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用錦繡包邊的坐席上,


    陳十九姑娘興致勃勃地向四周打量著。


    這裏是楚王主的小會客廳。


    才進來的時候見劉靜王主的院子隻有區區兩小進,還基本都是平房,就後邊角處立一座小小的兩層木樓,陳十九於是覺得楚王主好可憐啊!


    可待進入屋子仔細查看,才發現這房子格局雖不大,卻修得極為精致:從梁上的彩繪,到拉門把手上的點金,甚至窗棱上蒙的素紗,無一不暗示著房主人的不凡。


    想起前麵姨媽提到過劉靜王主的小院是楚王室派人來裝潢的,


    陳十九馬上乖乖藏起了小覷之心:‘就像從母說的,最難得這個分寸,既不超越梁王主,又不能顯得自家太過卑弱。楚王室……到底是大漢開國以來最源遠流長的王族啊!’


    廳堂內的主位空著,劉靜王主坐在西邊的席榻上,和辛氏柔聲細語地抱怨:“阿嫂,阿嫂,阿嫂竟久不來矣!”


    親親切切的幾聲‘阿嫂’,即便是辛氏也頓覺心中舒暢,不知不覺打開了話匣子:“吾家小門小戶,諸事繁雜。多時不見,不知王主可好?”


    ……


    看完房子,十九又偷偷琢磨上此間的女主人。


    楚王主劉靜穿一領款式簡單的單繞曲裾,薑黃色平麵無紋,隻在領口和袖口有一點淺藍刺繡;曲裾下是一尺長寶藍多褶綾裙。


    烏油油的頭發在頭頂梳成高髻,用兩根金簪別住;簪子是一對,簪頭各嵌一枚青金石――這對青金石,是楚國王主身上唯一的珠寶。其它的,劉靜甚至連隻鐲子都沒戴。


    即使坐在席上,依然能看出這位楚國王主個子不高,二十上下模樣,橢圓臉龐彎眉細眼,麵色紅潤,兩邊的嘴角似乎永遠往上翹著,總給人笑盈盈的感覺,顯得可親可近。


    ‘不見得多美,但……’


    仔細端詳端詳,陳十九下了結論:‘看上去……很討人喜歡啊!’


    憶起進門前姨母介紹的話,


    十九姑娘不禁又深深看了劉靜幾眼,心裏好不困惑:‘可……有那麽好嗎?就算是生了庶次子,也沒讓個側室管家的道理啊?


    但楚王主掌權理事,卻是不容置疑的!


    劉靜和辛氏這才說了沒多少句,就分別有兩個閹侍、三名女婢還有一內管事進來回話,要這個領那個的,頭緒多多。


    而劉靜一麵和陳老族長的長媳相談甚歡、一麵聽匯報、還一麵分派事務,竟將方方麵麵處置的妥妥帖帖――看得辛氏姨甥倆不由不暗暗佩服。


    ‘楚王主生了庶次子,那……庶長子呢,小妾生的?好像那名小妾也來曆也不一般,原為某王室貴女……’陳十九卡住,有點兒記不清楚了:


    ‘哪國貴女來著?魯國?趙國?’


    正滿腦子耗費腦細胞,陳十九忽聽到辛姨媽在叫她:“十九,十九!”


    “啊?!”


    陳十九反射性地用荊楚方言回問:“從母,啥事由?”


    接觸到姨媽極不讚成的眼神,十九姑娘這才意識到口誤了――荊楚話,是和姨媽相處時才可說的私密話;而在其她人麵前,則必須用‘關中話’。


    咬咬嘴唇,陳十九急忙改口:“王主,從母,何事?”


    劉靜看向少女的眼光中閃過一層異色,但速度太快,誰都沒有注意到。背向楚王主,辛氏有些惱火地提醒甥女:“十九,十九呀,王主問汝君侯母之起息!”


    陳十九這才驚醒,紅著臉,趕緊吐出幾句‘太夫人吃得好睡得香’‘太夫人身體康健’之類的話支吾過去。


    好在無論是劉靜還是辛氏都沒有真要詳細了解陳午親娘生活狀態的意思,所以楚王主客廳中的氣氛依然親切友好。


    就在兩位母親開始交流起育兒經,越聊興致越濃厚時,一名年輕侍女突然從通向內室的門口匆匆而入。來人既也不向客人行禮也不開腔,隻雙手交握僵僵地立在那兒,頂著張蒼白的臉,什麽都不說。


    “香奴?”劉靜王主見她由內室中出來,心頭先是一緊;


