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山野間,旌旗遮天蔽日,箭矢如飛蝗,密密匝匝地落入寺中。


    山門被撞破的一瞬,輔國將軍程鳴升一下子就亂了。


    他不是真的要反,隻是暗中受了皇命,做做謀反的樣子罷了,等到時機成熟,把罪名往三公子身上一推,便可保得一命。然而此時此刻,他看著自山下湧來的,高舉“清君側”旌旗的兵馬,驚愕不已。


    陵王的兵卒如潮水一般湧上山階,所到之處遇神斬神,程鳴升倉促之中開始帶兵反擊,一時間竟弄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造反誰在勤王。


    可他身為一軍主帥尚且穩不住,遑論所率士卒?


    程鳴升的兵馬幾乎是不堪一擊的,若非翊衛司的禁衛軍趕來相助,隻怕明隱寺的寺門也要被攻破了。


    陵王策馬立在陣中,聽著捷報一個接一個地傳來——


    “殿下,西麵懷集將軍已攻至山下,西麵山門已被撞破!”


    “殿下,北麵張嶽將軍已斬翊衛司千人,扼住北麵寺門要道!”


    “殿下,宣武將軍已於寺前取反賊程鳴升首級,正在與翊衛司伍長所率兵馬交戰!翊衛司節節敗退!”


    ……


    “殿下,屬下方才接到消息,五殿下已帶著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了。陛下與三公子留在問賢台主持大局,適才懷集將軍與張嶽將軍已於平南山西北會師,懷集將軍遣人來問,眼下可要兵分兩路,他們前往垂恩宮截殺五殿下,殿下您與宣武將軍、裴闌大將軍直取問賢台?”一名陣前邏卒前來向陵王稟道。


    陵王聽了這話,不置可否,隻問:“裴闌可有命人帶話?”


    早上兵中傳來消息,說西山營似乎有異動,他讓裴闌遣人去查了,目下裴銘駐守金陵,裴闌帶兵埋伏在離金陵最近的明隱寺南側,父子二人互通消息卻也方便。


    “裴將軍說,皇城司的衛大人似乎料到今日明隱寺有兵變,早上前往西山營調兵,眼下正往平南山趕來,不過皇城司的兵馬眼下似乎被適才的火|藥阻絕在半路,一時半會兒馳援不及。”


    陵王頷首:“你方才說,父皇與明嬰留在問賢台主持大局?”


    “是。”


    陵王沉吟半晌:“你去告訴懷集,先不急著分兵。”


    他這個父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陵王最清楚不過。


    今日輔國將軍之所以起兵,都是這個老狐狸授意。


    老狐狸既想借兵變之由誅殺程昶,眼下就算生了些許變數,他絕不會輕易改了初衷。


    想必他與程昶一同留在問賢台,為的並不是主持大局,不過是尋個理由支走宗室們,然後派人把他的親侄子斬於亂軍之中罷了。


    昭元帝萬事運籌帷幄,如今問賢台已是險境,他敢滯留此處,必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陵王環顧四野,恐怕這山中,老狐狸的兵馬並不止翊衛司這一支。


    看來苦戰還在後頭。


    陵王喚來一名武衛:“你派人去告訴裴闌,命他半個時辰內務必剿滅遊騎將軍部下兵卒,攻入寺中與宣武會師。”


    平南山就這麽大,哪怕昭元帝藏了再多的人,隻要聚集眾將兵馬,他就有一戰之力。


    “是!”武衛拱手領命。


    明隱寺南麵的戰事並不膠著,尤其在程鳴升戰死的消息傳來後,遊騎將軍的兵馬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四散潰逃。


    裴闌很快命人將他們擒回,他沒打算趕盡殺絕,隻是不願他們漏了風聲出去。


    這時,一名副將過來稟道:“將軍,陵王殿下身邊的武衛過來了。”


    武衛被引到裴闌陣前,將適才陵王的授意傳達完畢,正欲離開,目光不經意掠過陣中,忽地發現一絲異樣——裴將軍左後方的年輕將士似乎並不是他麾下的?


