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對我們來說司空見慣,每天我們都能聽到、看到很多人在我們身邊死去——在故事和電影上。所有的故事無論開頭多麽平淡,結尾一定是以殺人和被殺告終。


    這些故事講的就是一個好孩子到了怎麽變成一條好漢。董存瑞呀、黃繼光啊、邱少雲什麽的。這些人從小在家放牛、打柴、種地,就愛幫助人,遇事豁得出去,那麽丁點大就看出日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沒過幾年他就哭著喊著上了戰場,一去就大顯身手,好幾次眼瞅著咱們都不行了,打不過人家,這哥兒幾個衝上去了,炸碉堡的炸碉堡,堵槍眼的堵槍眼,邱少雲稍差,光爬著不動來著——一舉翻過手來,咱們又贏了。


    他們死得慘,可說是粉身碎骨,但值,值瘋了,咱們多打死多少敵人啊——戰友們這一衝。我們很算的過這筆帳:拚一個夠本,拚倆賺一個。


    要看多殺人,電影可比故事帶勁得多。一仗打下來,漫山遍野都是死屍。隨著衝鋒號一吹,激昂的音樂就會響起,槍炮聲都成了這部樂曲的音符,一點都不恐怖,隻讓人從心裏往外痛快、過癮。


    盡管很多好人,讓我們多少有點舍不得的漂亮小夥兒狂喊一聲“為了新中國”


    就此消失,無影無蹤,之後的慶功會再也見不著這人,一提他劇中人都有些難過,我也認為他這就是死了。這離去另外有個叫法:犧牲。


    有學問的孩子都知道“死”和“犧牲”完全是兩回事。死,那是什麽也不知道了,哪也去不了,就在倒下的地方腐爛,變成一攤泥,簡稱:嗝兒屁。全稱:嗝兒屁著涼大海棠。


    犧牲——意味著你被打中了,留下是不可能了,但你有個好去處,很遠很遠,具體在哪兒我也說不清,也許是天上,也許是空氣中。但你別不愛去,那地方據說不錯,死去的好人都奔那兒了。誰傻呀?都是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共產主義是什麽?就是大家夥都吃穿不完,享用不盡。“土豆燒牛肉”——這也忒小瞧、埋汰共產主義和共產主義……者了。


    而且,甭管你是否再不能回來,你這名算是出了,我們大夥都會懷念你。如果你還有其它一些東西帶不走,那也不要緊,帽子、鞋、槍我們都會替你保管,給你擱玻璃櫃裏,加上你的照片、字跡,都貼牆上。把你編進故事,拍成電影,譜一支小曲兒,唱你,想你,一天八遍念叨你,男女老少淚汪汪,如此,你自己說。你算“一去永不回”麽?


    最合算的是你再也不會死了,犧牲的時候是多大永遠是多大,永垂不朽。


    我也想去那兒,永遠耷拉著哪兒都不壞。


    大人把他們的希望編進我們唱的歌中,那心情殷切、迫不及待:“吹起小喇叭,噠嘀噠嘀噠吐,打起小銅鼓,咚隆咚隆咚……勇敢殺敵人。”


    “不怕敵人,不怕犧牲,頑強學習,堅持鬥爭,向著向著…未來勇敢前進。”


    其實不用他們給我們打預防針,誰都知道這是好事,又露臉又沒虧吃,我們何止是不怕犧牲,都有點盼著呐。


    當好孩子—參軍—殺敵—犧牲—永垂不朽。


    我很明白大人急切想要我們走的路——沒問題。


    有問題的是敵人,他們還夠不夠我們這麽殺的。


    李阿姨告訴我們,敵人很多,普天下還有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沒解放,隻怕殺不完呢。


