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從養心殿出來的時候已是天色斷黑,到了掌燈時分。朱衣冠帽的太監挑燈四尋,點了燈籠高掛起來,皇城漸次湮入點光碎影明河裏。養心殿前階磯貫通直下,兩側沿邊兒隔數米便挑一盞高燈,鋪落一地參差光線。


    靖王凜身踏磯石而下,闊步一半迎麵碰上了正提裙而上的葉貴妃。眼神交錯,掃過她額間花鈿隱醞的紫光來。不過一眼,靖王停步立身,拱手作揖行了一禮,繼側身讓到一邊。葉貴妃頷首回禮,輕提淡紫雲錦裙麵,往上走了兩步,忽回頭說:“皇上身子近來欠妥,總不見好,還要勞煩王爺多分擔些。外頭的事情,都得仰仗王爺了。”


    “原是臣弟份內之事。”靖王立身而言,說罷不再多留片刻,轉身直下了階磯,留下身後一道淡紫色長影,寬大裙擺覆了數級階磯,曳曳往殿上去了。


    黑漆車脊捎帶星光一路向南,碾著礓磋慢道一直轉出左掖門。靖王靠在青緞金線滾邊兒的引枕上,手指摩挲扳指,眸子漆黑幽深。趕車隨從的奴才都不說話,隻聽得見車輪滾碾的沉悶聲兒在耳邊反複。他又閉了一會兒眼,等車停,有奴才上來打了車簾子,道一聲:“王爺,到了。”便又下車。


    靖王府足夠大,一年三五次的整翻修葺總是有的,處處景致都頗為精巧別致。然靖王並不常在府上,對府上有多少院落,園子四季裏各開什麽花,內院裏常年發生些什麽事,全數一概不知。每每回來也隻到三金閣坐落起居,不管家中大小俗務。


    三金閣院內挖有一方碧池,沿側密密栽了許多鳶尾。這會兒正入了花期,水綠的扁葉間錯落點綴著藍紫色的花朵,映出一水池的雅靜韻致。他在池前站了兩刻,等眸子裏深色轉淡,浮上一層霧色,便轉身入了上房,叫丫鬟打水來梳洗預備歇下。


    自洗了澡,拆了頭上冠發,忽聽得來鋪床的丫鬟提了一句:“王爺帶回來的姑娘和小爺怎麽處置呢?瞧那姑娘急得很,隻吃了一頓飯,這會子還在玉鳴軒的炕上歪著,想是等王爺回來呢。”


    靖王拿著巾櫛子擦手,這才發覺自己把帶回來的那兩毛頭小兒給忘了。心裏念著不能叫那小丫頭空等一晚,遂隻身往玉鳴軒去。散發不束,身上著一層單薄通袍寢衣,純絳色,隻在袖口滾了一道金邊兒。去到玉鳴軒,果見合歡歪在炕上,錦衣素髻,身上的披帛曳撒下來,蓋了一炕麵。


    靖王坐去炕沿兒上,叫了她兩聲未見醒。心道這小丫頭是個睡覺死沉的,想除夕那晚馬背上就能靠著他胸膛睡著,伸手打了幾巴掌也沒醒。這會子索性也不試了,直接撈進懷裏,抱了她往床上去。


    合歡在他懷裏拱了拱,卻沒除夕那晚睡得那麽死。一股淡淡的龍延香把她卷裹起來,十分寧神熟悉的味道。她蒙蒙睜開眼,又困得合上,嘴裏嘟噥一句:“齊肅,你來接我回家的麽?”


    靖王腕上一滯,腳下步子停住,瞧著懷裏八歲小兒的幹淨麵容。


    他說嗯,“我明兒一早就送你回家,安心睡吧。”


    “嗯……”慵懶得鼻音裹雜在聲線裏,合歡又往靖王懷裏拱了拱,自覺安心,又沉入了夢鄉。夢裏再見齊肅,看不清他的樣子,記不起他的聲音,於嘴上念念不忘的人,到底腦子裏沒存下什麽具體印象了。若說還有什麽可感可知的,便是鎖在家中衣櫃格子裏的那件披風。但是,那件披風和她的東西,都還會在麽?


    靖王抱著她到床邊,抬腳上腳榻。手裏的人輕如百合瓣,倘若不蜷指捏一捏,都覺不出重量來。他把這如百合瓣的小人兒放到床上,拉了撒花蠶絲被給她蓋上,掖好被角,又坐在床沿兒上看了她一陣。婚旨原是隨口一置促成的話,誰知後來產生這麽多交集糾葛。至如今,哪裏還能不管不顧這個小丫頭的一生福禍。


    因為那點龍延香,合歡這一夜睡得十分踏實,大是三四個月的旅途上從沒有過的。清晨天色微晞,她便醒了過來,饜足地眯眼回味了一番夜間的夢境。卻在苦惱於記不清齊肅的一切時,逐漸清醒的意識告訴自己這會兒是躺在靖王府裏。驚得從床上彈坐起來,果不其然。她掀起被子,咬唇蒙了一下頭,暗道罪過。她抓著那人衣襟子到底胡說了多少東西,自個兒也記不清了。


