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住的國際館旁邊是女生宿舍,兩座樓是相通的,實際是一座樓。國際館裏邊住的也絕大多數是年輕女性。我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老驥伏櫪”,下聯是“流鶯比鄰”,橫批是“牛得草”。來訪的和周圍的女性見了,都覺得中國人又神秘又高雅,於是紛紛拉著我在門前合影。我盛情難卻,隻好半推半就地從命了。


    25.接過白永瑞博士的名片,讀了一下,“白永瑞”,不禁油然脫口而出:“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說完自己就笑了,這跟白永瑞有什麽關係呢?我這人太沒辦法,總是不著邊際地胡亂聯想。但是又為自己解脫:這就是人比電腦高超的地方。電腦再過一百年,恐怕也沒有我這能力。因為電腦是為了“有用”而存在,人是為了幸福而存在。別的任何評價對於我都是無所謂的,我隻知道:我幸福,故我在。


    26.每次出入電梯,喇叭裏都烏拉烏拉地說上那麽幾句,不知是什麽意思。聽得久了,才聽出原來是兩句杜詩。進去的時候說的是:“魑魅喜人過”,出來的時候說的是:“文章憎命達”。心想這很有道理,電梯對人宜乎這個態度。


    27.孫佑京小姐真是大好人,為了請我吃飯,打了無數次電話,我都不在。好不容易在了,我又沒有合適的時間。但她毫不氣餒,繼續無數次地打下去。就是為了這樣的朋友,我也應該買個手機。所謂“一飯千金”麽。


    28.我住的國際館食堂的櫥窗裏天天擺著精心設計的“樣板飯”,不但花色豔麗得使人懷疑能不能吃,而且份量比實際所給要多起碼三分之一。實際情況是,一般一份米飯隻給一兩左右,泡菜和醃蘿卜之類一共也是一兩左右,泔水模樣的大醬湯則是一個富士蘋果大的碗裏隻給小半碗;肉一般沒有,有也隻是兩三片,好像選美小姐一般赤裸裸地招搖著;魚倒有時給一條完整的,足有一兩多,但五髒六腑俱全,外加全副鱗甲,於是隻好如魯迅筆下的狂人所說:“吃了兩口,便將它連腸帶肚地吐出。”雞蛋偶爾給一片,估計那個雞蛋一共可以切最少六片。這樣的一份正餐賣韓幣1800元,相當於人民幣14 ̄15元。學生們還說這裏算是便宜的和好吃的,所以這個食堂裏熙熙攘攘,出來進去的都多是所謂的美女,一個個吃得滿麵春風的。那些“阿主媽”對待我是特別優惠的,看見我去買飯,總是多給個一兩八錢的。我正好立誌減肥,也從不計較。記得讀書時北大的學生有時因為食堂的師傅給的肉少(蓋不住6兩米飯),就和師傅吵架,現在看看韓國,知道什麽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29.韓國學生請假很有意思,理由全部是“外婆去世了”。在我的課上已經發生了6次。我是個無聊的老師,決心調查一下。經過側麵盤問,結果隻有研究生李知熙和另外一名本科生是真的。其餘4個是假的。這又一次證實了我的論斷:特別強調“孝”的結果必定是“不孝”,凡是聲稱以儒教治國的現代國家必定導致虛偽泛濫。我沒有直接批評學生,因為韓國人最不能接受批評。我借講“請假”這個詞的用法講了一個笑話:一個學生很晚還沒有回家,他的外婆到學校去找老師,老師驚訝地說,他今天不是參加您的葬禮去了嗎?學生聽了都笑了。我接著說,請假要實事求是,不一定非要特別重大的理由。生病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請病假並不丟臉。中國女孩子請病假,還會得到男生的格外關心。請事假也隻要合乎人之常情,老師沒有不批準的。這樣講效果很不錯。最近,鄭炫周請假的理由是,她姐姐要去美國留學,她要去機場送行。我說,這是很光榮的事嘛,你應該去。我很高興,我的努力減少了韓國的死亡率。


