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藍色而又無邊的大海, 空氣中海風吹拂而過, 船身隨之不斷起起伏伏。可以感覺到船正在飛速前行之中。


    宋文把雙手交疊, 支在膝蓋上, 這是一個他刑審之中的慣用動作:“從你離開家的時間估算,能夠查的,我都查了。不得不承認,你隱藏得很好, 開始的時候,我沒有發現太多的線索。我查詢了你的身份信息, 沒有任何的發現。”


    “後來我想你外出的話,一定是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然後我又聯想到, 在一號晚上你說的那個能夠找到手機的朋友,我調取了你的手機通話記錄,然後就通過那個電話號碼聯係到了曹老板。”


    查完了敬老院一案後, 陸司語就曾讓曹老板給他做了一份資料, 那原本是備著以用不時之需的, 後麵許長纓出了事, 陸司語的第一反應是啟用了那套東西。


    這時候聽宋文這麽說,陸司語歎了口氣,他千算萬算,還是低估了宋文搜集線索的能力,隻是他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曹老板就把東西給你了?”


    “我可沒你那麽有錢,廢了點功夫。”宋文說得輕描淡寫, 開始曹老板拒不承認,他差點沒把酒吧拆了。


    陸司語低頭沉思,然後又問他:“你是怎麽出來的?”


    宋文道:“請假……”


    他剛升了支隊長,自然不能夠像陸司語一樣不管不顧就跑了出來,他看了看眼前的人,無奈道,“包括你的事情,我也幫你請了假,能夠解釋的和領導解釋了。我可是和顧局擔保了,你和許長纓的案子沒有牽連,隻是目睹了車禍現場,心情不好,出去逛一下,過一段就會回去。其他的,等回頭我們再商量,怎麽和上麵說,又該怎麽對付那些人……”


    宋文答完了,抬頭問陸司語,“說說你吧,許長纓究竟給你留了什麽信息?而你又是怎麽查到了這邊來?”


    陸司語這次也沒有藏著掖著,而是直接開始講述:“這件事情要從519案說起,你知道這個案子是多年未破的懸案吧?關於案情你又了解多少?”


    “我最初的了解,應該是到過519的現場,從警校畢業來到南城市局以後,我也曾經了解過一些情況。”宋文頓了一下,看向陸司語,那是他童年的噩夢,多年的夢魘,那間幽暗地下室,遍地的屍體一直留存在他的記憶裏。


    “死者一共六名,地下室的屍首五具,包括三名劫匪和兩名受害人夫婦,這對夫妻的大兒子隨後被判定死亡,隻有小兒子為本案唯一的幸存者。警方到達的時候,地下室的屍首已經半腐,那時候……在現場,我好像曾經打開過一個櫃子……”宋文輕聲說。


    如果那段記憶沒有錯的話,應該是他發現了在櫃子裏奄奄一息的陸司語。


    “那時候,我就在櫃子裏。”陸司語仰起頭,視線往遠處飄去,外麵是遼闊的海,藍色的天,一眼望不到頭,窗外的陽光照著他的眼眸,卻顯得他整個人越發落寞。


    他原本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追尋了真相那麽久,他應該能夠平靜地和別人談論這些,可是原來,隻是提起,心就會痛到無法呼吸。


    他的目光轉到了宋文的身上,輕聲道,“我聽到你爸爸叫你宋小狼。”


    原來陸司語早就知道!


    宋文忽然嘴角有些抽動,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這真相揭開的一刻:“所以你就給你家狗起了這個名字?”


    這是個令他疑惑很久的問題,原本悲傷嚴肅的氣氛忽然被打破。


    陸司語轉過頭來,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眸之中含了水:“你不知道這個名字對我意味著什麽,那個時候,我懷疑我自己已經死了,而這個名字,是我得到的生命的回應。我記得,是那個人,把我拉回了塵世。是那個懷抱讓我逐漸明白了自己還活著的現實。”


