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跟雲洛到了正堂, 隻見秦忠、寧桓幾人都在,另還有一人蜷在角落裏,一身灰布衣,頭埋得很低,似乎害怕見人的模樣。


    正是啞巴。


    秦忠見雲浠過來了, 在啞巴跟前蹲下身, 晃了晃手,然後指著身後的雲浠,耐心地道:“啞巴,你看看, 誰過來了。”


    啞巴又聾又啞, 聽不見秦忠說的話,但他明白他的意思, 片刻, 仰起頭,看向雲浠。


    雲浠也蹲下身, 淺淺笑了笑, 說:“啞巴叔, 我是阿汀,您還記得我嗎?”


    啞巴仔細地看了她一眼, 似乎有點好奇, 可是片刻之後,他就害怕起來,往角落裏縮得更緊, 別開臉不敢看雲浠,從喉管裏發出幾聲低低的,帶著哭腔的啞音。


    雲浠知道啞巴怕生,擔心嚇著他,隻好站起身往後退去。


    秦忠歎一聲,說道:“啞巴早年其實還好,雖然離群索居,也不至於怕生怕成這樣。他那會兒最信任侯爺,侯爺身旁的近衛,就是你崔叔他們幾個,時不時還能跟他說上話。可惜當年塞北一役,唉,太慘了,侯爺、老崔,都沒了,啞巴也變成了這樣。”


    這些事近幾日雲洛都與雲浠提過。


    啞巴不會啞語,當年雲舒廣把他從沙場撿回來,隻能用簡單的手勢跟他交流。


    大約七年前吧,雲舒廣最後一次出征塞北,曾把兩年少年交給啞巴照顧。


    可惜塞北一役太過慘烈,逾萬將士埋骨沙場,啞巴信任的人都沒了,他家中的兩個少年自此役後也失蹤了,是以無處求證這兩個少年是否就是五殿下與小太監。


    雲浠問:“啞巴叔這副樣子,還怎麽找五殿下?”


    總不能帶著他挨家挨戶地認人吧?看這樣子,他連來來忠勇侯府都是抗拒的。


    秦忠道:“是啊,所以我們打算先找到可疑的人,然後領上門讓他認。”


    他又說,“不過他其實不傻,腦子也沒全壞,像我們這些人,跟他相處了幾年,他全都認得,他就是戒心重,尤其害怕陌生人。”


    雲浠“嗯”了聲。


    這時,趙五進正堂來稟道:“少將軍,大小姐,田校尉過來了,說是有急事要見大小姐。”


    雲洛問:“什麽事?”


    “似乎是田大人的事。”


    望安的事?


    雲浠一聽這話,連忙道:“請他進來。”


    說完這話,自己也迎出去了。


    可剛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啞巴還在正堂裏。


    啞巴怕生得很,來了這麽久了,一直驚惶難定,連水也不敢吃一口,待會兒若再見了田泗,隻怕更要懼得厲害,於是對秦忠道:“秦叔,您把啞巴叔送去後院的罩房裏歇一會兒吧。”


    秦忠“哎”了一聲,順手扶起啞巴。


    啞巴在屋內還好點,一出了正堂,被日暉一照,連忙躲去了秦忠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往後院走。


    雲浠剛步至院中,就看到田泗站在院子口,出神地盯著秦忠與啞巴的背影。


    但她擔心田澤,一時間也沒想太多,隻問:“田泗,怎麽了?望安出什麽事了?”


    田泗半晌才回過神來,指著秦忠離開的方向:“方、方才,的人是……”


    “是塞北的人。”雲浠道,“去年跟著忠勇舊部一起來到金陵的。”


    田泗又愣半晌,然後“哦”了一聲。


    “我聽趙五說,你是為望安的事來的,他可是出什麽事了?”雲浠又問一遍。


    “沒、沒出什麽事。”田泗默了一會兒,說道,看到雲洛也過來了,連忙行了個禮,“少、少將軍——”


    雲浠問:“真沒出事?”


    “真沒,真沒有。”田泗道,“就是,從——從前,望安來侯府,借了,借了少將軍一卷書,弄丟了。我過來賠、賠個不是。”


    雲洛笑著道:“這個沒什麽,那些書我平時也不大看,田兄弟肯看,算是幫我物盡其用了,我還該謝他才是。”


    田泗又謝過雲洛,見雲浠要把自己往府裏帶,跟著走了幾步,忽然頓住:“阿、阿汀,我不在正堂坐了,我去後院——後院,看一下白叔。我、我有陣子,沒看他了。”


    雲浠一聽這話,隨即點頭:“行,那你自己過去。”


    田泗到了後院,去白叔屋裏坐了一會兒,出來後,問一個廝役:“方、方才,跟秦統兵,一起過來的,那個人呢?”