    30.曹溪寺是韓國最大的佛教廟宇。舊曆4月8日是佛誕節,我們5位中國老師恭恭敬敬前去“隨喜”。廟裏密密麻麻懸掛起幾十萬個小燈籠,然而燈籠裏麵點的是電燈泡。燈籠的表皮多是藍藍綠綠的冷色,置身燈海,覺得鬼氣森森。到大雄殿裏瞻仰,沒有巍峨莊嚴的大佛像,隻有很小的細骨伶仃的塑像,主要都是呆板枯澀的畫像。我已經看過不少韓國的佛像,都是韓國人的模樣,五官細弱,膚色白嫩,身體不挺拔,眼睛沒神采,既無“威儀”,也無“福相”,許多佛還留著官員式的胡須。飛天則穿著韓國傳統的長裙,手裏拿著韓國的傳統樂器。四大天王和韋陀也胡亂安置,有的上麵是獅鼻虎目,虯髯猙獰,下麵卻是雪白婀娜的女人的腳。一切都使人感到,沒有佛教的氣象,徒有一點照貓畫虎的佛教的影子。楹柱上或掛或刻有許多對聯,但是我一讀,全對不上。比如上聯是“歌管樓台聲細細”,下聯是“隨花傍柳過前川”;上聯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下聯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讀多了,笑得肚子疼。才明白他們隻是隨便找些有名的古人的詩句,寫在那裏好看,並不考慮與環境合適不合適,更不管什麽平仄對仗的勞什子了。可能從來沒有我這樣的傻子去認真看一看那些文字。廟裏的上萬韓國人民擠得水泄不通,有的在吃喝,有的在談笑,有的在打手機,有的在打孩子。還有一大圈人在跳一種似乎是韓國的傳統舞,但跳著跳著開始接近迪斯科,於是幾個洋人也混進去連扭帶蹦,周圍的韓國中年婦女無限仰慕地配合著洋人,笑得合不攏嘴。最後在大殿前麵開始演出,幾個身穿廚師服裝的年輕人用刀叉表演打擊樂,喧鬧震耳,烏煙瘴氣。一個女郎不斷脫衣服,隻剩一件黑色的小背心緊裹住顫動的肉身。韓國人民如癡如醉,歡呼喝彩。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躬身退朝。我說,韓國已經沒有佛教了。吳博士說,現在基督教在韓國最有影響。一位女老師冷冷地說,你們以為韓國還有什麽宗教麽?另一位老師說,算了算了,人家就是找個借口玩一玩,你們管人家那麽多幹嘛?大家說有理有理,便道別分手了。


    31.韓國的一些知識分子,對於韓國的現狀也是清醒的。今天經過法學樓,大廳裏展覽著漫畫。一張是金大中講話說“歡迎到韓國來”,上麵是金大中講話的照片,下麵則把金大中背後的人群畫成骷髏。還有一張畫的是一個韓國人開門出來,自以為自由地伸展著肢體,但是外麵還有一圈大的圍牆,沒有出口,那圍牆是用美國國旗畫的。


    32.我的休息室裏沒有電腦,有時便去講師休息室用電腦。但是那裏的電腦速度極慢。韓國的老師見我很著急,便問我怎麽回事。我說電腦上網速度太慢,她們隨口就說,中國的信息發過來,速度就是慢。我告訴她們,第一,我上的不是中國的網,而是你們最崇拜的美國的網;第二,我在韓國別的地方上這個網,很快,就像翻書一樣;第三,我在韓國別的地方上中國的網,也很快。她們說,那是怎麽回事呢?我說,鬼知道。她們又問,“鬼知道”是什麽意思?我說,大概就相當於你們基督教的“上帝知道”。談到基督教,她們不言語了,因為她們大多數是“偽教徒”,連基督到底是耶和華的兒子還是父親都搞不清楚的。


