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到了宮中, 文德殿外已候著不少臣子了。


    粗略望過去,三司的有,中書省的也有,另還有兵部的、樞密院的以及各部衙門派來等候傳召的。


    皇宮失竊本來就是大案,眼下非但與宣威將軍扯上幹係, 負責此案的刑部推官還落了個失察之過, 往大了審,什麽罪名都扣得上去。


    宮中的人聽到消息,俱是人心惶惶,可惜文德殿門關得嚴絲合縫, 什麽風兒都聽不到。


    是以雲浠與程燁雖到了, 隻能與一眾人等候在殿外。


    好在刑部下頭有個吏目知道雲浠與程燁跟田澤交好,上前來朝他二人一拜, 把今日的事由仔細說了。


    “此前田大人為了查盜賊, 不是在京中幾大醫館留了紅花膏麽?聽說宮犬隻要聞到這紅花膏的氣味,就能尋到盜賊的蹤跡, 當日宣威將軍、寧侍衛, 還有秦護衛就是這麽被找著的。但是今日早朝過後, 田大人說,他當日給宮犬嗅錯了藥瓶子, 嗅的是一種常見的金瘡藥, 因此宮犬才循著味道找到了秦護衛,鬧了一場烏龍。”


    雲浠聽了這話,心中暗鬆一口氣。


    她知道兵部的布防圖確為雲洛他們所盜, 田澤的辦案手法也沒有出錯。好在田澤辦案時十分謹慎,許多細枝末節隻有他自己知道,案宗上記錄的並不詳盡,眼下昭元帝問起,一切全憑他說,沒有證據證明他在欺君罔上。


    “今日事情一出,陵王殿下、三公子殿下、劉大人、羅大人,還有兵部的陳大人全在裏頭聽審呢,陵王殿下的意思好像是,田大人通過宮犬尋到‘死而複生’的宣威將軍,這一切太過巧合,三公子倒是相信田大人的,說田大人沒必要打誑語。眼下就看陛下怎麽判,好在陛下一直以來還是很看重田大人的。”


    此言不假。


    田澤中了榜眼後,本來在翰林任編撰,想要調任,按規矩還該送到地方上試守一到三年,田澤一無祖上恩蔭,二無高官庇護,刑部的劉尚書看重他的才能,順口請了個旨,想免去試守,把他討來刑部當差,昭元帝聽是田澤,居然立時就允了,末了還交代劉尚書:“當好生栽培此子。”


    文德殿外不能喧嘩,眾人聚在一處也不敢多議,一時語畢,紛紛挪去殿門口規矩站著。


    沒過多久,殿門左右一敞,兩名禁衛押著田澤出來了。


    跟著田澤出來的是掌筆內侍官吳峁。


    他掩上殿門,看了眼殿外候著的諸臣,笑著道:“諸位散吧,沒什麽事了。”


    眾臣聽得明白,知道這意思是今日的事就這麽算過去了。


    其實這些人之所以在此候著,皆因為擔心陛下遷怒禍及己身,眼下見罪過都由田澤一人擔了,紛紛舒了一口氣。


    有個好事的上前問:“敢問吳公公,田推官眼下是個什麽罪名?”


    吳峁仍笑著:“沒什麽罪名,陛下說了,辦差嘛,難免會出差錯,罰了一年俸祿,外加二十個板子。”


    看來是要從輕處置了。


    從輕處置好,既然從輕處置,他們這些人就更不必擔心了。


    於是眾人相互辭過,紛紛散去。


    雲浠與程燁聽聞田澤要受刑,心中仍不免一緊,兩人剛要趕去刑部行刑司,不曾想身後吳峁喚道:“小郡王、明威將軍留步。”


    他走上前來,揖了揖:“二位將軍眼下趕去行刑司,隻怕田大人已受完刑了,方才陛下交代了,讓刑部用完刑,立刻將田大人送去太醫院診治,二位將軍不如去太醫院。”


    雲浠與程燁一起回禮:“多謝吳公公提醒。”