    那一天,是他的死期,也是他重獲新生的日子。


    被綁架以後,劫匪最初還給過他們一些飲食,到後來就隻有清水。


    父母被折磨致死以後,劫匪內部之間似是出了一些問題,其中對他們較為客氣的那一個打開了綁著他們的繩索,放走了他和哥哥……


    記憶中,那時劫匪的頭目已然變成了一個瘋子,他打死了他的同伴,拿著槍,滿屋子地在找他們。


    陸司語棲身的那個櫃子很大,當時他是被哥哥推進去的。情急之下,哥哥讓他藏在了櫃子裏,然後自己去把劫匪的頭目引開。


    他躲在櫃子裏,聽著外麵槍聲不絕於耳,不久之後,一切歸於了平靜。


    那就是他關於哥哥的最後記憶了。


    他被關在櫃子裏好幾天,那裏漆黑一片,不知時日。


    他開始的時候還有意識,想盡了各種的方法想要從櫃子裏麵出來,他不停地踢踹著櫃門,也曾經大聲呼救,崩潰大哭。可是那破舊的別墅裏那麽安靜,沒有任何人回答他,他忽然意識到,其他的人都死了。


    他可以坐著,臥著,躺著,可是他就是從裏麵掙脫不出來。


    他開始還是淡定的,堅強的,以為會有人來救他,可是後來,種種情緒壓得他快要崩潰了。


    他很渴,可是渴還算是能夠忍耐,更難受的是餓。


    沒有食物,胃就開始鑽心地疼,無論手指怎麽按壓,身體怎麽蜷縮也無濟於事,胃裏痛如刀絞,那個器官似乎快要把自己融掉了。


    所有的思維都被那種感覺所支配,逼得他快要瘋了,他不停地咬著自己的手指,直至咬到指尖出血,他不停舔著幹裂的嘴唇,想要緩解饑餓感,可是無濟於事。


    由於饑餓,低血糖和缺水,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然後他想到,自己可能就要活生生地餓死在這個櫃子裏了。


    他仿佛墜入了惡鬼之道,即將化為一灘腐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裏麵準確地被關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束橙黃色的光透過了櫃門的縫隙照射進了櫃子裏,像是冬日的暖陽,又像是天堂上投射下來的光亮。


    他那時候快要被餓死了,喉嚨裏發不出一絲的聲音,隻能用僅有的力氣,輕輕推著櫃門。


    那櫃門就開始咯噔咯噔有規律地響著……


    在他快要暈過去的時候,櫃子忽然被人打開了,他被人抱在了懷裏,從櫃子裏拉了出來。


    就在生死彌留之際,他感覺到了一個有些溫暖的懷抱,然後他聽到有人在說話,還有個聲音在喊:“小狼,你是在哪裏發現的他。”


    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在昏迷之前,他記住了那個找到他的名字。


    陸司語回憶到了這裏,輕輕低下了下頜:“我給狗起那個名字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再次遇到你。”


    這麽多年過去,陸司語早已不記得當時那個孩子長什麽樣子,穿著什麽衣服,多大的年紀,唯獨記住了那兩個字。


    旁人不會知道,那兩個字,那一個人,對他意味著什麽。


    他曾經無數次想起他,孤獨時,無助時,迷茫時。


    那個名字,曾經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亮,驅散了黑暗。


    那是他這二十多年生命中最大的慰藉,是他午夜夢回時會不自覺叫出的名字,是絕望之中的希望之光。


    隻要想到那兩個字,他冰冷的心裏就會滋生出溫暖。


    他也曾經好奇,為什麽一個小孩子會出現在案發的現場。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也正因為這些事情,所以他才會再次愛上宋文,步步深陷。


    宋文凝望著他俊秀的臉,忽然有些動情地伸出手,他握住陸司語有點冰涼的手指,兩人十指交疊。


    宋文輕聲道:“我知道了,無論是哪個小狼,我們都會陪著你的,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


    一句話說得陸司語的眼睛又有點濕。


    他現在不光有了一條狗,還有了一個人,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


    陸司語努力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舔了下嘴唇繼續說:“當時的案情你應該也有些了解,三位劫匪,綁架了南城首富一家四口四名人質。也就是我的父親,母親,哥哥,還有我。我父母被劫匪折磨致死,而劫匪中的幾人也死在了那棟別墅內。我的哥哥失蹤,但是根據現場的血液反應,以及染血的彈殼來看,劫匪應該在死亡前殺害了他。”


    宋文點點頭,這和他所知道的案情一致。


    “警方一直在查找其中的真相,也在尋找取走了所有錢財的幕後之人。然後他們通過驗屍發現,劫匪們的身上有一種慢性的藥物,也就是說,劫匪可能是中毒身亡。他們查找遍了整個南城,在一年以後,和另外一樁案子關聯了起來。”