    似乎是……忠勇雲氏女身邊的崔校尉?


    武衛還沒來得及細看,裴闌驀地一抬手,身旁副將立刻拔刀而出。


    刀光如水,刹那掠過武衛的脖子。


    在感受到痛覺之前,武衛的頭顱已然滾落在地上。


    陣中另一側,雲浠聞得響動,很快催馬過來。


    她看了眼地上武衛的屍身,認出此人乃陵王身邊親信,說道:“陵王一時半刻不見此人回去複命,一定會對將軍生疑,看來將軍與我聯手的消息瞞不住了。”


    裴闌道:“適才陵王傳令,讓我半個時辰內攻破寺門與宣武會師,屆時已免不了一場惡戰,你我隻有先一步進入寺中,抄近道往垂恩宮去,否則陵王的兵馬多出你我一倍有餘,勝算實在不大。”


    眼下西山營馳援明隱寺的路雖被火|藥阻絕,但雲浠因與裴闌合盟,知道陵王的部署,已提前一步帶兵進入平南山中。


    他二人的原計劃是暗中救下藏於明隱寺的宗室們,等分兵之際,快馬趕到垂恩宮,占據有利地勢,再與陵王正麵抗衡,沒成想陵王竟如此謹慎,絲毫沒考慮以分兵之術速戰速決,反倒要穩紮穩打合而攻之。


    雲浠道:“將軍能把忠勇部的行蹤瞞下半日已屬不易,而今裴大人既知道將軍與我聯手,必然會向陵王示警,金陵往明隱寺最近的一條路雖被阻絕,派將士從西麵繞行,不出兩刻,懷集將軍也該知道將軍與我聯手了。”


    裴闌頷首:“如此,你我更該立刻前往垂恩宮了。”


    隨即一抬手,果斷吩咐,“破寺門!”


    “轟”一聲巨響,眾將士懷抱撞木,撞在明隱寺南麵古樸的木門之上。木門應聲而倒,兵將們水泄一般湧入明隱寺中。


    雲浠落在兵馬後方,喚了一聲:“裴將軍。”


    她催馬上前:“適才陵王的武衛前來傳話,可有三公子的消息?”


    裴闌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他其實知道雲浠之所以一意孤行帶兵趕來明隱寺,除了阻止陵王謀反,有大半原因都是為了程昶。


    可是,眼下形勢危急,他們實在是一刻都耽擱不得。


    倘雲浠知道程昶的處境,必然會先行救他。


    一旦她在路上滯留,來不及趕往垂恩宮,所累及的,便是他了。


    雲浠看裴闌一言不發,心中不由生出不好的預感。


    今日輔國將軍甫一起兵,雲浠便料到他是昭元帝用來陷害程昶的棋子,然而,適才“誅殺陵王”的聖命傳遍山野,三公子不是該轉危為安了才對嗎?


    雲浠問:“裴將軍,三公子沒去垂恩宮避難嗎?”


    不等裴闌答,她立即又道,“我知道將軍在擔心什麽。”她手持馬鞭,朝後方一指,“將軍你看,今日我帶了近兩萬人來平南山中,除了身後這兩千親從會一直跟著我,其餘的我盡可以交由將軍暫領,他們會跟著將軍前往垂恩宮勤王。”


    “我絕不耽誤將軍剿滅反賊,還請將軍一定告訴我三公子的消息。”


    她這意思是……她願以自身安危,換程昶一個平安的消息?


    若他不平安呢,她便要帶著這僅僅的兩千兵馬於亂軍中去救他?


    不行,這太危險了!


