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放學見到院裏高年級的女孩她們就問:你當了什麽幹部?


    方槍槍說:語文課代表。


    陳南燕說:那不算幹部,就管收收作業,第一批入隊不一定有你。


    第二天放學見到院裏高年級男孩他們問:你是你們班幾王?


    三王。方槍槍說。


    才三王!張寧生告訴方槍槍,我弟和高洋都是他們班大王,汪若海也是二王。


    開學之初,少先隊還沒在一年級建隊。老師臨時指定了幾個班幹部,負責上課喊起立,全班排隊時整隊。那完全是以貌取人,像選妃子一樣誰長得好看,討人喜歡,再有點伶俐勁兒就挑誰。朱老師的目光在方槍槍臉上停了一下,一刹那方槍槍臉熱心跳,逼真地想到日後自己在全班麵前發號施令的情景,告誡自己一定要果敢、沉穩、勇於負責、不留情麵,誰不聽話就命令他出隊,再不聽令就揍他——都想到了——朱老師叫陳北燕站起來,宣布她當班長。


    她不行!方槍槍在底下焦急地哨咕。實在沒聽眾,就對吳迫說:她嗓子還沒蚊子聲大呢,在我們保育院外號“蔫鬼”。


    吳迪背著手一聲不響。片刻,怕伯地看他一眼。


    反正我不聽她的,方槍槍悻悻地扭著身子,你也不許聽她的。


    朱老師要挑副班長了。方槍槍又神采奕奕坐直坐好,笑微微死盯著朱老師。


    他真的覺得自己長得不錯,像不太正經的女人想利用自己的姿色撈取一些好處。


    可惜朱老師不識貨,看上去並不以為他美,很喜歡地看著吳迪,想了想說:那就你當吧吳迪。


    方槍槍賣淫不成,由媚生嗅,怨恨地望著朱老師,心裏念叨著:行,行,桌底下踢了吳迪一腳。


    吳迪姿勢不變,慢慢哭喪著臉說:又不是我願意的。


    方槍槍盯著老師,小聲唧唧喳喳地說:那你也得罪我了。


    方槍槍,朱老師點他的名,你當語文課代表。


    方槍槍彎腰站了一下又坐下,想不領情,不那麽容易被收買,但還是偷著樂了,麵部豁然開朗,抿著嘴傲然四顧。


    “三王”,這是男生裏的一種輩分,是靠身體條件和尚武精神決定的一種權力排名,相當於黑道上的三哥。這也是方槍槍因為錯覺、歪打正著趕上的一趟末班車。


    他有幾分尚武,但那永遠是在假想中,沒人針對他動手的情況下。他比他自己願意承認的還要軟弱一些,不是有教養、文明程度高,而是真正的膽怯、女孩子氣、怕疼。別人輕輕揮舞一下拳頭,內心就受到嚴重驚嚇,立刻想到無條件投降,隻是由於嚇呆了,反應慢,或是還沒來及好意思說出討饒的話,被人認為堅強、麵不改色心不跳。


    “大王”——是陳北燕同座的那個頭發蓬亂的男孩,黃樓的,叫馬青。開學第二天上午頭一堂課課間,老師不在教室,這孩子就站起來對全體男生宣稱:我是大王。


    然後挨個走到每個男生座位前,用手捅他們腦門問:承認麽?


    說承認就放過去,後腦勺上扇一個腦瓢兒;不吭聲的也算默認,也給一個腦瓢兒。


    當他走到警衛師的一個叫楊重的孩子座位前,這粗壯的孩子挺身而出乒乒乓乓和他打成一團。這時你可以看出馬青是個打架老手,那都不像小孩的打法,一拳一拳照人打去的是半專業的直拳。他還會一點摔跤,掃堂腿德和勒什麽的。一個絆兒就把比他高半頭的楊重撂在水泥地上,死死壓上去,搗米搗蒜一般,很快就聽到楊重被悶住的嗚嗚哭聲。