    宋文的心中明了:“蕪山敬老院,夏未知。”


    陸司語點頭:“這就是519專案組調查蕪山敬老院一案的原因,他們認為當時的毒源,可能是出自夏未知之手,也就是幕後之人和夏未知有著聯係,或者說,之前有可能是夏未知在給他提供藥劑。”


    可是後來夏未知的失蹤與死亡,又讓整個案子染上了一層迷霧。


    宋文皺眉聽著,陸司語又繼續小聲道:“關於519一案,當時的專案組還進行了其他的調查,其中還有一條線索,就是關於本案的第四名劫匪。”


    這第四名劫匪隻存在於警方的檔案裏,民眾並不清楚。


    陸司語輕聲說:“警方發現,當時的綁架案中,是有人在給那三名劫匪送去食物,傳遞外界消息的。而這第四名劫匪,可能就是其中一名劫匪的情人,叫做吳虹悠的一名女子。”


    想來也是,劫匪在劫持以後,已經不方便再露麵,這個時候,需要一位能夠信得過,又暫時不被懷疑的人,幫他們做一些事。


    作為當時劫匪頭目龍進榮的情婦,吳虹悠無疑是個最好的人選。


    她那年二十九歲,是個膽大心細的女人,所以整個計劃中,她是可進可退,遊離於外的。


    她也是龍進榮怕劫案出現差池,所留下的一招後手。


    陸司語繼續道:“519案的蹊蹺之處在於,不僅被綁架者被撕票,劫匪死亡,錢款也不翼而飛,其中還有諸多的疑點。警方曾經懷疑,是否是這第四名劫匪吳虹悠得到了贓款,可是她在519一案之後,和親戚借了一些錢,迅速出逃,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如果吳虹悠得到了贓款,那麽她無疑是不需要和親戚借錢的,可見當時劫得的錢款並不在她的手中。


    “從那以後,這個人一直消聲滅跡,十九年前,很多的技術都不完善,通訊也較為落後,那時候警方多處搜查,都沒有找到這名女子的下落。”


    “這一次,許長纓重啟519案之後,和我們當時的思路一樣,首先是從蕪山敬老院一案下手,他很快查到了顧知白的身上,但是很可惜,並沒有所獲,於是隨後許長纓調整了調查方向,開始全力搜查這位消失的第四名劫匪。”


    “在多地尋訪之後,有一個線索引起了許長纓的注意,他去了吳虹悠家人曾經住過的地方尋訪。”


    “在警方的記錄上,吳虹悠的家人早就已經搬走,那一處也有了新的住戶。許長纓卻堅持要親眼去那裏看看。在他們準備離開時,發現了門口有一處廢棄多年的居民郵箱。”


    在很多的居民樓外,都曾有這種郵箱,每戶一個,可以投遞報紙信件,後來變成了很多商家塞廣告的地方。到了現在,隨著快遞進入了人們的生活,很多的郵箱早就無人使用。


    陸司語道:“那些郵箱早就成了擺設。許長纓當時本著不放過任何線索的想法,撬開了郵箱,發現裏麵除了一些垃圾和廣告,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茶水室中,陸司語講述的聲音很小,他說到了這裏,稍微停頓。


    宋文忍不住問:“是什麽?”


    陸司語沉聲回答他道:“是三張明信片。”


    這是關鍵性的證據,也正是這三張明信片指引他到此。


    然後陸司語又詳細解釋:“那三張明信片,沒有寫寄件人是誰,隻寫了接收地址,上麵蓋了郵戳,可以確定分別是距離現在第七年,第八年,第九年的大年初一寄出。在其中距今第九年的那張明信片上,他發現了一枚吳虹悠的指紋。”


    有的郵局是全年無休的,有人為了蓋初一的郵戳,專門會去郵局。而偏遠一些的郵局,大年初一這一天隻開放半天,到的人也是相對較少的。


    正是那一枚不起眼的指紋,可以讓許長纓斷定,這些明信片是思鄉心切的吳虹悠寄出。


    她常年躲在外麵,又想和家人報個平安,就想出了這種方法,可是她沒有料到的是,家人早就搬遷,離開了老宅。


    宋文沉思片刻道:“連續三年,固定的明信片,這是有心的做法,想必,吳虹悠是不敢聯係自己的家人,又想告訴自己家人她平安的消息,所以才想出了這樣的方法。家人沒有任何回應,她也就停止了這種行為。”


