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一片漆黑寂無聲息,我還以為我進了一座空房子,接著一道白光掠過,瞬間照亮了擠擠挨挨的人頭,廳內變成霧狀的桔紅色,音樂滾滾而來,人群湧動起來,一個沙啞的男聲在人頭上四溢滯留。“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我撅著屁股高抬腿一跳一蹦地鑽進人群,在每個姑娘的臉上打量察看。我轉到一個醉酒般搖搖擺擺原地抽筋的姑娘麵前圍著她跳躍像鴿子圍著雞盤旋。


    “譚麗,譚麗。”我大聲叫她,“睜眼看看我,還認識我不?”


    姑娘睜開眼,慵懶地瞅我,又閉上繼續搖頭擺尾。


    “我是方言,跟沙青特好的那個,想起來了?”


    姑娘又睜開眼。旋即閉上,點點頭。


    “沙青在哪兒?我要找她,找她有事。”我四處環顧,跳著,踢著腿,不時踢在自己屁股上,“這他媽曲子這麽長,咱們到外邊說去。”


    我扶著暈乎乎的姑娘分開人群往外走,一路仍晃著頭顛著腳。


    來到舞場外頭,我鬆開姑娘,震耳欲聾的音響弱了些,舞場內變成一片霧狀的海藍。


    “我是方言,你把沙青的地址告訴我。”


    姑娘大汗淋漓,呆滯地瞧著我,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我對著她臉說個不停。


    三個瘦瘦的小夥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圍住我好幾隻手推操著我:“你幹嗎?”


    “不幹嗎?”我保護著自己,“就問她個人問完就走。”


    “問什麽,有什麽可問的?”三個人開始動手打我,往外打。


    我一邊護著頭招架著,一邊退著說:“別打別打,我這就走——譚麗,沙青住哪兒?”


    “走吧,甭理丫的,咱們跳舞去。”一個男的騰出手帶著譚麗往回走。


    譚麗怔怔地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喊:“拉索發米來多。”


    “音樂學院?”我肚子上挨不一拳一下岔了氣,但我貓腰時明日了過來:電話號碼。


    “他穿得比你整潔多了。”


    我和沙青站在大柵欄的環形電影館裏。這是個球型建築,遊藝性質。每天不停地在一百八十度寬的銀幕上放兩部表現飛翔和疾駛的短片,買一張票進去可以無休止地看下去。沙青是個嬌小的姑娘,光嫩的臉上沒有絲毫被做舊的痕跡。她對我貿然打電話相約十分警惕,堅持不肯在私下場合見我,我們就約在了這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彎形館內一無所有空空蕩蕩,隻在地中間橫設一欄杆,看電影的人大都散站在後壁,唯我二人和幾個孩子倚欄而立。


    我們是在北京飛廣州的飛機上認識的,我們鄰座。那是春天,我為出版社組稿。他說他是作家,語調低沉有半音階,麵目矜持有儒者風度。他說他寫過《春之眼》《鈴之閃》和《活動變人形》毫無愧色心地坦然眼中流露謙遜之光。我說久仰!書我都看過,不但看過,還編過其中一本。你胖了也長個了連眼鏡片也薄了,是我沒認出你,還是你換了砂型。他揚著臉從容地說是你沒認出我,那個當了官的是假的,真人比他要胖象我這樣。他始終不笑,談學運談流放談寫作,雖不夫雲山霧沼卻也有板有眼。我簡直被他感動了。我從沒見過這麽硬吹硬侃被戳穿了仍不改弦更張,這非得有點不屈不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二杆子作風。


    沙青說她從起飛到落地二個半小時楞是被這個又高又胖戴墨鏡西服內襯條格杉的方言侃了下來。沙青和他步出機場接沙青的人沒到或是沒走出來,她和方言乘上他叫的計程車去了市裏。在一個大飯店分頭開了房間。沙青很煩躁而他很愜意。他請她吃飯洗蒸汽玩地滾球打台球。他像回到家一樣自在熟悉各種玩樂技巧:


    台球一口氣能打上百分將台麵打得稀稀落落;那悠閑那從容十足一個終日借此消磨時光的老手。他堅持說輿是作家,“我和他們沒有質的區別,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們寫我不寫。為了便於說明問題,我隨便舉他們某個人的作品說明身份實在無可無不可。”他說他喜歡沙青,他這麽說並無猥褻之意。沙青說他喜歡我的意思是喜歡我的聲音,在異域聽鄉音令他有莫大欣愉。像我這種職業的人你知道總是要四處跑的,久而久之南北薈萃人如輕絮反認他鄉是故鄉。他這麽說根本不像剛從北京離開,聽上去有些古怪頗似造作之語,否巴便有什麽難言之隱。


    我和他坐了半日也覺無聊,況有正事在身抽暇給接我的出版社打了個電話。對方正急得叫苦連天沒接著人,生怕一個女孩子人生地不熟遇見什麽壞人被人拐走沒法交待。接到電話喜出望外叮囑她原地別動這邊立刻派車去接。接來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一進飯店大廳就四處尋覓,看到沙青和他坐在一起走過來連連握沙青手催促她馬上走,警覺地打量這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們的態度不太友好不太禮貌。後來他們也說了他們認定他不是好人心懷叵測,但他毫無局促毫不理會坦坦地坐在那吸煙連站也沒站起來。當我向他特別時他也隻是點點頭眼睛立刻看向別處其冷淡客套就像他從來沒見過你也沒跟你說過半天話。


    那天我和當地出版社的一個男編緝去飲早茶。他是個剛分來的大學生,對我很好也很機智。這幾天都是他陪我跑,我們相處甚洽。你知道他對我的好意已經帶點浪漫色彩了。在這個豪華餐廳比比皆是的城市,我們去的那個餐廳並不特別有名,按當地標準也隻是中檔。顧客大都是附近居民,我們也是順腳,那個餐廳就在出版社街對麵。那天早晨已經很燥熱,陽光透過梧桐樹繁茂寬大的葉子斑斑點點灑在濕漉漉的馬路上,路邊有條暗綠色的河,上麵飄著厚厚的浮萍團葉相聯,臨河便道上有滑溜溜的青苔,快慢車道之間和餐廳窗外以及河對岸的居民區屋前房後到處可見芭蕉鐵樹魚尾葵,白霧繚繞在綠色植物叢間。我一直想給方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我總覺得應該這麽做即便是萍水相逢;我也的確打了,可他住的房間換了人。我心裏總惦記著這事,不知他在哪裏閑坐。


    餐廳裏熙熙攘攘。人們在吃在喝在聊天。我看著各種隨意端取的玲朧剔透的糯米和肉類製作的早茶點心欣喜暗生,什麽都要嚐一點,樣樣感到可口,那個本地籍的同伴也因此十分自豪。我正在吃一種聞所未聞的蝦餃,看著另一種聞所未聞的透明馬蹄糕。注意到了人叢中的一張臉,一張沒戴眼鏡的胖臉,他正在吃一根小巧的油條。我覺得他跟周圍搖著扇子穿著汗衫趿著拖鞋的本地食客毫無二致,一杯茶二件點心一副閑適的神態。我想周圍有些人還認識他,他們在用廣東話聊天,他不但會意報之微笑還間或用廣東話插上一句。我在他臉轉向這邊時朝他微笑,指著旁邊的一張空位叫他過來。


    他戴上眼鏡走了過來坐下什麽也不吃,發現我有個伴後對那個男孩子十分客氣,客氣得有些謙卑。我和他聊天打趣問他近日動向,他什麽也不講隻是微笑。老氣橫秋地和那個男孩談工作談辛苦,兩個人談的很累。男孩明顯在敷衍他,我想他也感覺得出來。但仍不卑不亢鍥而不舍。男孩聽我說他是作家後很說了些刻薄話,貌似調侃實含譏誚並做出種種與我親密狀。