    她掛起一幅世界地圖給我們看,除了我們自己那一塊,周圍都是敵人,李阿姨手那麽一劃,全世界都包括在內了。


    好好,下一輩子也不用發愁失業了。


    爸爸媽媽到底殺過多壞人,這是每個小朋友都關心的。盡管犧牲這事聽上去不錯,我們還是更欽佩光殺別人自己沒事的人,那說明這些人武藝高強。


    如果這些人恰巧是你的爸爸媽媽,你會感到無上榮光,在小朋友中也有麵子。


    張寧生之所以在小朋友中威信高,成了男孩的頭兒,除了他打人最疼、罵人最狠這些以外,跟他爸爸殺壞人最多也有很大關係。他爸個子有門那麽高,一進保育院頭就撞燈泡。兩隻大手一手能抓5個饅頭,兩個手指就能掐住小孩腰把小孩舉到半空,一看就是扛重機槍的叔叔。


    他是全國著名的戰鬥英雄,打過平型關、塔山和海南島。天津就是他第一個衝進去的,別人跟上來時已經叫他占領一多半了。這英雄光用刺刀就挑死100多鬼子,200多偽軍,其他用槍打死的數也數不清。《上計嶺》那電影裏的連長拍的其實就是他,這我們都知道,張寧生他媽就是那唱歌的衛生員,打完仗他們就結婚了。他還打下過一架鬼怪式美國飛機,用三人大蓋眯眼那麽一瞄,啪勾一聲,就掉下來了,跟打鳥似的,活捉了美國飛行員,一個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油子。


    李作鵬遇見他也很客氣。都是戰友—-張燕生老愛這麽說。


    殺人第二多是汪若海他爸。《打擊侵略者》裏奇襲白虎團那事就是他帶人幹的,在場的那些美國坦克、卡車都讓他一把火燒了,不知多少大鼻子沒跑出來,烤了羊肉串。當年抗日的時候,李向陽都是他手下,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一聲不敢吱,都服他。


    這人毛病就是脾氣暴,跟小孩也瞪眼,誰進他家門都得喊報告,不喊掏槍就打。


    汪若海說,好幾次子彈都擦著他腦瓜頂飛過去,差點削著他。給這麽塊料當兒子,等於玩命,一家人都不容易。


    大夥說的這麽熱鬧,每人的爹都跟趙雲似的,方槍槍一想:我爸也別落後啊,也得動過真格的,要報個數,要不保育院的小朋友的爹排座次,他算老幾呀。


    方槍槍周末回家,和方超一起纏著他爸追問:你殺過人嗎?殺過幾個,夠100嗎?


    方際成同誌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怎麽想起問這個?


    小朋友的爸爸都殺過好幾百,張寧生張燕生他爸都上了幹。


    他親口說的——老張?


    告訴我們吧,小哥兒倆一起央求,給我們講一個你的戰鬥故事吧,要不我們在小朋友中都沒的說了。


    講一個就講一個。方際成被纏得沒法,隻好答應。他看上去一點不振奮,還有些需要費勁想的樣子:講哪出呢?


    最打的。方槍槍方超搬了小板凳圍繞方際成膝前,仰著無邪的臉蛋。


    方際成娓娓敘來:最打的就得說四七年了。我們前腳進了大別山,敵人後腳就跟了上來,每天都得跑路,一歇下來槍就響了,隊伍越走越短,跑不動的,生了病的就給敵人抓去,肉都打光了,就剩骨頭了。


    這是什麽意思?方槍槍看了眼方超,方超也很納悶,到底誰打誰,怎麽淨給人家追了,還打得隻剩骨頭。


    方際成沒發現小哥兒倆的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吃的也不好,沒的吃,老百姓都跑光了。大別山窮啊,一下來那麽多部隊,老百姓說,我不跑就要餓死。


    方際成說著說著精神煥發:國民黨很蠢,人又多裝備又好,就是攆不上我們。


    你們猜為什麽?