    王府的丫鬟來扶她梳洗,她也不問昨兒個是誰把自己抱床上的。把她安置到床上睡覺,也不是靖王頭一回做的事。說了出來,倒顯得她多出了什麽心思,索性隻字不提。


    丫鬟仍拿那支發簪幫她綰了發髻,帶她去用膳,說:“王爺待會兒過來,姑娘用了早膳便可回家了。”


    提到回家,又還有什麽能在心頭多思的。合歡草草吃了早飯,便站在玉鳴軒院裏等著靖王過來。她在靖王府自覺約束是一宗,近鄉情怯歸心似箭是一宗,因而不生半點想到王府裏各處逛逛的心思。直等到靖王踏風而來,她才欣喜地上去行禮,問他:“王爺讓我回家了麽?”


    “自然。”靖王道:“馬車已經備好在門外了,本王親送你回去。”


    “謝王爺。”合歡又鄭重施了一禮,自知這份恩情過大,再怎麽謝也不為過。她不提昨晚的事,跟著靖王出去登車,心裏鼓點密集頻驟。她心裏想著,她突突消失了這麽久,不知家裏怎麽樣了。這會兒又突突回來,又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她還記得她失蹤前,陸青琪滾下了白礬樓的梯子。傷了一個丟了一個,大哥哥不知怎麽個收場。還有陸青瑤,出門前在陸夫人麵前兒打了包票會寸步不離跟著她,回去少不得要受教訓。


    合歡窮想了一路,心跳堵在嗓眼兒裏。每離國公府近一分,手指攪結得就更緊一分,身前的裙麵被揉出了褶子,揪出細碎的花朵殘痕。她低著頭深呼吸,卻又忍不住要往外頭看路途。雖是不識路的,但打起車圍子之後看到道側錢榆後退,店鋪彩旗頻過,心裏也越發踏實起來。


    合歡看了一陣車外,目光最終落在自己打圍子的手上。瑩白的指節,較半年前少了許多細嫩。她穿鵝黃色襦裙,短衫寬袖壓在手腕上。渾身上下,除了那一支水碧發簪,哪裏還有半點首飾。便是兩個耳垂,也是光裸著兩個肉坑。原來是不想從靖王府多拿東西,這會兒卻想起了陸夫人。她瞧見自己這樣兒,應是心疼到絞肉一般吧。


    合歡怏怏,早想到這些,應該珠光寶氣好生整飭一番的。靖王府那樣兒的地方,豈是能短了金銀珠寶的地方?她低眉要放下簾子,忽聽車側有人說話,原是靖王的聲音。


    靖王說:“我想過了,憑我一己之隨意,幹耗了你的一生,實在不是君子所為。雖則本王從來算不上什麽君子,也不惜得做什麽君子,然卻不能耽誤你的一生。你還小,將來該有更好的樣子。若是執意不願入我王府,你可回家與夫人相商,抬兩箱金銀到我府上,權當是退了聘禮。”


    合歡半滯手在青花錦簾上,往外瞧了一眼,半晌才意會過來他說的什麽。偏也腦子轉得快,往上複打了打簾子,問他:“那聖旨當做如何?”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婚事,豈能是說退就退的?好不好,依著抗旨不尊一條拉出去砍全家也就是人動動兩片薄唇的事兒。


    靖王道:“有我在,大不會有什麽問題。”


    “哦……”合歡應聲,緩慢抽手遮下簾子來。她又頷首默想,若是真能不傷自己和家族毫發退了婚事,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靖王這麽個冷麵閻羅一樣的人,雖也有細心的時候,但多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嫁入王府能有什麽好日子過去?她不過在王府呆了一日,見著那些死沉規矩的丫鬟就知道了,那裏斷不是個好去處,去了是要磨死人的。


    “不用嫁於我,但也別嫁給忠王府那小子,大是不能擔當的。”忽而又有一句飄進車裏來,合歡這才想起還有衛珩那廝被她忘了。她伸手要打簾子,觸了一下指尖又縮了回來,問:“我表哥呢?可是也叫王爺送回家去了?”


    “昨夜裏便送回去了,不必擔心。”靖王回聲。


    合歡安心,又道了句:“謝王爺。”餘下再無話,隻是等著馬車到國公府停車罷了。眼下她還要調整情緒,不能沒進門先自個兒就崩了,再叫崩一家子,哭笑到大半夜,傷神傷身。現今回來了,就是最大的幸事。


    合歡撫胸屏氣,到底還沒等車停,眼眶裏就汪了許多眼淚。在聽到外頭丫鬟報,“姑娘,到了”便再也忍不住,那淚珠子如斷線般就瀝瀝拉拉滾了兩行下來。


    等簾子打起來,她抽帕子掖了眼淚,忙起身下車。馬車簾子打得低,壓低她的發髻,也不及顧,不過抬手胡亂推一下,國公府門前朱漆門柱便入了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合歡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晏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晏莊並收藏合歡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