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犯罪呀。”


    “犯罪就犯罪吧。”


    “你不能再等會兒嗎?讓我喘口氣,就這麽下車伊始?”


    “我不想跟你多說話,但凡一說話就不定被你岔到哪兒去了,我們說的夠多的了。”


    “讓我自己來讓我自己來,你慢點,你把這個都扯壞了,這兒還有個暗扣,這種機關就是專門設計用來防範你這種人的。”


    “我看我們就免了那些繁文褥節,單純一些吧。”“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麽錦上添花的本領。”


    “我這人,嗯,不能分心。如果過分沉醉於手段,最後總把目的忘了……別動,現在很關鍵。”


    “怎麽樣?差強人意誌吧?你幹嗎還睜著眼睛,這麽看著我,就像這件事和你沒關似的。”


    “你不覺得你話太多了嗎?你總是一向在這種時候嘮叨個沒完嗎?”


    “我怕你緊張,和你說說話可以使你鬆弛一些。”


    “你這幾天,事兒跑的怎麽樣了?”


    “有些進展但離見分曉還早。”


    “那麽,你對你過去的事有了一些了解了?”


    “是的,這種了解是很激動人心的,你應該感到榮幸,要知道你是在和一個非同尋常的人打交道。”


    “你過去是什麽樣兒?”


    “據說,從種種跡象看,我過去是一個很有些無情的匪徒。”


    “你有那麽精彩嗎?我看不出來。”


    “是嗬,經過這麽多年,我看上去是很普通了。”


    “跟我講講你過去的事,那人真是你殺的?”


    “我不願講過去的事,那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我很滿足目前的生活。人總不能一輩子瘋瘋顛顛,年輕的時候該闖該打可以鬧些事情也算痛快過,上了年紀就安安靜靜地修身養性頤養天年了。”


    “這話聽著倒像是飽經滄桑的人說的。”


    “我是飽經滄桑。想當年,我們一群朋友從部隊剛複員,那真是風華正茂,精力正旺盛,沒不想幹的事,沒不敢幹的事,那才回國家的主人呢。想愛就愛,想禍害就禍害,誰也攔不住。也就是沒趕上好時候,落草為寇了;退幾十年,哥兒幾個也割據了……睡著啦?怎麽不吭聲了?”


    “嗯,我都睡了一覺,你抒情把我抒迷糊了。”


    “精神點,我就怕你睡著,所以才說個沒完。那會兒我可不像現在,受了氣也就忍了:挨了耳光還得衝人笑顯得寬厚不計較。那會兒,嘁,一個眼神不對,菜刀就上去了,沒客氣;哥們兒犯著了,該急該拚也照樣兒。”


    “你覺得有意思嗎?”


    “什麽?怎麽沒意思?咱這兒嘮著磕兒動彈著哪兒都不閑著,身心多愉快。”


    “我給你劃塊特區吧。”


    “別動別動。”


    燈亮了,我和李江雲都坐了起來,倚在床頭,李江雲打量著我。


    “別,別,別假裝特激情,特陶醉。”


    “我很慚愧,我的顛峰時期已經過去了;過去別人在事後總是極為幸福,意猶未盡。”


    “別難過。”李江雲撫摸著我說,“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誰也不能一輩子獨占鼇頭,誰都有完的那一天。你已經活得很有點豪傑的味道了,不是殺過人就是奸過人,占上哪條都夠人尊敬的,都算沒白活。瞧瞧別人,有殺人比你殺得多的,好人不比你奸的少的,現在不也都安分隨時地打著大極拳,跳著‘的士高’,小酒喝著小覺睡著,冷眼看上去也就是糟老頭子一個。拿出點末路英雄的勁兒。”


    “可我手腳還利索,我還想有所作為。”


    “可以啦,都讓你一個人‘作為’,別人不全閑著了?‘作為’就像一塊蛋糕,一人一塊還有很多輪不上的,吃了還去切那就算多吃多占了。”


    “你的意思我這輩子這麽著就算交待了?再活也是瞎活?


    看來這人要不是我殺的我還冤了。“


    李江雲瞅著我,一笑。


    我看著,半天,“唉”地歎出一口長氣。


    “別別,你可別歎氣,我見不得別人歎氣。”


    我看著李江雲,不再歎氣,隻是看著她。


    “怎麽啦?”李江雲笑著問,“幹嗎這麽看我?”


    “咱們還有沒有正經的?”我問李江雲,“咱倆,你我之間還能不能談點推心置腹的話?”


    “你別急呀。”李江雲撫慰我,“別急別急,當然可以,你想說什麽就說,我聽著呢。”


    “要是連咱們倆都什麽也不能說了。”我說,“那我就再沒人可以說了。”


    “說吧。”李江雲嚴肅起來,坐正。“我不笑了。”


    “我……”我吭哧半天,漲紅臉,垂下頭。“算了,也沒什麽可說的,說出來也怪沒勁的。”


    “那就睡吧,想起來再說。”


    李江雲躺下,我也躺下,我欠身問李江雲:“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壞特無恥?”


    “說老實話,”李江雲睜開眼,“沒有。說老實話,你還夠不上壞,我深知壞的含義。”


    “真的?”