    33.見到常丹陽的人,第一句話就會說:“你不就是在電視上的那個……”常丹陽在韓國的電視上教漢語,一副道貌岸然的氣概,開口閉口“你好嗎?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你媽媽好嗎?……”哎喲,可善良可溫柔了,我們都說韓國各地學習中文的女孩子裏一定有不少他的崇拜者。可是在中國大使館組織的中國教師聚會上,常丹陽獻給大家的忠告是:“一、不要借給韓國人錢。二、不要相信韓國人的許諾。三、不要幫韓國人辦很麻煩的事……”大家於是笑問他,你一定受盡了韓國人的坑害吧?他憨厚地一咧嘴,沒有回答。其實用不著回答,他的忠告條條都有許多活生生的事例。關於韓國人借錢不還的事我已經聽過3起,其中最大的數目是1000萬。韓國人自己就互不信任。他們一般不借給別人錢。我剛到韓國,沒有換錢。他們一位非常知名的教授當著別人的麵,非常誇張地慷慨借給我3萬元,相當於人民幣200多元。而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國的普通老師隨手就借給我20萬。隔了一天,那位教授問我:“我借給你的3萬元錢,夠用吧?”我是一個心軟的人,如果這時掏出來扔給他,害怕太傷他的麵子,於是就說:“夠用,真是太謝謝您了。”有時想想,我也真他娘的夠虛偽了。我要不是北大老師,可能當時就掏出6萬給他,告訴他另外3萬是送給他買聖經的。而我們一起去光州開會,係裏多收了我的車費,助教說要還給我,但又總說忘了,一個月過去了還沒有還。在租房子的過程中我了解到,韓國的房主基本上不退還押金,而是要新房客把押金給舊房客。如果找不到新房客,那麽舊房客可能就拿不回那筆巨額押金了。


    34.關於韓國人的許諾,我在中國時就切身體會到是決不可信的。最常見的是不遵守時間,連我最要好的韓國朋友也經常約好不到。有一次一個韓國朋友讓我複印許多文章給他和他帶來的其他韓國朋友,我冒著大雨抱著東西等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沒來,好幾天也沒有解釋。我忍不住隻好主動打了電話,回答是那天別的朋友建議去一個飯莊吃飯,所以很對不起了。韓國人倒是經常說“對不起”,但說的時候毫無誠意,完全是例行公事,仿佛說了這幾個字,就是殺人放火都可以赦免了。


    35.一位中國老師告訴我,他剛來韓國時,要去買個茶杯。旁邊的韓國同事說,商店那麽遠,別去了,我家裏有的是,明天我給你一個。人家說得這麽明確,哪能讓人家栽麵兒呢?於是他就沒買。可這位中國老師等了幾天也沒見茶杯的影兒,隻好又提去買茶杯。韓國同事還是那幾句話,中國人覺得如果硬去買了,那是不給人麵子,所以又耐心等著。如此反複數次,中國人終於忍無可忍了,再也不提這事,悄悄地去買了幾個茶杯。而韓國人也從不說起這事。


    仁愛的尹淮


    韓國的《海東名臣錄》記載,朝鮮時代的尹淮,年少時出門投宿,主人不許,他就坐在院子邊上。主人的兒子拿了一顆大珍珠出來,掉落在院中,被一隻白鵝吞下。主人找不到珍珠,就綁了尹淮去告官。尹淮也不分辨,隻要求連鵝也一同綁去。次日,“珠從鵝後出”,真相大白。主人很慚愧,問他昨日為何不說,尹淮答道:“若昨言之,則主人必剖鵝覓珠。故忍辱而待。”


    尹淮處變不驚、受辱不辯的從容態度,是很令人歎服的。大有蘇東坡所雲“無故加之而不怒,卒然臨之而不驚”的風範。我遇到的一些韓國朋友,聽別人稱讚韓國的優點時,眉開眼笑,和藹親善,而聽到別人對韓國有一點點委婉的批評時,立刻臉布凝霜,反唇相譏,甚至拍案決眥,暴跳如雷。我的師兄高遠東指出:“韓人性狹直而急競。”我因此很少批評韓國,在韓國遇到再大的委屈也盡量牙掉了吞落肚,並且不時勸告初到韓國的中國人:“千萬別給韓國人提意見。”我開始時甚至懷疑,莫非韓國人自古就是這種火暴脾氣?


    但尹淮的故事使我認識到,古代的韓國人也是崇尚這種仁愛儒雅的大家之風的,連別人冤枉他盜竊都能忍受,這是何等的自信。今天的一些韓國人脾氣暴躁,恐怕是與一部充滿壓迫和抗爭的近代史更有直接密切的關係的。當一個民族洗刷了自己的屈辱,在世界上重新獲得自己的尊嚴時,他們的脾氣或許就會優雅起來吧。如尹淮這般胸襟寬宏之人,能夠出現於韓國的昨天,自然也可以出現於韓國的明天。


    (因為有了對韓國朋友這樣的信心,我也敢於寫些大膽批評韓國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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