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說出了這句話, 包廂裏一時安靜, 隻能夠聽到空調的一絲嗡嗡聲。


    宋文抬起頭看向錢江:“所以, 你對視頻裏你們做的事, 都已經承認了?”


    錢江攤手:“你們既然看到了,我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


    宋文繼續追問:“而張老師,也是你們害死的?”


    錢江搖搖頭:“我知道有人恨她,恨不得想要殺死她, 但是那個人並不是我,我也沒有參與這件事。”然後他側了頭問, “你們看了視頻,會怎麽想?覺得我們這一群學生都是瘋子?我們一個一個道德敗壞?”


    麵前的三人沉默不語, 可是錢江從他們的眼睛裏讀出了答案, 他繼續說:“凡事,都有因果。我們今天怎麽對她,就要問問這個女人之前是怎麽對我們的。”


    宋文道:“既然你覺得我們看到的都是表征, 那你就說說吧。十年前, 究竟發生過什麽。”


    這一次, 程默沒有打岔。


    陸司語在一旁急速地記錄著, 屋子裏一時隻有錢江的聲音。


    錢江的雙眼看向遠處,陷入了回憶:“我們從各個小學畢業,一起升入了初中,南城一中的初中部,你們應該聽說過吧,那所學校的學生有百分之八十都能夠上省重點高中, 特別是他直屬的高中部,高考成績一直是南城第一。無數的家長擠破了頭也要把自己家的孩子塞進去,仿佛那就是重點大學的門票。我那時候差了兩分,所以我父親給學校交了一些錢,那時候對於這一類的學生,叫做擇校生。”


    “總之我們自覺已經是天之驕子,來到了學校,我們就見到了這位張冬梅老師,她成為了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數學老師。”說到了這裏,錢江歎了口氣,“那時候的我們,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一位老師……”


    錢江回憶著自己第一次見到張冬梅是一種什麽感覺,那時候的張冬梅還不像現在這麽胖,也不像現在這麽老,剛要三十歲的她看起來不苟言笑。


    在他的記憶裏,張冬梅的個子很高,有些壯,站在班裏移動而過,像是一座行走的塔,她很注意儀表,總是站得筆直,她的聲音很大,帶著尖利的尾音。這位女老師好像是不會笑的,每天都是繃著臉,但是有一天,他們看到張冬梅在和校長說話,他才知道,她並不是不會笑,而是不屑於對著他們這些學生笑。


    今天再見到張冬梅,錢江發現,那女人好像沒有他記憶裏那麽高,也沒有那麽凶殘,她也會哭,也會哀求。


    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太小,記憶發生了偏差,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變大了。彼時的參照物完全不同。


    錢江繼續道:“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初中那三年,過著怎樣的生活。那時候,我們互相開玩笑,說我們上的不是學,而是進的集中營。”


    “表麵上看,張老師是位非常好的老師,她帶出來的班級成績都是名列前茅,她獲過各種的獎項,可是實際上,這個女人是個變態,我們整個班級,都是在她的統治之下。我們每個人,好像是她手中的木偶,可以隨心所欲地摧殘,虐待。這種行為,不是一時的,而是長久的。”


    “我該從哪裏說起呢?” 說到這裏,錢江頓了一下,然後整理思路。


    “就先說我們的日常吧,每天早上到學校的時候,如果是最後一個到的學生,就不能進入班級,隻能站在樓道裏聽課,所以我們班每天到校,都早得變態。而我們每天,都有繁重的作業,其中最多的就是數學作業,基本晚上十二點前,是不可能上床睡覺的。”


    錢江還記得,大冬天早上六點就要爬起來去學校的感覺,他還好,家裏有車,有司機帶他去,可是其他的同學,要麽是步行,要麽自行車。到達學校的時候,天色還是黑的,剛剛開始蒙蒙亮,教室裏是冷的,凍得學生們瑟瑟發抖。那時候的學校,冬天還是沒有空調的。


    “隻要一上她的課,她一進門就讓所有的人集體起立,誰回答對了問題,才可以坐下來,可是數學課,能夠有多少的問題?大部分的人,都是站著整節整節地上,她的課下課,喜歡拖堂,從來不讓我們去廁所,到了自習課,她就會從教室的後窗探出頭來,用那雙眼睛俯視著整個教室,我到現在,還記得她那時的目光。”


    在錢江的記憶裏,那是一種幽冷的目光,像是冰冷的冷血動物,蜥蜴或者是蛇,仿佛那雙眼睛裏就帶著尖利的話語,讓人窒息,能夠把人刺傷。每次他回頭無意間與之視線相交,都要好久才能夠平靜。


    宋文之前一直靜靜聽著,到了這裏,忍不住抬起頭道:“這些,也隻是張老師較為嚴厲而已。而且,大部分的老師,都是這麽做的,並不隻是你們一個班為特例。她要求你們早來,意味著她自己也要早起,她給你們布置作業,自己也要去批改,歸根結底,是為了提高班級成績。”