    裴闌心下一橫,一句“三公子已前往垂恩宮”還未說出口,耳畔忽然浮響起老太君的切切叮囑,“隻有毫無保留,才能換來無間的信任”,“你的生路都要旁人來給,隻有拿出十萬分誠意,半點不給自己留後路,他人才肯誠心助你”。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裴闌道:“我方才接到消息,說是……”


    他抿了抿唇:“說是五殿下帶著宗室們前往垂恩宮後,陛下把三公子留在了問賢台。陛下他……在山中另藏了兵馬,隻怕要將三公子斬於亂軍之中。”


    雲浠聽了這話,驀地怔住。


    她的眉間覆上濃重的憂色,眼底似乎還有些恨,恨昭元帝為何竟這樣都不放過三公子。


    但她畢竟久曆沙場,饒是危局當前亦臨危不亂,抱手對裴闌道一聲“謝”,隨即大喝道:“崔裕!”


    “屬下在。”


    “整齊兵馬,隨本將軍去寺中救人!”


    山間滄風四起,朱色衣袍迎風一掀,策馬的身姿利落瀟颯,很快消失在了山野亂軍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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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月靈台的路已被亂兵隔斷了,山寺中到處都是喊殺聲,也不知誰和誰在打,再往前走一段,隱隱聞到了焦味,似乎是哪裏起了火。


    程昶有些撐不住了,扶著一旁的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前方羅伏探完路,回來稟道:“殿下,懷集將軍的兵馬正在往月靈台趕來,我們恐怕得繞道。”


    程昶“嗯”了一聲。


    他額間有細細密密的汗,一手捂住心口,五指幾乎要透過裘裳掐入胸膛的肌理。


    從問賢台逃出來後,他心便一下又一下劇烈地疼痛起來,連帶著頭疾也犯了,仿佛有一雙手在腦室內不斷翻攪,周遭聲音雜雜杳杳,視野也模糊了。


    然而這樣的如墮煉獄的感受到底不是頭一回品嚐,每次瀕臨絕境,劇痛砭身,慢慢竟也能習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拚命從身體深處攫出了一把力氣,問:“往哪裏走?”


    “我們可以從三清閣繞行去垂恩宮,隻是三清閣那邊起了火,恐怕有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在寺中放火,攔的正是他的生路。


    可是沒有辦法了,不與殿前司的人對上,難道要落入陵王的兵馬中嗎?


    程昶點了點頭,由宿台扶著,疾步往三清閣走去。


    焦味愈來愈濃,耳畔傳來烈火灼燒嗶啵聲,程昶抬目看去,目及之處已有豔烈的火色。


    “轟”一聲,不知是哪裏的橫梁被烈火燒斷了,砰然砸下來,佛塔坍圮,整個山間的震了一震。


    這劇烈的聲響仿佛驚濤拍岸,猶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在程昶心上。


    分明不是病軀,可他怕極了巨響,仿佛有人拿著巨錘,要把他本就脆弱不已的心髒碾得粉碎。


    眼前的火光刹那與心頭濺出的血花融在一起,程昶雙膝一軟,渾身力氣倏然盡失,他跌跪在地,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艱難地喘著氣。


    “在那邊——”


    似乎有殿前司的人看到他們了,正往這裏趕來。


    “殿下,殿下您怎麽了?”宿台問。


    程昶捂住心口,想要回答他,可還未開口,一股灼烈的疼痛便從心上奔湧而出,沿著肺腑一直燃到他的舌根,喉間腥甜驀然襲來,一口鮮血猝不及防便自他的嘴角湧出來。


    新鮮的血腥氣混雜著烈火燒灼的焦味,混雜著兵亂的屍腐之氣,浮蕩在周遭。


    混沌間,程昶聽到有人在說:“你背著殿下離開,我們為你斷後!”


    可這聲音倏忽間又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喊:“三哥!”


    有人在問:“程昶,你怎麽了?”


    “手術不是成功了嗎?怎麽還不醒來?”