    他告辭了,頗為得體地告辭了。說他要去趕飛機,在餐廳外的路邊叫了一輛計程車還回過頭來向我們招手。我們在街道上急劇地拐彎,背著書包的兒童在前麵過馬路,我們從他們身邊危險地擦過,街邊鮮花店水果店一片豔麗,首飾店的珠寶光華熠耀。男孩告訴我他決非去趕飛機肯定是乘車到哪個公園湖邊坐上半日,然後再叫一輛計程車在城市裏繞上個大彎,悄悄回到他在這兒附近的寓所。他見過多次在早晨散步和黃昏納涼的人群中,因他總穿著條格襯衫而有印象。這人是個騙子,百無聊賴拈花惹草的騙子。他的一口洋涇浜廣東話一聽就是外地人。男孩諄諄告誡我,大凡棲在這個城市的北佬十有八九不是好鳥。我嘴上唯唯諾諾臉上很乖很馴順,心裏說弟弟:你不必把你的生活經驗加諸於我。


    我始終沒告訴那個男孩,我和他又見了一麵。那是我臨走前一天的傍晚,我在晚風中散步懷著憧憬,他迎麵而來。實情可能正如那男孩聽言他住在附近,可我仍感到欣慰感到愉悅。我喜歡和他再三邂逅。我們並排走。我告訴他那男孩的看法,似乎在他麵前我什麽都肯說。他說那男孩說的是對的。


    任何事情總有它規律性的東西可循,人也一樣,陳腐俗套也往往一語中的。他說但是一顆鞭炮不可能無窮盡地響下去,山崩地裂之後便是無害的了,即便鞭炮不甘也無餘勇可賈。


    他自稱是個“幸存者”,是一朵紙屑,被火藥熏黑的紙屑、遠遠炸飛的紙屑。他對我談起燃放鞭炮前的興奮和期待以及巨響過後的寂靜……


    街市昏暗,人車如織。我看到那三個警察在人流中迎麵緩緩而來,交臂、錯肩、走過——我戴著口罩象從碉堡的炮眼向外張望。許遜和喬喬走過來,走過去;瘸子和黑皮大衣走過來,走過去;李奎東、汪若海、吳胖子和劉會元一一從我麵前走過。我簡直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了,我想我還會依次遇到張莉、金燕、胖姑娘和每個我認識的人。沙青在我身旁咬著唇默默地走,驀地也掉過頭順著大家走過的方向走了——她看到胖姑娘後麵的譚麗。我孤單一人向前走去,看到高晉,看到夏紅、新郎新娘、糙漢壯漢、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等。我走到一個街口,人稀少了,路口的店鋪都上了板,路燈幽亮,一片空曠。塞得滿滿的果皮箱口不時被風吹落一張紙屑在街道上打著滾兒地走一陣停一陣。


    一個人穿著大衣邁下馬路走過來,走過路燈時我看清了他的臉,是高洋。後麵又有一個人大步追了上來,從軍裝式樣上我認出是卓越。他們毫不停頓地走,消逝在黑夜中。我立在街口等著,一個高個苗條穿著華貴的女人踽踽獨行慢慢走到路燈下,是劉炎,像照片上那樣垂著眼皮麵無表情。我小剩地叫她,她緩緩地轉過臉,抬起眼,走過來,詫異地辨認我,當她抬起眼時我認出了她。


    “你在這兒幹什麽?”李江雲問我。


    “我在等人。”我看著四周說,“你怎麽會來這兒。”


    “這麽晚了等誰?”李江雲回頭往黑暗的街道上看,繼而露出微笑,“不是等我吧?”


    “你從哪兒來?”


    “你到哪兒去?”李江雲挽著我轉身往回走,“回去吧,你等的人不會來了。”


    她的手緊緊有力地攥著我的胳膊,我掙紮著扭頭往回看:


    “就差一個了。”


    街道上空空蕩蕩,那個人沒有出現,連影兒也沒有。


    “已經過去了。”李江雲再次拖著我往前走,“你等的人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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