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野夫果然帶人來到保安局。這次他手法有變,沒有像前兩次一樣開大會,耍威風。他似乎也在總結自己辦案的經驗教訓,改變了方法,他在反特處要了一間辦公室,對著花名冊,根據已有的線索把相關人員一個個叫到辦公室,分頭詢問。事後我聽說,最先叫來的是猴子同鄉的女兒,就是總機房的那個小姑娘。接下來,是那天在門口站哨的兩個哨兵——這一定是接線員提供的。兩個哨兵提供了一條線索對我極為不利,就是:他們看到我的車子停在裁縫鋪後不一會開走,大約過了六七分鍾後又開回來,回來後又停了約半個小時。


    就是說,他們注意到了我車來車往的全過程。


    這也正常,站哨多無聊,我的車經常出入單位,他們早認識,加上我是個女的,長得不賴,一定成了他們私下談論的對象,對我的行蹤會加倍關注。軍營裏的男兵都是得了性妄想症的,所有適齡女性都成了他們的夢中情人。


    於是,我成了第四個被召見的人。


    我穿著病號服來到反特處,坐在野夫和他的兩個隨員麵前,隨員都是憲兵司令部的人,一男一女,女的作記錄,我沒見過,男的我認識,是野夫的跟班,經常跟著他出來轉的。野夫見了我,假惺惺地說:“對不起,打擾你治療了。”我說:“機關長閣下,您別跟我客氣了,問吧,您還有什麽要我說清楚的。”他就說了那事,問我是怎麽回事。


    其實,昨天我回去後也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對不起,機關長,都怪我昨天後來太激動了,我們的談話不了了之,使我沒機會跟您講這事。當時我被您的問題牽著鼻子走,也沒有講清楚全過程。是這樣的,我進去沒見到裁縫,首先想到他一定在後麵弄堂的理發店裏,那個理發師是他同鄉,他偶爾會去那裏串門,這也是他唯一玩的地方。所以,我想去把他接來,因為車子就停在門口,很方便的。我去理發店看,發現門關著,沒開店,然後又回來的。”我走後麵弄堂是真的,因為阿牛從後窗出去的,我要去那裏接他;理發店沒開也是真的,我送阿牛哥去秦時光家的路上看了一眼的;那確實也是阿牛哥理發的地方,阿牛哥確實也跟那師傅攀了老鄉——其實不是的。


    鑒於此,我振振有詞地說:“理發店不遠,就在我們單位大門口出門往右走三四十米,有一條小弄堂進去,走到底就是,走路過去也就是十分鍾,機關長可以派馬處長去問一下。那條路很窄,平時很少有車開進去,我想我車的輪胎印子現在都可能還在。”


    野夫冷笑道:“這你就別說大話了,難道你的車是坦克嗎,雪水都抹不掉它的車轍?”


    我說:“哦,對不起,我忘了天下過雪。”


    野夫問:“但肯定不會忘記你來去用了多少時間。”


    我說:“六七分鍾吧。”


    野夫說:“你開車大概比較慢。”


    我說:“是的,我的司機回鄉下去了,我很少自己開車,車技很差,那弄堂很窄,我開得很慢。還有一個,因為弄堂太窄,我要開到前麵馬路上才能掉頭,所以時間久了一些,也許不止六七分鍾,但也差不多吧。”


    野夫說:“你差不多也可以回醫院去了。”


    我說:“就是說,機關長還有問題,最後一個?”


    他說:“不,沒了,簽個字吧,你要對你說的負責。”


    我簽了字即走。事後我知道,我一走,他便叫上馬處長一起去弄堂裏走了一圈,並找到理發店問了情況。這說明他確實是把我當作重要嫌疑對象,如果沒有後來的“峰回路轉”,這關卡我還真不一定能過得去,因為猴子一定會對我死纏爛打,老這麽纏下去,誰知道會不會纏出事來呢。好在老金及時出場了,老金一出場,野夫便開始盯上了胖子。猴子看野夫盯上胖子,簡直是不亦樂乎、忘乎所以了,也就放下了我。其實,這也可以作為我決定要咬胖子的理由之五。


