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聽了這話,不由皺了眉。


    方芙蘭生前待這兩個庶弟極好,而今大難臨頭,這兩人竟是半點骨血親情都不念。


    又想起陵王府的人去西山營找雲洛。雲氏一門愛憎分明,雲洛較之雲浠更甚之,從塞北回來後,雲洛得知方芙蘭背叛侯府,麵上不提,心中怕是早已對她厭之憎之,眼下方芙蘭服毒自戕,雲洛大概是不會管她的事的。


    雲浠想到這裏,對程昶道:“三公子,我想去陵王府看看。”


    程昶點頭:“好,我和你一起去。”


    琮親王府離陵王府並不遠,驅車一刻就到。陵王妃得知王世子與雲麾將軍要來,早已恭候在門口。


    如今的陵王府比從前的忠勇侯府還不如,府中仆從幾乎散盡,裏外都有翊衛司把守,裏麵的人戰戰兢兢度日,生怕一個不慎招來橫禍。


    陵王妃迎到程昶與雲浠後,將他二人往別院引,一邊泣聲道:“方氏住進王府後,殿下命貼身武衛把守住別院,大概是個偏護她的意思,妾身平日裏便也不敢去叨擾她。也就昨日夜裏,她聽聞殿下薨了,一個人過來靈堂,說想見殿下一麵,當時她還好好的,沒想到,沒想到……”


    這個陵王妃體弱多病,向來是個沒主心骨的人,當年陵王願娶她,也是看在她的父親是中書門下舍人,手中有些權柄,心中對她並無情誼。好在陵王妃隻求安生度日,並不在意陵王的心在何處,這麽些年下來,將日子過得無波無瀾。


    陵王妃道:“其實殿下喜歡方氏,妾身一直知道,殿下剛娶妾身那年,皇貴妃娘娘擔心妾身太軟弱,無法在王府立足,便將陵王與方氏的事大致與妾身說了。妾身昨夜看方氏麵色蒼白,想起她也病弱,唯恐她憂思傷身,便把當年皇貴妃娘娘的話轉達給了方氏。”


    “妾身對方氏說,那時她的父親,就是方家的老爺出事,殿下沒有棄她不顧,甚至為她去求過陛下,求過皇貴妃娘娘,她進宮見皇貴妃娘娘的時候,殿下其實就被人捆在屏風後,隻是不能出聲罷了……”


    “妾身把這些告訴方氏,原是盼著她能好受一些,想讓她知道,這麽多年過去,陵王殿下的心裏始終隻有她一個,沒想到她……竟就尋了短見……”


    陵王妃說著,見別院已到,拿手帕拭幹了溢出眼眶的淚,指著院中一名身著素服雙眼通紅的婦人道:“這位是方氏的小娘,姓秦,這些日子便是她陪方氏住在別院。今早方氏服毒自盡,也是她發現的。因方氏曾經是忠勇侯府的人,妾身不敢擅自將她下葬,與秦小娘一起為她清理過屍身,便請翊衛司的人去西山營知會宣威將軍了。”


    又對秦小娘說:“還不過來拜見王世子殿下與雲麾將軍。”


    秦小娘點點頭,與程昶和雲浠見過禮。


    她雖知道方芙蘭曾有負於忠勇侯府,見雲浠願來,仍不由鬆了口氣。她們不是陵王府的人,如今在這住著,算怎麽回事呢?方芙蘭生時飄零,眼下死了,這具屍身也要看人臉色才能處置,雲浠與方芙蘭曾經好歹是姑嫂,她來了,便算有人為芙蘭做主了。


    秦小娘對雲浠道:“其實陵王去明隱寺的前一日,曾來看過芙蘭。但芙蘭沒有見他,或許是因為還在為當年陵王棄她不顧的事負氣吧。一直到昨日,芙蘭都還好好的,聽聞陵王墮崖,隻說要去見他最後一麵,見過後,便和妾身一起離開金陵。”


    “可是芙蘭見完陵王回來後,忽然對妾身說她不想走了,還將一箱飾物交給妾身。就是這箱。”秦小娘將雲浠與程昶引進一間書室,把櫃閣上的梨木箱取下。


    梨木箱很沉,裏頭的飾物別致金貴,有的甚至萬裏挑一,大概是承載著這幾年陵王每每相贈,方芙蘭拒之不收的那些餘念。


    “妾身以為芙蘭隻是乏了,又或是犯了疾症,原還打算今早去請薛大夫過來為她看看,沒想到她就……”


    秦小娘說著,聲音哽咽起來,自責道:“都怨我,其實昨夜芙蘭見過陵王回來後,一直在書室中默經文,我那時便該覺察出她不對勁的,我那時便該一直陪著她的……”