    他是清醒的,然而身體卻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傑米噠xs


    一瞬間覺得自己躺在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醫院裏,渾身插滿維持生命體征的導管。


    下一個瞬間,又覺得自己置身於烈火兵亂之中,斜陽日暮,周身染血。


    一命雙軌,黃昏將至,時空在這一刻交織扭轉,竟不知哪一個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每一個聲音都在周遭環繞,每一種疼痛都在骨血裏砭灼,卻與此前的經曆又不盡一樣。


    仿佛更縹緲,卻更真實。


    清醒著承受淩遲之刑,每一道所落下的黃昏之光,都如刀子一樣割在肌理之上。


    痛不欲生時,耳畔忽然想起老和尚師父的聲音:“哪怕有佛祖庇佑,命有定數,也不能無休止損耗。”


    “程先生這次回來,可有咳血劇痛之症狀?”


    “這就是了。”


    這就是了。


    哪怕一命雙軌,也有耗盡的一日吧。


    身上震了震,似乎有人要把自己馱於身上,背著他逃命。


    眼前視野早已模糊了,程昶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手擋了擋,啞著聲說:“你們走吧……”


    “別管我了……”


    “我今日到此,隻能這樣了。”


    他背負血恨,一心想以惡懲惡以瀉心頭之忿。


    眼下走到這裏,已是絕境,縱不能看到陵王的結果,卻也已經做到極致了。


    宿台道:“不行,末將是殿下的護衛,當誓死保護殿下!”


    羅伏也道:“宿大人說得正是,殿下千金之軀,末將受衛大人之命護殿下安危,今日縱是拚盡我們所有人的性命,也要保住殿下!”


    程昶笑了笑,聲音渺然:“不用了。”


    他說:“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但是……在我的家鄉,人命不分貴賤,都一樣寶貴,你們不必為我犧牲……”


    周身疼痛錐心刺骨,心上猶如烈火焚燃。


    程昶一點力氣也無了,憑著本能站起身,最後叮囑宿台:“跟阿汀說……”


    說什麽呢?


    說如果他還能回來,一定會再來找她。


    可是,他若回不來呢?


    若回不來,他也會讓人在另一個世界的墓誌銘上刻上碑文,說他一直想娶一個人為妻,可惜,未能如願。


    不過,若是這樣,便也不必對她說了吧。


    程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身邊除了兵亂與烈火聲,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


    直到雙足失去力氣,伏倒在地,才發現幾個殿前司的禁衛已然追到了近前。


    程昶抬起頭,模糊中,隻能從他們身上的禁衛服辨出他們中沒有歸德將軍。


    大概是宣稚派出來找他的幾個武衛隊之一。


    瞎貓遇上死耗子,撞上了。程昶在心中嘲弄著想。


    這日的黃昏之光極盛極烈,伴著山間蒼茫的風聲,吹得程昶周身錦衣雲紋浮動。


    貌若天人的公子就這麽伏在地上,臉色慘白得近乎透明,嘴角鮮血順著下頜,一滴一滴淌落在地,霞光傾灑在清俊的眉眼,為那雙溫柔的眸子蒙上一層乖戾的,發紅的陰翳,紅得亦要滴出血來。


    有人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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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甘心。


    聽說人若含恨而死,會淪落九幽地獄。


    那麽他這個三世善人,自此往後真的會化為厲鬼吧。


    “世子殿下,對不住了。”身前的殿前司武衛長提刀走上前來。


    程昶抬目看向遠方,黃昏逢魔,通紅近如異象般的晚霞與這滿山蒼翠融為一體,似要在山野間炸開一團又一團的血火。


    “三哥!”


    “程老師!”


    “程昶,醒醒!”


    天地輪轉,時空顛倒,命軌交織的一瞬,世間綸音如潮水般響起,菩提花即將綻放。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忽然傳來一聲清喚。


    “三公子——”


    破風之音隨之襲來,鏗然撞在劈來的橫刀之上,一柄紅纓槍倏然蕩開殺意,插入眼前地麵三寸。


    仿佛天地間的風聲都被驚動,綸音如潮來如潮而退,菩提花收起花瓣,泯滅於凡空之中。


    程昶愕然別過臉看去,滿山蒼翠與亂象之間,一襲紅衣如火,朝他奔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3-2523:52:28~2020-03-2800:36: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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