    吳峁笑道:“兩位將軍客氣了。”他看了雲浠一眼,似是不經意,又多說了一句,“近日朝務繁忙,這麽晚了,陛下還留了陵王殿下、王世子殿下,以及幾位大人在文德殿議事,也不知道要議到什麽時辰,兩位將軍若無他事麵聖,見完田大人,盡可早些回府。”


    這是在提醒雲浠不必等程昶呢。


    雲浠聽明白吳峁的意思,又道一聲謝,與程燁一起趕去太醫院。


    候在院外的藥官道:“刑部的人已將田大人送來院裏了,眼下院判大人正在裏間為田大人診治,可能要些時候。田大人的傷勢無礙,隻要養上一兩月就好,兩位將軍不如先回府上,待明日一早再過來探望。”


    程燁道:“我們就在此等著,院判大人上完藥,我們進去看一眼也好放心。”


    藥官稱是,隨即將他二人引到偏堂,奉上茶,退下了。


    暮春夜裏,太醫院值宿的都在田澤那裏忙活,偏堂這邊反倒一個人也沒有。


    雲浠擔心田澤傷勢,負手在偏堂裏來回走著。


    程燁看她這副樣子,想了想,說道:“你還有禁令在身,擅自出府恐怕要受責罰,眼下望安無事,趁著陛下問責前,你不如先回府,左右這裏有我守著,一旦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命人知會你。”


    雲浠道:“不行,望安傷勢未明,我回府也是睡不著,再說我就這麽回去了,怎麽跟田泗交代?”


    且兵部失竊的布防圖確實為雲洛寧桓所盜,田澤今日把一切過錯攬在己身,說到底也是為了幫雲洛洗清罪名。


    程燁看著雲浠,隻見她雙目裏積蓄著濃重的憂色,不由道:“你跟田大哥交情好。”


    雲浠點頭道:“是。”


    她笑了笑:“我最難那幾年,田泗剛好在我手下當差,那會兒侯府光景不好,他與望安常來府上幫忙,對我是有恩的。”


    程燁納罕道:“我怎麽聽望安說,是侯府對他和田大哥有恩?”


    “侯府做的不算什麽。”雲浠笑著道,“就田泗和望安剛來金陵那會兒,田泗想來京兆府當衙差,別的捕快不收他,我讓他跟著我。其實就是樁小事,他一直念叨到現在。”


    “小郡王呢?”雲浠又問,“小郡王是怎麽跟望安結識的?”


    按說南安王府雖然沒落,到底是宗室,田澤不過一名白衣,怎麽會與程燁這樣的郡王世子相熟?


    “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鬧過一場旱災麽?”程燁道,“我那會兒就是個校尉,奉命去淮北賑災,安置流民,望安和田大哥家鄉遭災,正好在流民當中,我就是那時跟他們遇上的。”


    “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一個行伍粗人,不懂賑災那一套,好在望安聰明,念過不少書,給我出了許多主意,所以我沾他的光,差事辦得不錯,這才入了樞密院在京房。”


    雲浠聽程燁提及五六年前的淮北旱災,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呼之欲出,正待細想,隻聽程燁續著又道:“望安這個人,隻愛苦讀鑽研,平日裏不常說起自己的事,要不是上回在文殊菩薩廟遇見你,我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你與他交情這麽好。”


    雲浠聽他說起文殊菩薩廟,思緒便被打了岔。


    說起來,這都是將近兩年前的事了。


    當時她剛被提了校尉,要去京郊平亂,出發前,程昶約她去文殊菩薩廟一見,等程昶的當口,反倒先碰上了程燁與望安。


    她當時還誆他們說她是來求平安符的。


    其實,哪有到文殊菩薩廟裏求平安符的呢?