    廝役將他引到一間罩房前,說道:“啞巴怕生,喜歡獨處,秦統兵交代說,讓他在這裏歇上半日,小的剛送了水。”


    田泗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我看看他。”


    這些年田泗在忠勇侯府常來常往,就跟自家人似的,廝役並不防著他,聽他這麽說,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田泗在屋前沉了一口氣,然後推門而入。


    是午過,屋中光線並不好,桌案上點著一盞燭燈。


    啞巴本來獨自坐在塌邊,見來了人,立刻往臥榻角落裏退去,拿胳膊擋住自己的臉。


    田泗默了一下,走上前去,拉開他的胳膊。


    啞巴害怕極了,拚了命地揮臂擋開他,還有幾掌打在了田泗的臉上,脖頸上,可是他的動作卻在瞧清田泗臉的一刻緩了下來。


    這個從來不接觸生人的啞巴,在看清田泗模樣的一瞬間,自喉管裏發出幾聲“啊、啊”的聲音,雙目雙光盈盈,露出震驚的,欣喜又難過的神情。


    田泗的眼淚一下就滾落下來了,他啞著聲道:“真的、真的是你。”


    “你怎麽,到金陵來了?”


    啞巴愣愣地望著他,片刻,拚命地比劃。


    田泗看懂他的意思,溫言道:“你、你放心,殿下,他很好。”


    他說話時語速很慢。


    秦忠他們不知道,早在雲舒廣把田泗田澤交給啞巴時,啞巴的耳朵已經不大聽得見了,但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為了能好生照顧田泗田澤,他漸漸學會了讀唇語,所以與他說話時,隻要說得慢些,他都能看懂。


    田泗又道:“我,我當年,跟著殿下,來到金陵,找到小姐後,這些年,這些年我們,一直陪在她身邊。”


    “這些年,我們都很好。”


    “你呢?”


    啞巴張著嘴,先是搖了搖頭,然後指了指田泗,又拚命地點頭。


    田泗明白,他是在說,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就好。


    啞巴比了個手勢,問田澤怎麽樣,為什麽沒見到他。


    田泗道:“他跟、跟宛娘娘一樣聰慧,仁善,眼下當官了,今日、今日在衙門上值。”


    啞巴連忙擺手。


    田泗道:“我知道,他這個身份,當官——當官不好。你放心,隻要、隻要事情了結,我和殿下,就依當初說好的,回到塞、塞北草原上,陪你。”


    啞巴又擺手,比劃說,不要回塞北,塞北苦。金陵好,隻要能平安,你們就留在金陵。


    田泗剛要再說,忽聽外頭隱隱傳來腳步聲,有人在喊“大小姐”。


    他連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下回我帶殿下一起來,你不要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然後抬袖揩幹眼淚,出了屋。


    田泗還沒走到後院回廊,就撞見了雲浠,雲浠見他並不是從白叔那裏過來,問:“田泗?你怎麽在這兒?”


    田泗道:“我、我在白叔屋裏,坐——坐了一會兒,出來看到,有人、有人給後罩房送水和糕餅,聽說是忠、忠勇舊部的人,就想著過去,過去幫忙。”


    其實雲浠也就隨口一問,聽他又去幫忙,不由笑著道:“侯府眼下請了不少廝役,這些事你不必做。”


    “到底、到底是忠勇舊部的人,幫下,幫下忙也沒什麽。”田泗道,一頓說,“忠勇侯府,對、對我和望安,有恩。”


    他又問:“阿汀,你怎麽——過來了?”


    雲浠道:“我還是不放心,你今日過來找我,真沒出什麽事?”


    “真、真沒出事。”田泗避開她的目光,與她一並往前院走去,“我不是,不是說了嗎,就少將軍那書的事。”


    田泗這些年一心撲在田澤身上,把這個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雲浠見他執意說無事發生,倒也信他,轉而與他提起西山營的兵務,兩人一起走到前院,田泗辭說還要去辦點差事,匆匆走了。


    雲浠送走了田泗,回到了自己院中。


    然而不知怎麽,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回想田泗,總覺得他今日神情有點古怪,像是在瞞著她什麽似的。


    一時思及田泗今日分明是為了田澤的事而來,可是見到她,不知為何竟改了口。


    雲浠放心不下,奈何她近日被勒令停職在家,隻好喚來趙五,問雲洛的去向。


    趙五道:“少爺午過就去樞密院了,晚間可能還要去西山營一趟,大約要明日才能回來。”


    趙五見雲浠神色不對勁,不由問:“大小姐,怎麽了?”


    雲浠也說不上來。


    她在最艱難的時候遇上田泗,這些年一路想扶相持走過來,田泗田澤對她而言就像家人一樣,她是不能看著他們出任何岔子的。


    一念及此,雲浠道:“你去一趟禦史台,問問三公子今日望安可還安好。”


    趙五稱是,剛要走,雲浠又道:“回來。”


    她想了想,“還是我自己去吧。”


    闖禁令就闖禁令吧,萬若出了事,她在一旁也好及時幫襯,如果虛驚一場,大不了受點罰。


    雲浠剛走到府門口,隻聽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程燁策馬疾趕而來,他在侯府門口勒停韁繩,見了雲浠,也顧不上招呼,徑自舊文:“田大哥今日沒來找過你?”


    “來過。”雲浠道。


    程燁與田澤是至交,雲浠見到他,料到大事不好,連忙吩咐廝役去備馬,一邊問:“可是望安出了事?”


    “是日前兵部布防圖失竊的案子。”程燁道,“本來已有證據指向布防圖為宣威將軍與寧侍衛所盜,可是今日早朝過後,望安說……是他把證據弄錯了,冤枉了宣威將軍,眼下刑部、兵部,包括中書都鬧開了,陛下要親自問責,你若方便,便跟我一起去宮裏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2-19 00:03:51~2020-02-20 00:06: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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