    誰要猜你們為什麽跑得快,我們等著你轉身打呢。方槍槍內心不滿,一聲不響。


    方際成十分得意:因為我們掌握了他們的密碼。他那裏給部隊下命令,我們這裏同時就知道了,他下完命令,我們再下,就在他前一個村子宿營。我生病了,打擺子,有人提議把我留給老鄉,什麽留給老鄉,就是留給國民黨嘛。郭天民講:抬著,部隊到哪人抬到哪。四個連的警衛保護著我一個人在山裏轉。我是寶貝疙瘩,譯密電碼都靠我,全部隊就我這麽個初中生,哪裏舍得——這麽著揀了條命。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


    你胡說!方槍槍忍無可忍,站起來指著他爸:你造謠、汙、汙、汙蔑。他氣得口不擇詞,人也結巴了。


    我怎麽汙汙一蔑了?方際成笑著學他。


    哪有光讓敵人追的,你們一打他們不就消滅了,還用那麽跑,也好意思。


    誰讓你一打就消滅了?敵人沒手,沒槍啊?槍比你還好,還多,不跑,隻有死路一條;不跑,‘哪裏出得來一個新中國,讓你天天有飯吃我的乖兒子我很好意思…


    …


    方際成伸手去抱方槍槍,撅著嘴想親他一口。


    方槍槍一把甩開爸爸的手。這個人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合著堂堂新中國是馬拉鬆比賽跑出來的,那麽多敵人都是跑沒的,誰腿長誰得勝利,這要不是胡說八道,那就沒有什麽可叫胡說八道的了。


    那麽你呢—一方槍槍轉身問在一邊看書聽著他們對話笑的媽媽:你參加革命這麽些年也淨跑了?


    我哪有你爸爸他們那麽走運,他媽媽放下書笑著說,我是想跑也跑不了。腿再快你能跑得過美國飛機嗎?我們那是現代化戰爭,不像你爸爸他們還能看見人,飛機一來,方圓幾公裏就炸平了。我去朝鮮三年,隻見過一個美國人,在天上,開著架f—86,對著我就俯衝下來。我躺在一間茅草房裏,也生著病,肺炎,心裏說,你千萬別掃射呀,藍眼睛我都看見了,碧藍碧藍的,嘴還在動,大概嚼著口香糖。


    這小於手摁在按鈕上沒發射,衝下來看我一眼就飛走了——差點你就沒媽了。


    你們,方槍槍指著父母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都幹嘛了,不是跑就是生病。


    這對父母可是讓方槍槍失了望。萬沒想到兩人身體都那麽不好,一到結骨眼就生病。敵人一來,跑的跑,裝死的裝死,這和電影上演的實在太不一樣了。我怎麽那麽倒黴,爸爸媽媽都是膽小鬼,一個敵人都沒打死過,星期一怎麽去見其他小朋友。


    方槍槍在被窩裏唔唔咽咽哭出聲,被子都濕了。


    躺在旁邊被窩裏的方超安慰他:別信他們的,他們是‘故意這麽說的。


    可他們自己都承認了。


    那是他們殺的少,不好意思跟你說。方超開導弟弟,體想啊,800萬國民黨,50多萬日本人,200來萬偽軍,加30幾萬美軍,70萬南朝鮮人,這有多少了?


    方槍槍掰著手指數來數去數不清。


    1100多萬。這還沒算紅軍打死的。這麽多打死的,解放軍才有多少人?


    不知道。方槍槍完全被這些天文數字弄暈了。


    300萬——這是書上說的。300萬殺1100萬,平均一人殺幾個——你算吧。


    算不出來。


    知道你也算不出來,告你吧:一人7個,三七一千一。所以,我早知道他們殺過多少人了,一人7個,加起來14.少是少點,總比沒有強。方槍槍好受了點,翻了個身望著窗外夜空中的月亮靜靜地想:等我將來遇見敵人,一步也不跑。把他們都打死。1100萬都是我打死的,我是大英雄,元帥,騎著馬回29號,都給我鼓掌,羨慕我……他就那麽手托著腮睡著了。


    第二天,死了一個元帥。從城裏源源不斷開來黑色的小臥車,一輛接一輛緩緩駛過29號門前的馬路。有人說,毛主席周總理坐在那些拉著簾的小臥車裏,剩下的九大元帥、十大將什麽的也都坐在其中的車裏,死去的元帥躺在一輛車中。


