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酒館酒肆多是魚龍混雜的地方,什麽人都可見得。富家公子、普通百姓,甚或各等妓|女,都是最為常見的。普通百姓進了酒館,自發到飲酒之人桌邊兒,聽候客人們的使喚差遣,或跑腿兒買東西、或幫召妓|女,或做些其他為他們送取錢財的事情,此類稱為“閑漢”。而有些下等妓|女,不經召喚就主動到酒席前唱歌彈曲兒,客人隨意賞些零錢,通常叫做“打酒坐”。再如一些賣藥或賣花生、瓜子、蘿卜等幹貨的人,不管客人買與不買,將所賣東西散發於人,繼而從客人那得些零錢的,叫“撒暫”。


    除了這些,酒館茶肆裏大還有“焌糟”、“廝潑”之類的人,合歡不能一一盡記。她不做下等妓|女獻唱的活計,便與牙婆商議下來,隻做撒暫。每日裏賺多少,扣下本錢吃喝的錢,餘下的便做贖金,直到贖了身為止。而衛珩則要去做閑漢,舔著臉各桌間跑跑腿兒。


    撒暫和閑漢都是簡單的活計,撒暫不過厚著臉皮散發東西,再央求些零錢便罷了。遇到酒後心情好擺闊的,大能得不小錢兩。閑漢則是聽人吆喝,靈活領差事,方能多能賞錢。便是這般易上手的簡單活計,合歡和衛珩也花了好長時間進入角色,每日間不過才賺十幾個銅板。牙婆嫌棄得要死,又不甘心找人算了一卦。掐指算卦的說這兩人極克她命數,留不得,早些丟開手才好。


    牙婆心下不舍花出去的銀子,但又怕這一日日地再搭進去,更是不值。索性一跺腳一咬牙,把兩人攆了出去,生死不問,好壞不管。隻當是,散財消災了。把兩人攆走後,手上人口生意果又好了起來,當下便是百般慶幸,興得大腿兒也拍腫了。


    連牙婆都把他們拋棄了,合歡仰麵望天,再看看身邊兒臉如中秋之月的表哥,直想一腳把他踹進河溝裏。不過好在是,得了自由就能想法子回家去。而在想到法子回家之前,怎麽生存下來才是眼下最要緊的。


    兩人被牙婆攆出來之前,渾身被翻了個精光,一個銅板也沒有留下。住店飯館吃飯都是不可能的,連攤鋪上的點心小食也隻能是看看。衛珩完全是個廢物,大了合歡三歲,卻沒有一點哥哥該有的樣子。他用灰布袖子擦臉,問合歡,“咱們往哪裏去呢?再過兩日,就是除夕了。”


    再過兩日就是除夕了,他們被拐出來已經在外蹉跎半年的光景了。被人拖來讓去地吃了許多苦,都是投生在國公府後全然沒有想到過的。除了學會了酒館賺散錢的本事,其他一概沒有,再有的怕就是練了一身的糙皮。合歡低頭看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雖不見許多糙意,但瘦瘦的,哪裏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


    往哪裏去呢?哪座城裏沒有幾座荒置的破廟,大概就是找這種地方先藏身了。


    合歡帶著高自己一個頭的衛珩行出姑蘇城,一路相問行人,在城郊找到一處破廟。都是襤褸乞丐住的地兒,草垛棉絮,破破爛爛。那些乞丐白日裏把身家都帶在身上,到了晚間尋處睡下,也有占坑的,占了一個地兒就不再挪窩。


    學著旁人的樣子,合歡和衛珩出去找了軟草回廟裏。在半殘邊角的桐木祭桌邊兒鋪了兩方地麵,便窩躺下來。合歡此時大是瞧不出女孩兒態的,不能叫饑寒交迫的人還生出什麽心思來,說起來是好事兒。一天沒吃飯,她倒還頂得住,都餓習慣了,那衛珩卻捂著肚子聲聲咕嚕。


    合歡翻過身,捂起耳朵不聽。軟黃的稻草刺在脖頸下,掃過臉畔,說不難受是假的。牙婆家雖也沒什麽好地方住,但好歹有木床方枕,這破廟裏卻是真個什麽都沒有了。天又極寒,西北風一吹,打在破爛的廟窗上嚎出了鬼聲氣。從窗間掃進風來,刮蹭一下臉蛋兒就凍得人直哆嗦。南方的寒氣與北方又不同,濕嗒嗒地貼在肌膚上,冷得透骨。


    合歡抱緊了身子,寒氣從腳下往上躥,在後勁打轉,睡也睡不著。她閉眼想著,回去到底有幾種法子。一種,她二叔家在江南,但卻不在姑蘇,而是在揚州。兩地相距兩百多公裏,趕去揚州顯然不可能。二種,買馬買車去揚州或者直接回京城,也大不可能,一來他們不識路,二來也是沒錢。三種,那便是送信了。送信得托人,也得要銀子,到底比前兩種容易些,索性就定下送信的法子。


    合歡正想著,身後突然貼上來人,她正要翻坐起來,衛珩在她耳邊低低出聲:“太冷了,我抱著你吧,興許能暖和些。要是我們還沒回去,就先凍死在了這裏,被我爹找到了,咱們已經成了冰泥鰍,還有什麽用處?”