    馬青爬起來,宣布楊重是“二王”。


    他走到方槍槍座位旁,方槍槍已經站起來,如臨大敵,思想激烈鬥爭究竟是勇敢留下來還是一竄跑出去。決定跑了,還沒動身,想最後看一眼,看看女孩子們是否都在看自己——臉上挨了劇疼的一拳。也許是他的姿勢擺的太模棱兩可,還缺那關鍵的一轉身才能理解為跑;也許他太矜持,表情過於空洞因而像是無畏。總而言之,馬青誤會了,以為他是反抗,徑直給了他一擊。這一拳打的他像撞了牆,方槍槍懵了,本能地掄起胳膊,想要推牆,看上去像是還手。第二拳是個酸臭兒,鼻涕眼淚一齊下來,眼前一片朦朧,什麽也看不清,又是本能地扶住桌麵,正好馬青上來使絆兒,於是沒倒。馬青抱著他後腰,左絆右絆,方槍槍兩手死抓著桌子,歪了又挺直,斜了又扶正,頻頻拉動沉重的四聯張座位。在桌椅擦地、翻鬥桌蓋來回劈啪作響和坐在裏麵驚恐萬狀的吳迪的尖叫聲中,方槍槍眼淚成行屹立不倒,像是寧死不屈很有骨氣的樣子。


    這時上課鈴響了,馬青鬆開方槍槍跑回自己座位。方槍槍劫後餘生,隻覺渾身酸痛,就手坐下,有心大哭一場,又拘著老師已經上了講台,隻好強顏歡笑,背手認真聽講。


    下一堂課間,老師剛走出教室,方槍槍原地連身都沒起伸臂抱住桌子,歪頭盯著馬青,那意思是說任你幹條計我隻有老主意。


    馬青很開麵兒,對一副執拗相的方槍槍說:我不打你了,你去打楊重,你們倆爭二王。


    楊重離開座位,站到講台前的空地看著方槍槍:你來。


    方槍槍依舊扒著桌子,呆頭呆腦地說:我沒勁兒了。


    從此,他在大夥心目中就是三王,那是他用一頓皮肉之苦換來的。他對同院孩子提起這事倒也有點苦盡甜來的沾沾自喜。


    一年級的功課很簡單,對保育院出來的孩子更是容易掌握,一些基本的運算法則和常見字都學過,隻要細心,考試時拿個雙百小菜一碟。方槍槍和一些女生經常並列第一,排名不分前後。他很喜歡語文課本上的課文,一個星期就把那本書看完了。那些課文通篇傳授一些小聰明小竅門:烏鴉如何喝到瓶子裏的水;司馬光怎麽救出淹在一口缸裏的小朋友。這很合方槍槍的秉性,他就是一個愛耍小聰明的人。這些堂而皇之印在書上的內容更使他覺得小聰明是一個受人賞識的品質。有一篇課文隱隱觸動了他的情感,一個叫孔融的小孩在全家吃梨時隻吃了一個最小的。作為一‘個小孩他很同情那個小孩,他知道小孩孔融想吃那個最大的,隻是不敢,不管他樂意與否他隻能吃那個最小的。這與其說是一種美德不如說是令人傷心的現實:沒有人讓比自己小的小孩。你要想吃到大一點的梨,隻有自己先變大,不管哪部分大——都行。


    他用老師用剩的粉筆頭在合二為一的課桌上給自己劃出一多半,在椅子上也畫了一道足可容納兩個大胖子屁股的線。他正告吳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越界,誰也不許碰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這塊寬綽的私入地盤上,他可以歪著、趴著、盤腿坐著,怎麽舒服怎麽來。吳迪隻能挺著、收著、斜著身子以一種遮遮掩掩的姿勢寫作業,盡管這樣寫字時仍不免胳膊肘越過邊界。方槍槍的樂趣就是等到她正要下筆出其不意撞一下她的肘部,使那個字的筆劃突然轉折。


    他經常檢查吳迪的鉛筆盒,把這視為自己的特權,總覺得她的東西比自己的好。


    吳迪有過一塊暗綠色像果凍一樣半透明的香橡皮,被她視為珍寶,總也舍不得擦,十分精心地讓這塊橡皮保持著完整和香氣四溢。這女孩上課時唯一的小動作就是低頭拿著這塊橡皮在自己鼻子下悄悄嗅來嗅去,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態。


    趁她陶醉之際,方槍槍會劈手從她鼻前奪去那橡皮,放在自己鼻下使勁聞。橡皮散發的濃鬱化學香氣使他飄飄欲仙而且不止一次想吃了它。有時他會撮起自己上唇托住那橡皮,表演給幽怨望著他的吳迪看。橡皮滑落下來,他就會和吳迪一起搶那橡皮,兩隻手劈劈啪啪互相打對方的手背。吳迪搶到了,就把橡皮緊緊攥在手心裏,方槍槍拿過那隻骨節伶仔的小拳頭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根一根掰她手指。吳迪的手指像一群滑溜溜的小魚在他掌心歡蹦亂跳,總也抓不住人家,有時他就牢牢攥住一隻停下來聽一會兒課,這時吳迪也不動,和他一起安靜地聽講,老師轉身寫黑板,他們又動起來。