    方槍槍擠在大人腿下露出個頭,看著從天邊排到天邊的黑色長龍,羨慕地想:趕明兒我也躺在小臥車裏回來,讓路邊擠滿人看我。


    第三天,他想當老侯,舉著手榴彈騙一炮樓偽軍:我就是李向陽。


    第四天他想當王成,被敵人包圍在山頭上,身背步話機,又掃機槍又扔爆破筒,一邊拉弦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讓你們上,讓你們上。


    第五天高洋剛睡著就被他捅醒了。他伏在床欄上苦悶地對高洋說:我怎麽想怎麽覺得李阿姨是特務。


    誰?高洋一下沒醒過夢來,迷迷怔怔地問。


    李四眼。方槍槍又扒拉了幾下高洋,把他徹底搞醒。


    他沒覺得她像嗎?特務都長她那麽難看,又凶。《鐵道衛士》裏那個女特務王曼麗小姐,說話、動作和李阿姨多像啊,賊頭賊腦那勁兒也一樣,就是個兒矮點。


    高洋睡眼惺忪想了一會兒,說:可能,馬小飛被捉的時候她跑了,這幾年又長高了。


    特務要化裝那可太容易了。方槍槍沉思道:她要是呢,就一定會有手槍,也許是左輪。


    我知道了。高洋一骨碌爬起來,嘴貼著方槍槍耳朵小聲說:我在中班就聽人說咱們保育院有個女特務,假裝當阿姨,有一次午睡她擦槍,被一個小朋友看見,就被她弄進鍋爐房掐死了,這案一直沒破。


    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方槍槍也捏著嗓子不發亮音兒大開大合著嘴說:肯定是李阿姨幹的。那時候咱們小,都沒發現她,所以她才一直帶咱們班。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報告去?


    我想自己逮她——你敢嗎?


    敢倒是敢,就怕她掏槍。


    不伯,想辦法,一下按住她,讓她來不及摸槍。


    兩個小孩正互相咬耳朵,算計李阿姨,隻聽寢室門一響,李阿姨打著手電進來了,明晃晃的光柱四下一搖,直朝這邊射來:那是誰還不睡覺,快回自己床去。


    方槍槍呲溜鑽床底下,蹬腿扭臀往自己床那兒爬。高洋也連忙躺下閉眼不動,他感到手電的光柱照到他臉上,眼前一片光明。李阿姨照了一會兒他,又去照別處。


    她把光柱照進方槍槍的床,這孩子睡得正香。李阿姨關了手電,帶上門轉身出去。


    高洋在一張張床下爬行,半道上碰見向他爬來的方槍槍:是你嗎?他小聲問。


    是我。方槍槍爬過來亮出手中一條塑料跳繩:我找了條繩子,試了,挺結實,勒死人沒問題。


    高洋拿過跳繩比劃著,想象著:咱們拴個活扣,等李阿姨睡了,套她頭上,一勒,再一齊騎她脖子上,估計她就痰了。


    最好先來一拳封了她的眼。


    你提醒的很對。這樣吧。我套她你封眼。


    張燕生爬過來:你們說的我都聽見,帶我一個吧。


    行。方槍槍掉頭往外爬,讓我偵察一下李阿姨睡了沒。


    爬到門邊最後一張床,兩隻手揪著他背心肩帶把他拖了出來。


    張寧生高晉光著膀子站在方槍槍麵前。張寧生搖著頭對他說:別露怯了,特務不是這樣捉法的。


    方槍槍一回頭,所有小朋友都從自己床上坐了起來,黑鴉雞一片人頭,每顆間上都有兩個閃閃發亮的磷點,宛若繁星突然落入室內。


    寢室門吱呀開了,這—響如同胡琴調弦也撥動了方槍槍心,幾乎使他呻吟出聲。


    敢死隊出發了;男孩子貓躍般一個接一個從門裏撲出來,一接地便立即匍匐前進,呈扇麵向李阿姨床鋪模去。張寧生爬在第一個,緊跟著他的是高晉,接下來是方超,再後麵是高洋、張燕生、汪若海,然後才是方槍槍。