    程燁也安靜下來。


    眼下想想,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雲浠當時之所以會出現在文殊菩薩廟,就是去見三公子的吧。


    她應該自那時候起,就很喜歡程昶了。


    可笑他當時聽聞她竟然來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還覺得不妥,事後去白雲寺觀音廟,還特地另求了一枚平安符給她。


    眼下想想,真是自作多情。


    一念及此,程燁忽然道:“我聽說,琮親王府近日在尋金陵最好的媒媼,三公子……很快要跟你提親了吧?”


    雲浠愣了一下,不明程燁為何問這個。


    她和程昶的事雖然很多人知道,但這畢竟是私事,這麽堂而皇之地打聽,實在有點唐突了。


    程燁見她不答,也沒多說,從袖囊裏取出一物,遞到她跟前:“這個給你。”


    雲浠一見他手中的事物就怔住了。


    這是一枚平安符,且與程昶送她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這枚平安符,也是在白雲寺觀音廟求的。


    可是,自從程昶在白雲寺出事後,那個觀音廟就被封了,後來再也沒有為人開過符。


    換言之,程燁這枚平安符,是在程昶落崖之前為她求的。


    程燁道:“你要成親,這是大喜事。我思來想去,覺得送什麽都不合適,也就這個平安符,是前年的處暑節,我跟著宗親去白雲寺祈福祭天時給你求的。”


    “後來三公子落崖,宮中不少人問過我,為什麽當日我也會出現在白雲寺觀音廟。我一直沒說實話。”


    “但實話也沒什麽好丟人的。”


    “當日他去給你求平安符,我也去了。”


    雲浠怔忪地看著程燁,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程燁笑了一下:“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意吧?”


    雲浠默了半晌,搖了搖頭。


    “因為你太好了,性情好,又有本事,做了校尉後,很快就升任將軍,我擔心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不敢跟你開口,想要先趕上你,再把心意告訴你,所以這兩年來,我一直在外南征北戰,沒想到……”


    沒想到反倒為自己掙了個前程。


    “其實眼下想想,或許所謂‘想趕上你’這個念頭,隻是我為自己找的一個借口吧。”程燁坦然一笑,“我知道你心裏自始至終隻有三公子一人,即便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你,你也不會接受,所以就這麽猶猶豫豫,一拖再拖。”


    拖到一切還沒開始,就要無疾而終。


    “我聽望安說,宣威將軍出事後的幾年,你一個人撐著侯府,過得很苦,可惜那幾年我不認識你,沒能陪著你,幫上你,後來認識你了,你身邊已經有了三公子。我把……”


    他說著一頓,又把平安符往雲浠跟前遞了遞,“我把這枚平安符給你,沒什麽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很好,很值得人喜歡,這世上,不止三公子一人能看到你的好。”


    雲浠看著他手裏的平安符,沉默許久,才說道:“起初與小郡王結識,就覺得小郡王的性情很像我哥哥,正直,堅勇,值得人信賴與依靠,我這幾年除了田泗和望安,身邊也沒什麽朋友,小郡王算一個,這枚平安符我收下了,不過……”


    她接過平安符,續道:“不過小郡王不要等我了,確實如你所說,我心中隻有三公子一人,不說眼下找到了他,就是沒找到,我也會找他一輩子,等他一輩子的,我……除了他,誰都不行。”


    程燁聽了這話,愣了一下,看向雲浠。


    她真是通透,一下子把一切瞧得一清二楚,其實若不是三公子一而再地失蹤,他未必會不斷地重燃希望。


    每每決定要放棄了,一想到既然三公子不在了,她會不會接受自己呢?


    就這麽糾結反複,直到現在還在原處徘徊。


    眼下她把話說明白了也好。


    說明白了,他就知道,無論程昶在與不在,她是除了他,誰都不能將就的。


    這樣他就可以快刀斬亂麻,往前走了。


    畢竟感情上,拖泥帶水才是最殘忍。


    程燁笑了一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一頓,目光落到雲浠身後,怔了怔,起身拜道:“殿下。”


    雲浠聞言,回身望去,隻見程昶不知何時到了,一身錦衣披著風露,正立在屋外燈火下。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生病了,養了兩天,讓大家久等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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