    “真的。”


    “我要說我聽了感動,你肉麻嗎?”


    “肉麻,”李江雲閉著眼微笑說,“睡吧,你的靈魂也該安息了。”


    李江雲已經熟睡,我卻仍然毫無睡意。我下了床,巨大的黑影伴隨著我在屋裏移動,我點起一支煙閉眼遐想,無邊的黑暗中慢慢滲透出其它顏色,組成一個個斑斕晦暗的畫麵:


    我在殘陽如血的群山間行駛,越駛越遠,一個人影被另一個人影從山脊上推下去,飛舞的胳膊晃抖,傾斜的身軀交錯,踢起的腿久久印顯在嫣紅的暮色中;我在鋪著猩紅地毯籠罩著赭黃光線的走廊上躡手躡腳地走,拎著一隻別人的皮箱,條格襯衫在樓梯拐角露出,這時高洋拎隻皮箱從走廊另端躡手躡腳走來像我鏡中影象;劉炎緊挨著我,濃鬱的香水味在車內擴散,夜色中空蕩的街道退去一條又展現一條,每一個街口都放射狀地伸出去無數條黑黝黝的街道,商店一排排不鏽鋼門簾泛著光澤。這一切既清晰又虛浮,我無法分辨哪些是確有其事,哪些僅僅是想像。我們踹開胡同裏一座四合院的門手,端著無形的衝鋒槍,嘴裏發出“噠噠”的聲響向院裏掃射;我們拖著少年的高洋走過柳枝飄拂的樹下用繩子將他綁在樹上揮舞著柳枝抽打,挨打的和抽打的都咧著嘴笑;少年高洋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卓越含了一口水向他臉上噴去,他倏地坐起。這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殺人遊戲,幾個人扮凶手,其餘的人扮官兵,給凶手幾分鍾的時間四處藏匿,然後官兵出動追捕。盡管官兵享有逮著凶手後嚴刑拷打的權力,但所有人都爭當凶手,因為凶手在逃跑時可以捉弄大家,被俘後又有表演的權利,盡可不屈不撓是遊戲中最出風頭最有創造性的人物。凶手無一例外地被我們演成好漢。


    我把劉炎的照片拿出來放在桌上,光滑的照片在台燈的光暈中泛著光,斑斑駁駁更加模糊,人臉象是深陷進霧中。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陳舊的片斷往事:我踩著厚厚的積雪吱吱作響地在小胡同裏走,前麵有一家門臉掛棉簾子不時冒出縷縷熱氣的小吃店,從氣窗伸出的鐵皮煙筒掛著罐頭盒淌著焦黑的煤煙油……我坐在鋪著白塑料布的方桌旁吃可可餡元宵又香又軟,身後背的裝著冰鞋的大書包老是滑到前麵;燈光昏暗的冰場上人們密密麻麻地無聲地滑著,冰刀磕冰清脆響亮,我在暗處蘆席圍牆邊跌跌撞撞地滑,腳下捧著蒜衝到一個人懷裏,那人穩穩地將我托住,我們揚臉笑;鬆樹上落滿雪,我眯著眼笑盈盈地站著,照相機的閃光燈耀眼地閃著,耳畔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遠處有朱紅的宮牆和黃琉璃瓦吻獸的飛簷;我們在廳柱上掛著木刻楹聯的酒樓上吃魚,臨街窗下人來人往;不遠處的河上戴氈帽的船夫腳蹬槳手扶舵劃著烏蓬船穿過拱形石橋順流而下,狗和女孩兒蹲在船艙旁,河對岸是一望無盡的金黃毯般的油菜花地;我們在山上寬敞的殿閣中吃菜嗑瓜子,雨似油滴斷斷續續,周圍群峰如筆,白霧繚繞,山靜林幽下有竹筏過江,人戴鬥笠,山路石階滑溜,竹林蒼翠;我們互相攙扶,衣衫俱濕,峭岩上有紅漆大字:浣心;我們臥床隔窗聽雨,一個女聲喃喃自語:“好像好像。”這一切都曆曆在目,聲息俱存。但一看到照片上的臉又一切頓逝、推遠、支離破碎,這女人始終融不進畫麵,連輪廓也格格不入和那臆想中的人形無法吻合,越端詳越覺得陌生——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劉炎陌生。


    窗外,風忽嘯起,象有人在遠處的夜空中打著呼哨,貓在暗處一聲接一聲淒厲地叫,烏鴉蹲踞樹根默不作聲,有個東西在活動,雖無形卻神意可感。風猛地將窗吹開,窗簾狂舞。


    俄頃,門也一扇一扇打開,猛烈灌進來的風帶著加倍響亮的哨音在各屋穿行,照片被吹落到地上。我站起來,看到李江雲仍在熟睡,臉色蒼白死人一般毫無聲息。我走到外屋,通往樓道的門敞開著,冷風在我周圍打轉,很快使我變得冰涼。我感到那個東西就在屋內,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氣。


    那個東西移動了,氣流產生變化。


    “是你嗎?”我小聲問,向黑漆漆的樓道走去,“幹嗎不出來?”


    我走出門,樓道裏空空蕩蕩。我順著樓梯下了樓,走到樓門口,四周一片寂靜。我聽到樓上門一扇一扇地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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