    保育院大班的精銳都出動了。


    方槍槍很激動,第一次戰役終於打響了。可惡的、—貫偽裝進步的李阿姨就要束手就擒被他們這些小孩就地正法了。他們將是全國小朋友學習的榜樣,還沒到上學年齡就破紀錄捉了個特務,今後的小人書將記載他們這一壯舉。小人書封皮會寫上故事的名字:智擒女特務。第—頁畫著一個圓圓臉的小朋友摸頭思索,下麵寫道:可愛的保育院大二班小朋友方槍槍有一天忽然產生了懷疑…


    撲——。


    爬在他前麵的汪若海放了一個極為細長高低拐彎的屁,打斷了方槍槍的遐思,準確地說,打斷了他的血管、神經、呼吸和爬行能力。全體小朋友也都短暫地被嚇昏了,行為,意識統統中斷,一秒鍾之後才活過來。每個人無比痛恨汪若海,邊爬邊發狠,等弄死完李阿姨第二個就弄死你。


    可恥——李阿姨突然大聲說了句夢話。


    可憐的孩子們一下繃斷了最後一根神經,眨眼之間人都不見了。


    驚魂甫定,敢死隊員們才發現自己…們此刻水泄不通地擠在門後——寢室門後,用盡力氣頂著門,誰也想不起從敵前匍匐到這一姿勢的中間過程。


    幾個女孩子已經跳出窗外,這時在外麵小聲焦急地問:怎麽啦怎麽啦。


    窗台上也站滿了警覺的女孩子,隨便一聲響動都可能引發更大規模的跳躍運動。


    爬在第一的張寧生被關在門外,既推不開又不敢喊,隻好撓門,一下下刺耳的刮指甲聲,更加重了寢室內的恐怖氣氛。


    是我,我,張寧生。他對著門縫吹氣般地呢喃。


    高晉用力拉開一道門縫,放他溜進來。


    張寧生無聲大罵:膽小鬼!逃兵!


    高晉一把捂住他嘴:小聲點。


    張寧生餘怒未消,從高晉指縫間斷斷續續地說:我都撲…去了,你們沒了。


    李阿姨醒了嗎?


    正在喝水。


    一聽這話,剛還了魂的孩子們又都趴下了。


    孩子們從地上門縫看見李阿姨開了盞台燈站在床頭端著大茶缸子仰頭喝水,龐大的身影映在牆上,如同老魔鬼現了原形。


    方槍槍又昏了過去。


    清白的、無辜的、睡得暈頭轉向的李阿姨晃蕩著兩隻罩在背心裏的大xx子,閉著眼睛走進廁所撤尿。


    這一泡尿撒得很長——孩子們趴在地上默數:一、二…十七。


    李阿姨閉著眼睛從廁所出來,撞了一把小椅子也沒睜眼。離床還有—步之遙,她縱身把自己扔了上去,一頭栽在床上,吧唧著嘴發出一些近乎吞咽的含混音,很快打起呼嚕。


    沒有一個孩子再充好漢了,他們的力氣都在對付這些恐懼的聲音中用光了。


    現在,隻有去去去報告了。張寧生搖搖晃晃爬起來,帶頭走向窗戶。


    二班長背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在東馬路上慢吞吞地走。夜裏的空氣清涼,路旁的果樹花叢散發出一陣陣濃鬱的香氣,二班長口於舌燥很想趁黑摸進果園摘個桃吃。


    還是在家裏看青好,全村的莊稼隨便摘,運氣好還能套條狗吃。這時他聽到撲通撲通連續重物砸地聲,頭皮一緊,槍已下肩,循聲望去,隻見月下一所大房子的窗上一片片黑影往下跳,地上無數黑影向楊樹林狂奔。