    他也上過初中高中,每個班的老師都有一些這樣或者是那樣的行為,麵對不聽話的孩子,這些約束有時候會比柔聲的規勸還有用。


    有句話叫做嚴師出高徒,題海戰術,無盡的考試,寫不完的作業,這些方法雖然不應提倡,卻是有用的。


    “不,不一樣的。”錢江搖搖頭繼續道,“她不光是有這些表麵的現象,還會體罰學生,女生被她拽著頭發扇耳光,她還會用高跟鞋踹人,班裏有根教鞭,被她抽斷了,就再領一根,有一次,我旁邊的男生因為錯了一道題,被她扇耳光,從凳子的這一邊扇到了另一邊,有時候剛吃完午飯,就讓我們排著隊去跑兩千米。”


    錢江在遇到張冬梅以後,才第一次知道被人扇了耳光是種什麽感覺,啪的一聲,頭被重重地擊向一邊,臉上火辣辣地疼,耳朵半天都在耳鳴,臉上會留下紅紅的手指印,繼而腫脹起來。更難受得是一種心理的感覺,讓人羞愧難當,而這隻是當時張冬梅最基本的責罰。


    他們看到過張冬梅的手,手掌很肉,很平,幾根指紋像是斷裂開來。有同學說這是斷掌,這樣的人一生孤苦,這樣的手,打人最疼。


    錢江還記得,有一次張冬梅在打班上一個很老實的女生,打得狠了,女生抬起頭,一雙眼睛帶著恨意看向她:“我媽媽說,如果你再打了我,就把你告到教育局去。”


    張冬梅狠狠踹了她一腳:“那就去告啊。”


    她有恃無恐,因為她知道那女生父母離了婚,而且兩人都是平庸的勞動者,根本沒有任何的關係和路子。


    果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聽到這裏,宋文沉默了,不過,他也遇到過體罰的老師,特別是十年以前,那時候的監管還不像現在這麽嚴,而且那是一個監控還不夠普及的年代,學生們很多沒有手機。


    錢江繼續笑著,他的笑容卻是越發的酸澀:“如果隻是這些,不過是小意思,熬一熬也就過來了,最煎熬的是心理戰。隻要站在教室裏,她就是那間教室的女王,她可以隨意製訂規則,改變規則。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順著她的意思。有時候,就像是向她搖著尾巴乞討的狗。”


    “她會罵人,會說話侮辱人,那些難聽的話語,你難以想象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為人師表的老師口中說出。”


    “她會在我們班裏挑撥離間,安插奸細,她鼓勵同學們告密,誰告了密,就會得到她的優待。”


    “她不光自己打人,還教我們打人,她告訴我們,怎麽打人才會更疼,又不留痕跡,扇耳光的時候,手指要並攏,那樣對方會耳鳴,頭疼。掐人的時候,捏起來肉要往出拽了以後再開始擰,那樣才比較疼。”


    “曆史書和政治書那種厚厚的書本,要卷成卷去打人的後腦,即使是譚姍那樣柔弱的女生,也可以把男生打哭。而且,你以為譚姍那樣的乖寶寶,好學生就可以幸免遇難?她有連坐製度,誰要是沒有完成作業,負責的組長也要一起罰寫,班長也要一起挨罰,所以譚姍被罰得是最多的,數學課本一遍一遍的抄,每天都不能早睡。”


    “還有,她如果盯上了班裏的誰,就讓全班去孤立他,打他。那時候,班上有個同學,智商應該是有點問題,每次考試都墊底,她就讓我們打她,欺負她,把她的書從樓上扔下去,往她的桌兜裏灌水。在她帶的食物上吐唾沫,那些都是同學們在她的指示下做的,如果你不去欺負那個女生,你就是她欺負的對象。”


    “孟甜甜和那個女生關係挺好的,拒絕欺負她,被她當著全班的麵一腳一腳從講台的後麵踹到前麵來,她說,‘我要讓你們明白,什麽叫做殺雞給猴看。’直到逼著孟甜甜跟從著打了她的朋友,她才善罷甘休。就這樣,我們一起把那個女生逼退了學。”


    錢江繼續笑著道:“在畢業之前,我們班的人數比其他班少了5人,這樣的班級成績自然好。那時候,我們就像是被劫匪綁架的人質,連掙紮都忘記了,幸好……我們會畢業。”


    那些過往,錢江說得很快,陸司語開始還在記著,到了後來已經有些記不過來,看來隻能依靠後期的錄音來進行整理。他扳了扳酸澀的手指,抬起頭來,從目光和話語中,他就可以感覺到,錢江對這位老師濃烈的恨意。他覺得錢江說的是真話,不是假話。


    張冬梅無疑是一個追求成果的人,她有很強的爭勝欲望,害怕一事無成,在作為老師的時候,她對學生們沒有愛,她的種種行為是對學生的苛責。她也會把自己生活,人生的諸多不幸加之在學生們的身上。她通過讓學生們對她的恐懼,來讓他們變得聽話。


    那時候的張冬梅,急於升職,加薪,她不滿足老師微薄的薪水,她夫妻不合,麵臨著家庭的壓力,生活弄得她焦頭爛額,隻有在那些學生麵前,她才是絕對的王者。


    她或許自己也沒有想到,那些行為,會給孩子們的一生造成怎樣的心理創傷,有可能毀了孩子的一生。


    張冬梅沒有殺人,沒有放火,但是她作為一個老師,從事教育工作二十多年,她手下的學生至少有幾百人。她教過多少人,就像是把那些稚嫩的孩子都殺了一遍。


    陸司語一時有點分不清,這樣的罪責,究竟該是有多重。


    但是他覺得,這些,並不足以是學生們殺死這位老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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