    方槍槍急了會掰疼吳迪,吳迪也不出聲,一臉嚴肅和堅忍,那模樣會讓方槍槍想起小時候的陳北燕,他們同床他掐她時她也是這麽一副麵孔。吳迪的韌帶很長,食指和小指都能反著撅成九十度。方槍槍再往下撅,吳迪的嘴角就會顫抖,眉毛一跳一跳,眼睛變得水汪汪,方槍槍心也就一下軟了,放棄爭奪鬆開她。吳迪就會深深低下頭,一堂課都在撫摸那隻被方槍槍握過的手。


    隻有一次她當真哭了。方槍槍搶到橡皮並且把它塞進鼻孔裏。她一下呆了,盯著那塊沾了鼻涕亮晶晶變成翠綠的橡皮眼淚流出眼眶。這時坐在前麵的陳北燕忽然回頭大聲說:你們別鬧了。


    全班視線都集中在他倆身上,朱老師也停止講課,望著他倆。過了一會兒,朱老師繼續講課,方槍槍和吳迪仍羞紅著臉,久久不能從同謀共犯的感受中解脫出來。


    後來,那塊綠色的香橡皮不見了。方槍槍走到哪兒吳迪就跟到哪兒,放學回家也一路跟到29號西門,也不哭也不聲張,隻說一句話:還我。


    方槍槍再三跟她解釋:我沒拿,真沒拿。你都讓我聞我還拿它幹嗎?


    方槍槍掏出自己所有衣兜褲兜,把書包倒光高舉雙手:你搜我,你搜我行嗎?


    吳迪不動,隻是重複說:還我。


    朱老師出麵解決問題,兩個孩子都哭了,都堅持,一個說:拿了。一個說:沒拿。


    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顯得詞匯都很貧乏。方槍槍稍稍變化了一下陳述:你冤枉我了。那位跟著說:我沒冤枉。接著又是沒完沒了的重複。全班同學都逗樂了,一對一跟著學舌:拿了——沒拿。你冤枉我了——我沒冤枉。好幾天大家一見麵就是這兩句話,幾乎成了一年級六班的典故。有一次,朱老師上課前無意問了一句:板擦誰拿了?


    全班立刻一起回答:沒拿——你冤枉我了。


    朱老師也不禁莞爾一笑。


    你們也覺得我真拿了吳迪的橡皮?下課時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方槍槍湊過去試探地替自己辯解,想得到一些同情。


    那你哭什麽?馬青輕蔑地望著他說,你為什麽不打她?


    我打她了,我推她、掐她、我……方槍槍茫然地凝視著遠方。


    沒看見。馬青臉伸到方槍槍臉前輕輕搖動,笑道:那也不叫打。


    你們等著吧,方槍槍擄胳膊挽袖子氣勢洶洶地說,我這就讓你們看。


    一幫男生笑嘻嘻地嘴裏喊著:看打架嘍。眉飛色舞跟著他來到吳迪座位前。


    吳迪正在和從前麵位子回過頭的陳北燕對題,不知道一群男生為什麽忽然來到自己麵前,漠然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那視線並沒有落在方槍槍身上,隻是一掃而過。方槍槍還是被這平靜的目光擋了一下,像夏天街頭老太大推的冰棍車掀開棉被那一刹,被一股涼意冰鎮了一下。這一猶豫使他的動作中斷了,意圖也暴露了,一種軟弱的情感占了上風,他實在不是這塊料:坦然地走到毫無防備的對手麵前,冷丁出手,劈麵一‘記重拳。盡管這對手隻是個女生,一個常受他欺負,根本無還手之力的小姑娘,他還是感到一種畏懼,因蓄意侵犯他人引致自己發生的不安全感。


    這時陳北燕叫起來:你要幹嗎方槍槍!


