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瑤坐在原先的閣間裏,臨窗擺椅,抬眼瞧著窗外那輪幾近正圓的明月。她叫金盞在隔間門側守著,好及時開門。心下裏仍是難安,便褪下了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顆蜜蠟珠子,在手指間扣數起來。蜜色珠子在手裏打轉,時間就這麽一點一點從手心滑過去,明月換場,東方升白。


    金盞守在隔間門邊瞌睡至淩晨,被叩門聲振醒,囈叨一句“七姑娘找到了”跳起神兒來,從椅子上起來開門。閣門開縫,見著的卻不是等了一夜的七姑娘陸合歡,而是大爺陸莯,臉色疲憊暗沉。金盞當下隻覺不好,往側退了兩步,掖手而立。


    陸莯進間去到陸青瑤麵前,臨窗一站,沉沉道:“六妹妹回去吧,我已經告知了家裏,讓老爺太太一同派人出來尋。再是尋不著的,想別的法子,一定要把七妹妹找回來。”


    陸青瑤愣神,手裏的蜜蠟珠子扣在大拇指下,再數不下去。她腰背空軟,倚靠在交椅上,被椅背花棱硌得生疼。世道弄人,她七妹妹那樣兒伶俐的人也能走丟了,再找不到家。這一丟,往下的日子不知要怎麽樣了。


    ***


    清晨霧色籠光,東方新日半露,果紅嬌豔,如籠紗含羞少女,朝霞映紅了半側天空。鉚釘密布車輪,在鬆黃的土地上碾出深褶,絕塵極奔。圓筒車廂灰布後簾乍乍翻騰,頻露陽光,刺得合歡眼珠子酸疼。她坐在車廂裏,被顛得五髒六腑混攪,眼睛卻睜得大大地瞪著與他一同被繩索捆了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歲,錦緞華裳,頭上金冠、項上鑲藍寶石金項圈、腰間雙龍金香囊早被人搜刮了幹淨,連腰帶上的鉤環玉帶鉤也被一並解了去,餘下寬身直裾鬆垮套在身上。再無暇顧姑娘家的溫婉淑性,合歡動腿就踹了他一腳,眸子惱怒。


    少年呆呆,“第一百零七腳,瞧我這一身兒,都是你踢的泥……”


    合歡恨恨,不理他的話。若不是他,她也不能落到被人綁的下場。她不過是在白礬內西樓疑見自己繡給齊肅的那個荷包,心念熟人,追將了下去。小追了半條街,並未得見,卻見著了這麽個祖宗。


    這祖宗叫得出她的名姓,管她親切地叫七表妹,黏糊得甩也甩不掉。她要回白礬樓去,不過半條街的路,算不得什麽。這祖宗卻不管不顧地拉她逛夜市,結果在人群衝散間被人拖進巷子得了手。他帶的貼身小廝也個個是飯桶,起不上半點用處。他自己跟追了幾條巷子,追得夾著合歡跑的男人氣喘如洪,結果他說:“你不能放了我表妹,連我一道綁了去吧,多要些贖金,也是好的。”


    因,兩人全被綁了。合歡氣得壓根兒疼,好歹他脫身回去找家裏,京城上下而動,哪裏還有找不到人的?卻是這般耽誤了,直做了人家錢財碼。


    被綁了後,聚頭的兩個拐子又不問兩人身世,也叫合歡頭疼。兩人自欲說,拐子卻不聽,道理也是有的,說什麽“瞧你們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見過咱們模樣知道咱們來路的必不能放過咱們,往後咱還怎麽活?”、“帶出京城,隨處找戶人家賣了去,才最妥帖。”、“這姑娘生得俊,得賣不少銀子。”


    ……


    拐子帶兩人連夜出了城,一路下來,離城大約也有二十多裏地了。合歡氣得腦門直漲,眼睛越發睜大,銅鈴一般。她這表哥衛珩是個傻子,真不知哪裏叫陸青瑤惦記上了,大約就是一張臉?


    衛珩看她還瞪,蠕動了下身子,說:“歇會子吧,瞪了我一夜,不累麽?養好了精神,咱等我爹你爹來救咱們。要是累得趴下了,豈不救個死泥鰍,回去了還有什麽用?”


    合歡哭笑不得,直想剖開衛珩的腦袋瞧瞧裏麵長得什麽構造。瞧他一派輕鬆的模樣,自己緊繃了這一夜,倒顯得太膽小了。她鬆了眼瞼,合了下,索性眯上不再睜開。車廂裏沒有坐墊引枕,空蕩蕩的木板底子木柵圍子,硌得人哪兒都疼。


    想她穿越後叱吒內宅小七載,爹寵娘愛,收服了陸青瑤,並借陸青瑤的手治了暗地裏使壞的周姨娘。今番正碰上了太夫人和二房二位姐姐,這才剛剛發威,保不齊不要多久就能把太夫人氣死,二房的攆走。可誰能知道,她會栽在親表哥的手裏!她眯著眼,氣血上湧,又蹬腿一腳踹在了衛珩身上。