    老金是野夫從理發店回來後第一個被喊下去的,因為他是秦時光的頭,有關我的幾個目擊證人問過後,成了首當其衝。下麵是老金後來對我講的——


    說真的進門前我還真有點緊張,但怪得很,進去後,見了他,尤其是在沙發上坐下後,我的緊張感不見了,好像剛才的緊張是屁股造成的,屁股一沾了座位就踏實了。我們打過多次交道,他對我已經很熟悉,我坐定後他還先跟我寒暄了一下,問我家裏好不好什麽的。我心想好個屁,老婆兒子都被你們殺了。當然,我嘴上自然隻能說好。他聽了話鋒一轉,說:“但是單位的情況我想應該很不好吧,你的搭檔遭人殺了。”我說:“是,真想不到,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好好的一個人轉眼不見了,心裏真很不是滋味,夜裏做的夢都是嚇人巴煞的。”他說:“知道嗎,凶手就在你們單位門口。那個裁縫鋪裏的瘸子!”猴子已經公開派人在盯,單位上下都知道,我就說:“聽說了,我見過那人,整天坐在縫紉機前,出門兩把拐杖拄得格格響,裝得還真像那麽回事,誰想到居然是一個匪徒。”他問我:“平時他跟秦時光有接觸嗎?”


    “很少。”我說,“如果有也就是洗個衣帽什麽的。”


    “你覺得他們之間會有恩怨嗎?”


    “應該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


    “所以嘛,他憑什麽要殺他,真正要殺他的人在這院子裏!”


    “我也……這麽想。”我吞吞吐吐地說,“我們秦處長真是太冤了,其實……怎麽說呢,我真……不想放過凶手。機關長說得對,凶手肯定就在我們身邊……我……希望機關長這次好好調查一下,一定可以查出來的。”


    “那你們要支持啊,你們要說實話,要給我提供線索。你是秦時光身邊的人,我覺得你應該了解一些情況吧,比如他在單位有沒有什麽仇人。”


    “仇人談不上,但是……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說,有什麽都要說!”


    我當然不能馬上說,我裝得很為難的樣子,欲言又止,閃爍其辭,磨蹭了好久,逼得他發了火,我才迫於無奈地說:“我不想做惡人,但……人在做,天在看,我想最後機關長一定能……抓到他,我就……說了吧。”我報出盧胖子的名字,看他反應。他的反應不冷不熱,我馬上退回來說:“也許我是多疑了,這也是我為什麽想說又不敢的原因,因為我畢竟沒有親眼所見,隻是……根據情況分析出來的。”


    野夫命令道:“說下去!你聽說什麽了?”看我遲疑不決的樣子,他給了我一點鼓勵,“不要有顧慮,說錯沒關係的,說錯不是你的錯,但不說就是你的錯了。你該知道皇軍的規矩,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有話不說,我會撬開你嘴巴讓你說的。”


    事至此,我不再猶豫,把我們排演過的那些話都跟他說了。他一直用心聽著,用眼神不斷鼓勵我往下說。最後我說到子彈,我說:“三天前,我不經意聽到局長在跟楊老板打電話,說要找一種子彈。”


    野夫突然問:“楊老板是誰?”


    我說:“你見過的,就是那次舉辦舞會的楊會長。”


    他說:“嗯,你繼續說。”


    我說:“局長幹嗎要找他要子彈,我想那一定是一種很特殊的子彈,部隊裏沒有的。我聽說那個楊會長社會關係很複雜,他也許能找到這種子彈,也許機關長也可以在局長辦公室裏找到這種子彈。如果找不到,我建議請機關長不妨找楊會長證實一下,他找的到底是什麽特殊的子彈。總之,我想機關長如果要查的話,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野夫冷冷一笑,起了身,踱了一圈步,上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你可以走了,順便把你的局長喊下來。”我走了,一邊聽見他在吩咐手下,“好家夥,呆會等他下來了,你去他辦公室搜查一下。”