    程昶聽了這話,步去書案前,隻見丈長的白宣上,來來回回隻寫著一句話——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


    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作色而罵佛,獲無量重罪。


    這是方芙蘭與陵王初遇時,落在地上的經文。


    可能這世上有些事當真是天注定,她這一生的諍言,早在初遇陵王的一日,便現於雨水滂沱的漣漪裏。


    可是等到她醒悟時,已是萬劫不複。


    大約人都是這樣,在順境時守住本心很容易,一旦陷入劫難中,善惡困於一念,便難防凡心入魔了。


    “對了,還有這個。”秦小娘說著,揩了揩眼淚,從袖囊裏取出一盒胭脂遞給雲浠,“芙蘭自盡的時候,身旁什麽都沒有,隻有手裏握著這盒胭脂。”


    雲浠接過胭脂盒,仔細看了一眼,隨後愣住了。


    這是她買給方芙蘭的。


    那時侯府的光景尚不好,雲浠也還在衙門當捕快,害程昶的艄公被人毒|死後,雲浠為了找“貴人”內應,懷疑到方芙蘭身上,爾後內疚自責不已,便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為方芙蘭買了這盒胭脂,入夜後,擱在她的軒窗台上。


    方芙蘭後來收了胭脂,什麽也沒說,雲浠還以為她不喜歡這胭脂的顏色呢,而今想想,那時候侯府的日子那樣艱難,阿嫂如果僅是不喜歡這胭脂,便該斥雲浠浪費銀子了。


    方芙蘭聰慧如斯,也許在她看到胭脂,就已明白了它的喻意。


    一生荒唐宛如一場笑話,來路去路皆是枉然,唯有在忠勇侯府的幾年得了幾分真心。


    可惜,她在能回頭時沒有回頭。


    秦小娘給雲浠看過方芙蘭的遺物後,便引著她去看屍身了。程昶沒有跟去,他之所以陪雲浠來陵王府,是因為想著這裏還有陵王舊黨,擔心她的安危,眼下看府中裏裏外外都有翊衛司把守,便放下心來。


    這裏到底是女子內院,程昶在此呆久了不妥,於是帶著宿台往前院走,打算去正堂等雲浠。路過一截回廊,忽聽回廊外的一間靜室中有人私語。


    程昶原本沒有在意,往前走了幾步,竟聽到自己的名字。


    “醒來後第一樁事就是來陵王府,隻怕要開始清殺異黨了。”


    “不是說他還要娶雲氏女為妻?手上握著那許多大權還不夠,這就要染指兵權了?”


    “眼下你我這些陵王舊黨保得一命,不是因為太子殿下仁德,而是因為他孱弱,所以他需要吸納黨羽。可你看看他的對手是誰?那可是個了不得的煞星。從前禦史台的柴大人知道嗎?聽說就是他逼死的,這回陵王殿下墮崖,也與他脫不開幹係。”


    “我聽過一個傳言,平南山兵亂的時候,明隱寺起過一場大火,當時三公子陷於烈火焚而不死,恐怕是浴火而生的真正帝星,是不是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總之奪權一旦開始,誰還是他的對手,隻怕他第一個就要拿我們這些陵王舊黨開刀,趕緊逃吧……”


    ……


    靜室中的幾人十分慌亂,是以竟沒覺察出屋外有人路過。


    程昶聽了一陣,沒說什麽,徑自離開了。


    直到離開回廊,穿過一扇月牙門,到了一處四下無人的花苑,才問:“浴火而生的帝星,這個流言是怎麽傳出來的?”


    無風不起浪,天下已有真正的英主,這樣的流言若非有心人刻意散播,等閑是傳不出來的。


    宿台道:“殿下回到王府的第二日,金陵便有這流言了,屬下沒有及時向殿下稟報,乃是想著殿下大病初愈。屬下這幾日倒是追查過流言的源頭,卻查不詳盡,太子殿下那邊,亦似乎並不在乎這流言。殿下,您說會不會是……”


    程昶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不用說了,我心裏有數。”


    他兀自沉吟一會兒:“走吧。”


    然而往前一邁步,足下似有千鈞重,身子前傾,雙足卻紋絲不動。


    宿台連忙上來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怎麽了?”


    程昶沒吭聲,心中再度湧上匪夷所思之感,他垂下眸,注視著自己的雙足,玄青雲頭履,一切如常。


    程昶試著抬了一步,行動也如常。


    難道剛才隻是錯覺?是思慮過重所致?


    程昶搖了搖頭:“沒什麽。”隨即往正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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