    合歡不禁要笑,難為他什麽處境下都不唉聲歎氣的。她“嗯”了一聲,盡量不打攪到廟裏的其他人,自讓衛珩抱進了懷裏。都是不大的人,說起來也沒什麽。在這極端情況下,誰又還會去講那男女大防的事。原那些就是合歡裝給旁人看的,這會兒自是不顧了。抱起來確實暖和些,也總算是眯了一兩個時辰。


    次日醒得早,廟裏其他乞丐也都早起外出乞討去了,唯剩下空空的廟堂子。合歡盯著身前段了臂的觀音相,旁側幔子老灰爛得見不出是什麽布料,默默在心裏祈禱了一番。所謂病急亂投醫,若是真有菩薩,這回也暗下裏幫幫他們吧。好歹不能餓死在這江南富庶地,要死也回去見了親人再死不是?


    默禱罷,合歡撣了身上衣服坐起來,根根捏去粘在布絨上的稻草。衛珩也坐將起來,扭了扭脖子,一麵伸手過來幫合歡撿去頭發上的草屑子,一麵問:“咱們今日做什麽?”


    “總不能坐著等死。”合歡吸了口冷氣,看向他,也抬手幫他撿了頭上草屑,“我跟你一道,往酒館做閑漢跑腿兒去。賺些銀錢,寫封信,托人給咱送回去。家裏收到了信,自然會來找咱們。隻要回到家裏,一切就都好了。你這半年吃得苦頭,才能回去吹噓一番。”


    衛珩耷眉,起身隨合歡出門去。


    酒館裏跑熟了路,錢稍稍能賺到一些,但多是零錢兒。明兒是除夕,今一日酒館的人不是很多,人多是家中忙活。而酒館也不過就開了半日便歇了業,各家掌櫃管事也都回家過年去了。合歡顛著手裏的幾個銅板,往衣襟裏塞,不過買了幾個幹饅頭就不敢再花。她問過了,驛遞是官府聯設的,等閑不幫平民送信。民間送信或是自己托人,或是找信客。找信客得花銀子,她從江南送到京城,少說也得二兩銀子才夠。


    合歡在心裏默算,不吃不喝,他們在酒館跑腿兩三個月也未必能賺得到二兩銀子。但除了酒館跑腿,他們又沒有別的賺錢手藝,真是頭疼。早知道啊,也該把女紅學得好一些,出來接些縫補的活,倒也不至餓死。現今倒好,一樣手藝也沒有。不過話說回來,她但凡哪樣伺候人的功夫做得好的,也早就被牙婆賣出去了。


    走在街上踢踏著小石子,眼見著落日餘暉散盡,合歡對揣雙手,眯眯眸子,“走吧,回廟裏避風去。明晚除夕,家家守歲不眠,咱們出來溜達。過了子時便是初一,咱們到各家拜年討彩頭去,多少能得些吃的。”


    衛珩手按肚子,今兒隻吃了一個饅頭,饑腸轆轆,聽到吃的那一塊兒就叫起來了。


    除夕歲除,家家團圓。豔紅的門對貼了滿街,伴著門楣上挑出來的大紅燈籠,喜慶熱鬧襯得合歡和衛珩越發可憐處境淒涼。合歡原是不喜太熱鬧的,卻什麽時候都沒有比現在更想熱鬧過。街上店鋪俱數停業,隻有百姓人家門庭大開,賀喜新春將到。


    合歡和衛珩在街上溜達,感慨這半年的遭遇。感慨罷,合歡抬腳踹他一個屁股蹲,“我簡直命中犯你啊!大表哥!”


    衛珩卻反手一指,“表妹你瞧,那間酒樓還開著,咱們過去瞧瞧,興許能撈筆大的。誰沒事兒除夕夜在酒樓吃喝,定不尋常,走走走。”說罷起來拍拍屁股,拉起合歡的手腕就往那酒樓跑去。


    這酒樓是姑蘇最好的酒樓,添蓋四層,三樓相對,山石襯景兒,顯得小巧精致,門楣上匾額沿邊刻花,雕著“尚賢樓”三個大字兒,與北方恢弘的樓閣大不一樣。合歡也道這家酒樓今晚還開張十分奇怪,隨了衛珩過去,探頭進樓裏,隻見廳中坐著許多深衣暗袍的男人,陣勢凜凜。


    合歡有些害怕,往後拽了拽手想撤,結果被衛珩反力一把拉了進去,到酒桌前舔笑,“各位客官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小的在這裏聽候差遣。”


    合歡另抬手一把蓋住臉,心下哀哀,便聽到其中一個男人叱聲而罵:“日娘的,哪裏鑽出來的小叫花子,不要命了!也不瞧瞧這裏坐著的是誰,隨你瞎闖做閑漢的麽?快快叉出去!”


    “快走吧。”不等在座的動手,合歡先拽了衛珩要跑。卻剛邁開步子,聽到身後沉沉一聲,“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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