    在老金對野夫這麽說的同時,老j正在胖子家裏幹著昨天夜裏他在胖子辦公室裏幹過的事:把兩盒阿牛哥專用的子彈藏在他家裏的某個角落。接下來發生的事都在我意料中,在野夫審問胖子之際,其隨從在胖子辦公室找到了兩粒老j留下的子彈。


    兩粒是不是少了些?為什麽不放它一盒?這是我有意為之的。為什麽?因為辦公室放多了,家裏再放就有點不合邏輯。不用說,當野夫拿著這兩顆子彈放在胖子麵前時,胖子一定會喊冤,一定會挖空心思地想,到底是什麽人在栽他的贓。我是他秘書,首當其衝會成為懷疑對象。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揭發他的人是老金,鑒於我和老金的友好關係,他可能會因此咬定就是我幹的。可是他家裏我沒去過,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在他家裏放兩盒的原因:別讓他懷疑上我!


    其實,兩粒的性質和兩盒是一樣的,兩粒照樣可以把胖子釘死在恥辱柱上。我相信,有了辦公室的兩粒,野夫就會抓人,然後就會大動幹戈,抄他家,查到底。在家裏又發現兩盒,哈哈,這時胖子你還能說什麽呢?我可以洗得幹幹淨淨,他將越洗越黑。


    果不其然,當野夫從隨從手裏接過兩顆金燦燦的子彈時,眼睛都綠了,這子彈他太熟悉了,他曾多次反複地把玩過、端詳過,有一粒一直放在案頭,警示自己一定要抓到凶手。現在凶手,至少是幫凶就在眼前,野夫當即下令:


    “把他帶走!”


    這一走,胖子要再回來就難於上青天,除非楊會長不知情、不配合,除非老j在胖子家中藏子彈時不慎被人拍下照片,甚至——還除非我在再度接受野夫盤問時出了大差錯。可是這些“除非”都不會發生的,比如我知道二哥,他對野夫是這麽說的:


    “既然機關長關心這個事,我也不敢說假話。具體日子記不清了,應該是去年夏天,六七月份吧,我剛把生意從上海轉到南京不久,盧局長經人介紹認識了我,認識的當天他就委托我給他找一支最先進的狙擊步槍。機關長可能也知道,我平時也做一點軍火生意,找槍的門路還是有的,很快我給他找了一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還有兩盒子彈,共五十發。他大概是用這槍在打獵吧,後來他多次向我要過子彈,最近的一次,就在幾天前……”


    我覺得說得很好,時間上經得起推敲,內容上十分妥帖,邏輯上經得起挑剔。就是說,我二哥,楊會長,配合得很好。而老j,當過十三年道士,甚至遁地有術,哪會在這點小事上留下馬腳。至於我,更不會說錯話了,我是這場戲的總導演,經經脈脈都在心裏,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比誰都清楚。就這樣,緊箍咒一道比一道緊,胖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罪名,他抵死不承認,下場是加速了他的死亡時間。不到一個星期,野夫失去了耐心,將他關進大牢,叫人家去折騰他了。


    有一點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就是猴子的下場。原以為,胖子下馬,他會上馬。他是當時保安局唯一的副局長,李士群和丁默郵又那麽信任他,舍他其誰?所以,猴子當局長在我們看來是板上釘釘,鐵定的事。哪知道,野夫把他也卸了,不是撤職,是調離,去了警察局。事後我們才知道,當時鬼子對李士群已經很不滿意,他膀大腰圓,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鬼子高層對他日漸生氣,以致兩年後氣極而要了他的命。所以當野夫知道猴子背地裏跟李士群絞得這麽緊、這麽黑,猴子的前途事實上已經走到頭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也輪不到他吃。


    誰吃了?


    金深水!


    金深水被提拔為副局長,暫時負責全局工作。這下,我可以打著算盤給自己找個好位置。我算來算去挑了秦時光的辦公室:雖是副處長,卻履行處長的權力,而且給人感覺,我真的是那麽愛秦時光,他人死了,愛不成了,我要把他的工作當人一樣愛,多麽矢誌不渝。可惜劉小穎不在了,否則也可以這樣,穿上黃皮製服,重拾陳耀的老本行。哈,這樣她就是我的部下了,我相信我和老金一定會把她發展為我們的同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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