    這一叫使方槍槍羞憤難當。強烈的羞恥感使他差不多以為自已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不容耽擱,於是他大義凜然地伸出手,給那坐著的小姑娘光嫩的臉蛋上凶惡的一巴掌。吳迪哭著從座位的另一邊跑出去,方槍槍也一下變得敏捷,踩著桌子追上去。


    這一手很老練,很像真正的壞蛋的做法——他迅速伸腿在正交替奔跑的吳迪的兩隻腳間踢了一下。吳迪張開兩手向前撲倒,像一陣亂著的風突然停了,四周安靜。她的膝蓋手肘都擦破了,一臉土,哭得很不好看。


    方槍槍走過去看,覺得自己終於清白了。聽到旁邊有男生噴噴讚歎“三王真厲害”,心裏很受用,飄飄然,甚或覺得自己真會武了,走回自己座位時架著膀子一副練過的樣子。


    朱老師嚴厲批評了他。吳迪爸爸也到學校來了。那是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模樣的軍人,可以看出女兒的鼻子、嘴和皮膚遺傳自他。


    問題的解決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女同學不對;隨便懷疑同學拿了自己東西也不對。


    這個爸爸一看也是個懦弱的好好先生。方槍槍向吳迪道歉後,他也要吳迪向方槍槍道歉。我想我應該用“迫使”這個詞。吳迪向方槍槍說“對不起”時委屈極了,我無法形容她那時臉上的神態。


    數年以後,方槍槍家搬離29號院,在挪動床時方槍槍看見一塊綠色橡皮。他忘了這東西的來曆,吳迪也已轉學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他以為那是自己的遺物,揀起來聞聞,綠橡皮已經不香了,隻有一股嗆鼻的塵土味兒。


    一年級小學生方槍槍感受到了做一個學生和當保育院小朋友的不一樣。很多時候不能再依自己的心願不假思索地行事了。譬如你不能又喜歡一個女孩又用欺負她的方式跟她玩。那種複雜的情感表達方式是不被周圍人所接受的。要麽你就跟她好像哥們兒一樣,要麽你就對她壞像地主壓迫丫鬟,必須有個態度像大白天一樣清楚。你不能想一套,做一套,心理是連貫的而行為是暖昧的。在這兒,沒人關注你的想法,隻注重你的行為也叫表現,不管你想什麽,隻看你怎麽幹。大家隻憑這點評價一個人。


    朱老師經常對全班同學講:你們都不是小孩了。你們要學會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不能老拿“不是故意的”請求別人原諒。老師看一個同學的好壞就是看他的行為,良好的行為代表良好的動機,不好的行為就是你有不好的動機——雷鋒同誌能夠那麽滿腔熱情地為人民服務就是因為他有一顆火熱的心“對同誌像春天般的溫暖”。


    就我的印象,朱老師所言不是她個人發明,而是當時的官方觀點:動機效果一致論。


    都不是小孩了——這提法令人激動,那等於是要求一個人一貫正確,如果做不到,就一貫耍兩麵派。我相信沒有哪個孩子心理能和行為同步,除非你不老實,在某些時刻隱藏自我,那才有可能使自己像個大人——完美的人。


    那也不難,不與人的本性抵觸,或者說那本來就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我叫它偽善,偽善的說法這叫“積極要求進步”。


    方槍槍希望自己具有如下高貴的品質:聰明、勇敢、忠誠。比較可怕的是他假裝自己已經具備了這些品質,處處嚴格要求自己——更恰當地說是到處興風作浪。


    聰明——就是顯配、咬尖、逞能。屬我學習第一好,老師提的問題全能答,而且隻有我配答,別人都是笨蛋。


    每次課堂上老師有提問,他就把手舉到天上,肩膀越過耳朵,直到欠起屁股全身趴在桌上,向前斜著身子如同一枚將要向老師發射過去的火箭嘴裏連聲懇求:老師,老師……


    很多次老師讓他答了,也有很多次讓別人答了。沒讓他答時他就很不高興,撅著嘴坐下摔桌子打板凳。別人回答正確他就朝天翻白眼,稍有不對他便回嗔作喜,先老師一步大聲批駁:錯了!接著嘲笑人家,歡快得勝地向老師舉手:老師老師我會答。


    連老師也不得不向他解釋:我知道你會答,咱們多讓一些沒你掌握得那麽快的同學回答。


    好像他和老師一樣懂,上課的目的隻是教教別的那些不開壺的孩子。


    久而久之,班裏有些同學回答課堂提問時麵向的不是老師而是方同學,答一句在他臉上察言觀色一番。他也學會了皺眉和微笑這兩種很老道很裝孫子的否定和肯定的表達法。


    語文課代表負責收發作業的權力使他有機會接觸到全班同學的作業本,這使他的嫉妒心和鄙薄心同時大發作,一方麵他很難接受確實有很多孩子字跡比他工整頁麵比他幹淨,一方麵他瞧不起那些不如他的人。