    哪一個?二班長聲音很低,但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很遠,聽上去十分威嚴。


    那些黑影突然不見了,眼前又是空曠建築,婆婆樹影。


    二班長哢地打開刺刀嘩啦推彈上膛,這兩響在靜夜裏驚天動地。他荷槍實彈深一腳淺一腳向楊樹林挺進,心裏想著各種可能出現的突發事件,緊張複習近身肉搏的一些招數。


    二班長光顧搜索樹前樹後,一腳踩高,隻聽一聲慘叫,心中一激靈,低手回槍,但見刺刀尖前出現一張圓圓的孩子臉,這小臉在黑暗中五官透明,盯著槍尖快速眨眼像是不停翻白眼。再一看周圍,滿地孩子仰著雪白的臉朝他眨眼,二班長渾身一陣肉麻。


    都起來!二班長一聲怒喝。孩子一弓腰,二班長腿抬過膝——他這才發現自己右腳還蹬在這該死的孩子後背上。


    李阿姨渴、熱、肌肉酸楚,施展不開,而此刻正需要地大顯身手——她被洶湧的大河波濤裹脅夾帶順流而下。她喊、叫,竭力把頭露出水麵呼吸氧氣。剛才她和她那班孩子在過河擺渡時翻船落水,湍急的河水把孩子們一下衝散,一顆顆小小的人頭在波浪之中若隱若現。李阿姨急得跺腳:這要淹死幾個,怎麽得了。必須營救,我死也不能死一個孩子。高尚的情感充滿著李阿姨全身。有人在岸上喊:哪一個?


    李阿姨小聲喊:我、我、是我。那人轉身走了,李阿姨流下絕望的眼淚。方槍槍從她身邊漂過,她伸手去抓,一把抓空,汪若海又從她身邊漂過,她又沒抓住。她大哭起來,遊了幾步,忽然看見方槍槍沒衝走,正躺在一個旋渦上打轉,喜出望外,撲過去一把撈住他……


    這時,她醒了,看見滿屋華燈齊放,自己緊握老院長的雙手半仰著身子以一種非常別扭、非常荒唐的姿態懇切地麵對著他,好像她在臨終托付,又好像對人家感激不盡——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


    李阿姨羞得滿臉潮紅,摔掉老院長的手,鑽回被窩。她發現警衛排的二班長也背著槍站在老院長身邊,饒有興趣地瞅著她。


    這是怎麽回事!老娘睡得好好的,一老一少兩個大男人前來開燈參觀。李阿姨正要發作,老院長先開了口:小李不要怕,小李不要慌,我們是有事前來,很急,很突然,否則我們也不會這麽晚聞進來——你是起來聽啊還是躺著聽?


    躺著。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處遮嚴自己。


    那你就躺著,我們坐下。老院長拉著二班長坐。二班長:我還是站著吧。


    老院長自己坐在小李床上,側著身子,以其一貫的和藹慈祥望著小李,如果不是在深夜,小李會以為這是領導真誠的關心。


    怎麽說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滿意的,敢於負責,敢於管理,小孩子嘛,就要嚴格要求,點滴培養,原則對的老院長語無倫次,撓著花白的頭發看著二班長:還是你說吧。


    我剛才巡邏經過你們門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報案,說是發現了一個特務,讓我去抓……二班長也說不下去了,望著老院長直咽唾沫,喘息。


    後來呢?小車倒是聽出些興趣,催著問。


    後來他就來找我。老院長困難地吐字,帶著孩子。


    再後來呢?


    再後來,再後來我們就到了這裏。老院長不住地看二班長,二班長看自己的鞋,兩人誰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個班的?小李倒很平靜。


    你們班的。


    特務呢?特務是誰?