    陸司語點頭:“由於時間特殊,那幾張明信片又是新年款,限量發行,都有專門的發售編號,許長纓就開始查找這幾張明信片快遞出的地點,根據明信片上的編號,還有郵戳和各種信息,他確認了明信片是從新川港,也就是我們剛才出發的那個港口附近的郵局快遞出的。”


    “許長纓又通過對郵局那邊人的詢問,確定了當時購買和發出這張明信片的是個中年女人。新川的郵局距離港口很近,根據女人到達郵局的時間,可以推算出坐的哪一班船到的那裏,由此得出結論,寄出明信片的人應該住在南鯊島。”


    “隨後許長纓查了附近的監控,僥幸的是,距今第七年的時候,在附近的一家銀行裝了監控,那時候的監控都是要拷貝出來刻成光盤處理的。於是他在那段時間,發現了一個女人從郵局出來,去取款機取款的身影,比對了她在銀行取款的信息以後,確認了她是南鯊島上一名叫做張紅橋的女人。”


    陸司語又舔了一下嘴唇:“於是,許長纓懷疑,這個女人就是吳虹悠。他剛剛查到這裏,還沒有和南鯊島方麵核對張紅橋的身份,就不幸遇難了……”


    電話的時間有限,許長纓隻是和陸司語簡單說了下其中的過程,很多補全是陸司語後來順著他給的線索想明白的。


    十幾年前的案子,當時的很多當事人都已經死去或者老去,時間淡化了記憶,大部分的線索都被磨滅。拿到手的隻有一些不全的證據,整個搜尋的過程無比艱辛,這第四名劫匪,就是最為接近當時幕後之人的人了。


    找到這個人,猶如找到了一把打開過去的鑰匙。


    大概是在追查之中驚動了什麽人,又或者是因為警局中的內鬼,許長纓沒有來得及查到更多的信息,他表麵上看死於車禍,其實是死於幕後之人之手,殺人滅口。


    這些,就是他踏上此程的原因,他走上了許長纓未走完的路。


    把整個故事講完,陸司語垂下了眼睫,睫毛輕顫。


    宋文歎了口氣道:“許長纓,是位好警察。”


    現在這些隻是陸司語的描述,從中不難聽出許長纓下了多少的功夫,需要耐心,需要執著,才能夠找到這些線索。


    調查多年的懸案,就像是遇到了極難的,沒有答案的謎題。


    也許會有一百條各種線索擺在眼前,但是其中的九十九條都可能是無效線索和無效的信息,會讓人無功而返。


    能夠幫助到他們,鎖定了真凶的,也許是一些極其微小,容易被人們忽略的細節,比如一個血點,一根頭發,一片樹葉,一點沙土……


    能夠在那麽多的線索裏剝絲抽繭,找到一條對的路,然後順著找下去,作為隊長的宋文深知,那是多麽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這一次許長纓找到了三張明信片,正是數年前這三張小小的卡片,上麵有限的信息,讓他們看到了尋找到躲藏了十幾年的疑犯的希望。


    許長纓也許有些固執,又曾經和他們發生過一些的摩擦,但他足夠執著,足夠拚命,他是一位盡職盡責,畢生追凶的好警察。


    陸司語看向宋文,眼波流轉道:“許長纓那時候電話和我說,警局裏有人在給對方傳遞消息,而他又核實了我519一案幸存者的身份,所以最後無奈之下,他選擇把信息傳遞給了我。”


    在調查的最後階段,許長纓陷入了迷局,周圍似乎都是報著各種目的的人,金錢的誘惑,生命的威脅,很多人都經受不住考驗。


    甚至因為當年專案組解散的事情,具體的信息,他連宋城都沒有告訴。


    這個信息為許長纓引來了殺身之禍,被他電話的陸司語,無疑也會被對方注意到。


    這就是陸司語離開市局,選擇獨自調查的真正原因,雖然之前已經在陸司語留下的信上了解了大概,但是現在聽他親口說出這些,宋文還是一時心中酸澀,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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