    衛珩哼哼唧唧一聲,縮成小狗一樣的把式。也不敢說合歡潑悍等語,隻得喋喋不休安慰,“表妹放心,權當咱們出來曆旅一番,見識了我朝河山各地人情。等明兒回去了,人前處有話說,那都是旁人不曾有的經曆,他們羨慕也不及。”


    “傻子才羨你有被綁被賣的經曆。”


    衛珩:“……”


    拐子駕車行路三五日,又換做水路,七曲八彎的到底走的哪裏去的哪裏,合歡與衛珩全然不能知。給口吃的便吃,給喝的便喝。上茅房的時候也有人看著,沒有一點兒逃跑的希望。衛珩暈船,在船上吐了一路,熏得合歡想跳河的心思都都有了。


    兩人都是祖宗似的人物,一路上倒要兩個拐子看顧,總不能把人餓死了,賠了買賣。途間過小市,拐子置粗布舊衣給二人,換下身上錦緞衫褂,全數拿去了換錢。兩人瞬時從王孫公子千金,成了粗衣小兒。隻細皮嫩肉的,與鄉間小兒不同。


    合歡在心裏暗記著日子,時近九月份的時候拐子到了一地,便不再行步。這地界不比京城繁盛,卻別有一般自己的味道。道是小橋流水,陰雨綿綿,隨處可見柔婉小景。河邊搗衣女,密柳亞河堤,湖水是碧澄澄的顏色。行人間說的是咿呀的吳儂軟語,再聽下來,自知自己正處姑蘇地界。


    拐子帶合歡和衛珩在姑蘇呆了兩日,便轉手把他們賣給了當地的一名牙婆。這牙婆卻不是五六十的華發老婆子,不過二三十的年紀,愛穿翠色裙衫。平日輾轉過手的人口不少,盡數都找了人家托出去了。而那兩個拐子,拿錢走人,再沒了消息。原來他們隻管各處搜羅孩童,並不管托賣的。隻要拐的人不出事兒,出了手就是錢,穩賺不賠的買賣。


    牙婆養了合歡和衛珩幾日,好吃好喝相待。旅途勞頓疲苦,吃得也不如人意,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今番落下腳來,牙婆打算把人養秀氣了,好賣個好價錢。衛珩恨命地吃,養豬也不過如此。牙婆養了幾日,沒找到合適的人家,直瞪了眼,掐衛珩胳膊就罵:“你是什麽東西,吃得這樣兒凶,能賣幾個錢?曉得是這樣兒,我也不花那二兩銀子買下你,晦氣!”


    衛珩愕然,“我才值二兩銀子?”


    “你不瞧瞧你能做什麽,能暖炕還是能伺候人?能歌還是能舞?二兩也給多了,這兩日你吃了我也不止二兩!“牙婆奪了他的碗,順手按了下合歡的肩頭,“你給我多吃點兒,瘦得跟猴兒一樣,問了幾家沒人要的,連妓院的媽媽都嫌棄!”


    合歡斂眉看著眼前的缺口白瓷碗,這碗與她家裏的不能比,黃得叫人沒胃口。這些飯菜也過甜了,咽到喉嚨裏就生膩,再咽不下去。不知衛珩哪來的好口路,吃得美味香甜,全然沒有王孫公子的金貴氣,倒像餓死鬼。她也知道沒有好賣相,賣不出好價錢,她才好有生路呢,因而更是不大吃飯,隻拿捏到餓不死。她本來就不胖,身上沒有多少肉,一路上的蹉跎又瘦了不少,這會兒手指間都能瞧見節骨。


    過了幾日,牙婆果又苦口抱怨。要把合歡賣給人家做婢子,人家管事的一瞧半點事不能做,自是不要。賣做妾的尚早了,誰家沒事買這麽個瘦猴兒回去養著?遠水救不了近火不是?妓館的媽媽們倒是要,但價錢壓得極低,牙婆花了大價買來的,又不肯賣,兩下談不妥就崩了。


    合歡臨水照麵,才知道自己成了什麽樣子,怪道賣不出去。她原還是嬌弱的體質,沒有好東西養著,哪裏還有什麽金貴的好樣子。一對比起來,她與衛珩正是兩個方向。衛珩是頭豬一樣的存在,沒心沒肺,到哪放些好的飯菜就養得起來。


    牙婆養了兩人數月,眼見著到了年下裏。寒冬臘月的,各家忙著置辦年貨過年節,少有采辦丫鬟婢子的,牙婆也把這心思歇了,說:“我命背買了你們兩個,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賣不出去也不賣了,你們留下,但聽我的話,過兩日到外頭酒館酒肆裏做閑漢,打酒坐,或是拿些花生、瓜子出去做撒暫也使得,總歸把我買你們的銀子賺回來。到時候我依言放你們走,愛去哪去哪。別跟我耍花樣子,自有人看著你們。”


    衛珩高興,“那我豈不隻要賺足二兩就可?”


    牙婆一手刀砍在桌子上,眥目狠狠,“你吃我多少,我一筆筆都給你記著呢!少一分也不成,晦氣!”


    衛珩訕訕,“那好吧,都還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合歡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晏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晏莊並收藏合歡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