    開始,這隻是一個情報工作,做到心中有數,該跟誰比該把誰不放在眼裏。漸漸,他習慣性地不安分起來。有一次朱老師生病,兩天沒來上課,那些作業本就堆在方槍槍的課桌抽鬥裏。


    閑來無事他揀起翻閱,千篇一律,看得生悶,不由自主信筆批改,該給5分的給5分,該給2分的畫個鴨子。沒想到這工作給他帶來快樂,有一種創作感,輕而易舉就使現實迎合了自己。


    批完作業,他還沉浸在快感中,忘了自己是誰,大模大樣把作業發了下去。發完溜回座位,才恍然大悟,感到緊張,意識到自己膽大包天,做了件越軌的事。


    那是該你幹的嗎?他在內心大聲責備自己——他還不習慣自己決定自己同時支配集體,這種當了“主子”的感覺使他忐忑而不是自得。


    什麽也沒發表,同學們一如往常地看到自己的得分或大聲遺憾或喜出望外,他們甚至都沒注意到這是方槍槍的手筆或者以為順理成章:語文老師不在語文課代表代為批改作業——還有比這更自然的麽?


    一些認為自己分低了的同學找方槍槍改分,方槍槍痛快地給他們都改了5分。同學們歡天喜地,方槍槍也躊躇滿誌,這似乎意味著同學們認可了他的新權力。


    幹的不壞老方——他在內心大聲表揚自己,想象那是老師的讚語:沒看出你還真有兩下子。


    朱老師回班上課看到方槍槍批改的作業,隻是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兩下,一句表態的話也沒說。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方槍槍鼓舞自己:立功的時候到於是,那成了一個慣例,隻要朱老師生病請假他就主動出馬給全班同學批改作業。


    隻有陳北燕對他的行徑提出抗議:不要驗,真拿自己當根蔥了。


    全班被他用5分賄賂了的孩子都支持他,吵吵嚷嚷地說:就讓三王判吧。


    我這是臨時負責,朱老師回來我還讓給她。方槍槍又靦腆又自豪,對大家許願:我保證不瞎判,讓大家信得過。


    有段時間,他真的使全班同學都信得過,都高興,都覺得語文課不用好好學。老得5分都煩了。有輿論要求他判一些4分以示大家還是有區別的。


    後來,情形大變。隨著擁戴麵的擴大和權力的合法化,一種莊嚴感降臨到方槍槍身上,他像一切心靈純潔的人一旦屁股坐穩就渴望正義,雁過留聲,當清官——那意味著嚴格要求別人、威重恩薄和有錯必糾。


    他很苦惱,也很果決,對全班同學發生講話:我覺得咱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都得5分。那不反映咱班有些同學的真實水平,可不可以不那麽判了,多少嚴一點……


    同意。沒等他講完,全班同學就一齊用拍桌子跺地板表示支持。他留給同學們的印象是那麽沒原則,標準低下,就是稍稍提高一點又有什麽可怕的?隻有大王二王這倆文盲不希望有任何改變,高叫道:我們倆必須老得5分。


    好好好,你們倆老得5分。方槍槍一口答應,問大夥:其他同學還有什麽要求,沒要求我就改了,到時候你們可別怨我。


    同意——同學們又是一陣喧囂,喝了蜜似的個個咧嘴大笑。


    經過幾天惡毒想象,方槍槍煞有介事地公布了“翠小一年級六班語文作業判分新規定”;他提高了判分的標準,必須是打字機才有可能得5分。另一項主要改革在加大了懲罰的力度,增加了一些新條款——當他想出這些壞主意時禁不住自個先樂翻了。


    寫錯一個字罰抄兩百遍(朱老師隻要求一百,他漲了一百)。


    字麵擦髒了,罰抄整頁紙(朱老師對此沒要求,這是他的發明)。


    得了3分的一律罰站,每分10分鍾,少1分加10分鍾(這更是聞所末聞)。


    第一次按照這個新規定判完作業發下去後,全班大嘩。平時成績好一向得5分的同學這時大驚失色地發現自己再努力也隻能得4分甚至3分,因為沒人能像打字機一筆寫對所有中國字,更別說像它那麽工整了。那些平時學習成績就不怎麽樣,總是得3分2分的同學更慘了,就認識零了,從頭到尾看不見一個比它更大的數目。


