯?青樓與知識分子的關係如何?青樓中的妓女是最出色的女子還是相反?她們的心態、她們的才華、她們的命運如何?這樣,青樓在社會係統中的文化坐標便基本上得到了確定,青樓文化特色中最精華的部分也就昭然若揭了。


    關於青樓與曆史,可以采用品評的方法,從幾個比較零散但又能夠相互耦合的角度,對青樓文化進行評點和追思,力圖穿越深邃的時空隧道,將破碎的青樓文化殘片重新拚接,複原出青樓文化的曆史意義。具體言之,青樓的存在和發展是否具有悲劇性?如果有,這是一種什麽悲劇?青樓的悲劇是否具有崇高性?除了兒女柔情,青樓有沒有英雄俠骨?青樓的曆史發展脈絡說明了什麽?青樓走向沒落以至成為一種曆史陳跡,是不是文明發展的一種必然?青樓的千秋功罪,如何評說?青樓還會再崛起麽?這樣,就完成了對青樓文化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的一個考察過程,既入山中,又處局外,雖無輕車肥馬,但險峰漸成熟路,本書的初衷也就達到了。


    作為追求雅俗共賞的非學術性讀物,當然必須最大限度地減少那些考證、摘引、勘誤、補遺、糾謬等等令人生厭的內容,盡量直接切入對象。但這種套路本身也是一“險”。因為本書的對象實在並非k一壺濁酒喜相逢”就能抵掌而談、放膽而論,它實在是一門地地道道的“學問”。要做到兼具知識性、娛樂性、趣味性,通俗明了,且具有較高品位,實在不能不有捉襟見時之憂。故此,本書采用一種“混合”文體,將材料與見解雜揉一處,集描述、分析、評論、調侃於一爐,在保持嚴肅關懷的前提下,注意深入淺出的可讀性。這需要付出的代價是,許多問題可能無法進行縱深開掘,甚至隻如蜻蜓點水,一掠而過。材料使用也可能詳略失衡,趣味性的標準也許會淘汰掉更有價值的力證。由於對材料的加工欠細,出現前後齟睡或疊床架屋之病也未可知。個人見解與未加注明的他人見解泥沙俱下,其中難免存在誤讀和曲解,更不論平庸之見與荒謬之說了。這些都需要先請讀者和本書所借鑒的著作的作者予以包涵。好在這隻是一本非專業性讀物,不存在留名傳世以及爭奪觀點發明權等麻煩。倘若有益於讀者一二,縱蒙人雲亦雲或信口開河之誚,又何足道哉!


    要交代和表白的似乎就是這些,但心頭仍有兩支旋律交織起伏,令人不知確定哪一支作為本書的基本筆調。一支是: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杜牧《七夕》


    另一支是: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元稹《行宮》


    前者清純思無邪,後者淒楚有歎惋。一個率直任性,無憂無慮地臥看;一個飽經滄桑,有滋有味地閑說。到底應該如何麵對曆史,麵對曾經繁盛一時的存在,是拋卻一切成見和思慮,單刀直入,童言無忌?還是有所擔當,在對象中深深地印人自我?或是故作不知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也許這永遠無法在理論上歸於一統。那麽隻好在實際演奏中一麵調整、一麵認可、一麵欣賞這組並不一定和諧的和弦了。看來,說是“青衫磊落”,恐怕隻是一種表態,這次險峰之行究竟得失多少,成敗幾何,必須行過之後再說了。


    讓我們邊走邊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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