    老院長看著小李,眼裏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對,他是在忍著什麽,李阿姨又去看二班長,他背對著她兩個肩膀微微抽動。


    接著,李阿姨毫無精神準備,老院長和二班長同時爆發大笑。這笑聲來的如此突兀、持久,這二人也覺得不合時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來,於是付出極大毅力像好幹部焦峪祿那樣捂著肝區,臉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們感染,也莫名愉快跟著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憤交加,披上白大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著從上到下係著扣子。


    老院長忙上前攔她:小李,你要冷靜,務必冷靜。孩子們也是警惕性高,沒惡意……說著又哈哈笑起來。


    李阿姨繞著老院長走,一個勁兒說:我找他們去,問他們,誰,憑什麽,從哪點,怎麽就看出我是特務。


    二班長也幫著攔、堵、勸:我們都沒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誰向你報的案誰給我栽的贓?今天你一定要告訴我,這可事關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對我負責二班長——躲開。李阿姨撞開老院長,箭步衝向寢室。


    她—腳踢開寢室門,拉亮燈沒頭沒腦地狂喊:全體起床。


    再回臉睚呲俱裂:人呢?


    同誌!老院長一指她:你這副吃人的樣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淚頓時一齊下來:這不是埋汰人嘛,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陽光照進院長辦公室時,李阿姨思想通了。經過老院長的徹夜長談,她明白做革命工作總要受些委屈這道理。孩子嘛,就是會幹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說些不著四六的話,他們要都有組織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經正常的人誰會跟他們認真。


    老院長讓李阿姨攏攏頭,洗把臉,把哭紅的眼睛用涼毛巾冷敷一下,鼓勵了她一番,許了一些願,親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們迎著霞光戰戰兢兢望著本以為除掉的特務又回到了他們中間。聽老院長興衝衝地訓話:你們的李阿姨不是特務。這個我調查了,她的檔案我看過,出身很苦,解放前揀煤核,解放後當工人,對黨感情很深。特務組織不會要她的。你們不要以為長得難看就是壞蛋,那是在電影裏,窮人挨餓受凍怎麽會長得好看?你們的爸爸媽媽就都長得好看嗎?我長得也不好看,要說當壞蛋我比李阿姨還有資格,你們應該先懷疑我才對。


    老院長講到這兒、孩子們都笑了,氣氛變得輕鬆。


    老院長扭頭對李阿姨說:我不是說你不好看,是說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聲說:懂,我懂。


    李阿姨隻對大家說了一句:沒想到小朋友們覺悟都這麽高……就紅了眼圈,再也說不下去,捂著鼻嘴,朝大家再三擺手、也不知什麽意思,是算啦還是解散,也許兩個意思都有。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滿腹心事欲言又止,小朋友們瞧著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對不起李阿姨。


    那天上午,一切很好,很祥和,師慈生孝,李阿姨溫言軟語,小朋友乖順聽馴。


    中午師生都睡了一個很長的午覺,寢室內外一片靜謐,知了在窗外聲聲入夢。


    下午,大家玩得友愛、規矩——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李阿姨想起昨晚自己也暗暗好笑,這些孩子其實可愛,講給愛人聽老頭一定笑得人仰馬翻。也怪自己缺乏幽默感,當場哭了不好意思,應該索性裝幾天特務,嚇嚇他們,也玩了也樹立了國防觀念。


    一聲令下,孩子們都到外麵排隊,準備散步。李阿姨在屋裏轉來轉去,幫助動作慢的小朋友收拾玩具。走到方槍槍跟前,一眼看到他背後清晰的鞋印子,還琢磨了片刻,等想到這是二班長的軍用膠鞋踩的花紋,頓時失去控製,感到自己像個點著撚兒的“二踢腳”第一響在腦門內爆炸了,第二響,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方槍槍記得的也不多,隻見李阿姨大步流星奔向自己,說時遲那時快,飛起一腳正中自己胸膛。也看見天也看見地看見四周每一堵牆和一扇扇窗戶。


    沒有疼痛的感覺,也不害怕,隻有那迫在眉睫驟然巨大的皮鞋底子上彎彎深刻的紋路和李阿姨眼中野蠻的眼神使他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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