    這可是你們同意的,現在不許反對了。3分以下的同學都站起來。方槍槍神氣活現地發號施令,叫大王二王:誰不站起來,你們倆得5分的去拖他起來。


    大王二王分頭行動,連打帶罵,班裏同學怨聲載道,一站就是一片。


    從此,六班在上語文自習課時總有一多半人是站著的。不知道的人路過六班,會以為這班椅子不夠或者學生紀律不好。


    一些同學如此習慣站著,一到語文課就自動站起來。有的坐著的人實在受不了周圍林立的站立者形成的包圍圈——那像落在陷阱裏——也幹脆站著。


    很多人學會站著寫作業,手練得很長;眼睛都成了下斜眼。


    那天,他終於逮到陳北燕的一個錯,“家”字沒劃出那個提鉤,當即判了3分,撂下筆喝令陳北燕站起來。


    陳北燕不肯從命,還說:你有什麽權力罰我——我是班長。


    方槍槍拍了桌子,親自過去拖她。陳北燕巋然不動,他把兩手插入她的腋下,等於抱她起來。


    一鬆手她又坐下。如是再三,方槍槍隻得抱著她站在那兒,膝蓋頂著她兩腿,陳北燕仍是坐著的姿勢,隻不過是淩空坐在方槍槍腿上。全班同學都覺得有趣,一片笑聲。


    陳北燕也笑了,堅持她那個象征性的坐著姿態。


    方槍槍也堅持不放下她——大半個身子懸空像是個熱心腸甘願給人當坐墊,一邊囂張地、困難地舉起一個手指氣喘籲籲宣稱:上語文課就得全聽課代表的。


    那手指放下來時他感到一陣欣慰,那是篡黨奪權分子成功後的感受。


    這次他幹得太過火了,也不太走運,忘了年級已經給他們班派了一班李紫秋老師來代課,此時正逢李老師進門。李老師推門進屋發現全班的同學都站著,有兩個還撂在一起,姿式十分不雅。


    幹嘛呐,你們幹嘛都站著——還有那二位,你們在於什麽?


    因為他們沒有完成作業。方槍槍慌忙從陳北燕身下閃出來,擦著滿頭大汗說。


    全班都沒完成作業?李老師難以置信說,懷疑地望著方槍槍:你是幹嘛的,班幹部?


    語文課代表。方槍槍謙遜地回答。


    班幹部在哪?李老師問。


    陳北燕舉手。


    把全班作業拿上來。


    方槍槍和陳北燕交手,像善於運掌的八卦高手幾個回合把她擋在一尺開外,轉身從自己課桌內拿出全班作業,雙手捧著,畢恭畢敬送到李老師的講台上。擱下還不走,美滋滋地站在李老師身邊歪著頭和她一起看。


    那些作業本都被一支髒鉛筆批得亂七八糟,胡亂寫著評語:差,很差。隻有最上麵那本大言不慚地通篇寫著:好,很好——優!


    這是誰批的?李老師顫抖著嘴唇問。


    我。方槍槍兩手趴在講台沿,一腳在後敲著地,還不知趣,醜表功:朱老師不在,我代她批的。


    全班同學都看清了,李老師是想把那遝作業本摔在方槍槍臉上,那動作做了一半在方槍槍鼻子尖前近在咫尺停住了,沒碰著方槍槍。


    方槍槍還是踉蹌了一下,後退了半步,一臉吃驚。


    回你座位去!李老師像演說中的女革命家一揮手臂,直指下方,頭激昂地那麽一甩。


    你批的?李老師一邊擺手讓大家坐下,一邊顯然在尋找措辭以表達自己的感想,她實在是難以擇言,豐富的中文一下部失蹤了,腦子被第一感想牢牢占據,停了幾秒鍾後,脫口而出的還是那一句最先想到的大白話:你算幹嗎地的!


    勇敢——那就是在全班同學幸災樂禍的目光下,一步一步正常地走回自己座位,臉上沒有淚水,嘴角掛著微笑。不管多沒心情,這笑容是必須的。那是一劑良藥,可以在五步之內治愈你的心頭創傷,這樣當你坐下時會真覺得好受多了,真覺得自己在笑。有時自己的笑容也會感染自己,盡管那在通常、在旁觀者看來應該叫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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