    但想到如果兩個孩子有不妥,也會是乳娘或乳娘女兒出來報告,還輪不到這個管脂粉的侍女,隨即放鬆下來。


    注意到陳家的十九姑娘板了臉,楚王主先向陳族長兒媳道聲歉,然後沉了臉問道:“香奴,何事?”辛氏和陳十九也隨著將目光投向侍女。


    婢女抬眼瞧瞧女主人,自睫毛下瞥瞥兩名客人,嘴唇動動――欲語還休。


    辛氏這人何等有眼色,哪會不懂這後麵的潛台詞,迅速想好借口拽了甥女主動告辭。


    楚王主再三挽留,


    委實留不住,才客客氣氣親身送至客廳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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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們離開了……


    楚王主送客轉回還來不及落座,香奴就上前半步急急稟告:“王主,‘粉’壞矣!”


    侍女講的是彭城方言,又急又快。屋中其他的侍女和閹仆全都直愣愣傻睜著眼,一個字也聽不懂。


    “粉?”


    因香奴是從楚王宮帶來的侍女,王主靜很自然地用彭城話漫不經心地說道:“粉既壞,再製一盒便是。這也要特意來告訴我?還在待客之時?”


    悠悠然落座,劉靜王主示意侍從換飲料。站得最近的小婢女立刻出列,用水玉杯倒了盞熱飲奉上來。


    “不,王主,乃……乃……”


    香奴遲疑片刻,咬咬牙,直挺挺跪下:“乃為翁主製備之粉!”


    不知不覺中,手中的水晶杯――歪了!


    微燙的液體順著袖擺和衣襟一路渲染,弄濕一片。


    “王主?王主!”


    幾個近婢圍上來,有的動手給擦飲料,有的張羅著要給女主人換裝。


    “出去!”


    甩袖揮開眾人,手指向除香奴外地所有仆從,王主靜斷然命令:“出去!”侍從們不敢違抗,垂手恭敬地倒退出去,跨出門檻後還很盡責地將拉門拉合。


    等確定該走的人都離開了、且離走遠了,楚王主靜自坐席上立起,目光冷冷瞟了瞟跪在地上的侍女,率先向內室走去:“香奴,隨我來……”


    侍女哆哆嗦嗦爬起來,默默跟在自家女主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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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主院子第二進中的木樓,是母子三人的臥房。


    能在這裏伺候的,都是從彭城王宮陪嫁來的宦官和宮女,這些人以劉靜的乳母楮氏為首。此時的楮氏本抱了王主靜的小兒子在內院中轉彎曬太陽,見女主人撿這不早不晚的時辰突然返回,不由吃了一驚。


    察言觀色見自家王主麵色不豫,後麵的香奴則是失魂落魄,


    楮氏情知有情況,急忙將懷中的小主人交給女兒阿五讓抱進內室去,然後命令所有不相幹的人等全部清場,一樓外間隻留最親信的幾人守著。


    “說!怎麽回事?”


    裏裏外外全是楚宮之人,劉靜沒任何顧忌,直接用彭城話急急發問:“你昨天不還告訴我,翁主用香粉萬無一失嗎?”


    跪在涼涼堅硬的地板上,香奴淚眼汪汪,有苦說不出:“小婢並無撒謊。昨日小婢還查看過,為翁主製備之香粉細膩清香,沒一點問題。可,可……”


    聽說是為館陶翁主製備的香粉出了差錯,楮氏的臉色也變了,焦急地幫著逼問:“隻隔了一天,會出什麽事?你個賤婢,快說,快說啊!”


    “昨晚上睡前,小婢還特意看過,都沒事,”


    驚懼交加的香奴從懷裏掏出粉盒,打開了,抖抖索索高舉過頭頂:“可才隔幾個時辰,粉、粉竟然出黴啦?!王主……王主……”


    接過裝香粉的玉盒,楮氏呈到王主靜麵前。


    扁圓的綠玉盒中是一層鵝黃色細絹內襯,幽香陣陣的潔□□末在其中被壓得緊實,仿佛一汪綠水中倒映出的一輪滿月――帶月暈的皎潔明月。


    可若是貼近了細看,就會發現:明月,蒙塵!


    就在粉盒一角靠近邊緣的地方,赫然出現一點青綠的圓圓的小小的‘斑’!


    “還說不是你之過?!”


    楮氏豎起眉毛,第一個發難:“你肯定放置不當,否則怎麽會受潮?怎麽會出黴?”


    王主靜也冷冷望著地上的大侍女――任何主人都本能地討厭滑頭抵賴的下人。


    “胭脂香粉易受潮易變質,必得仔細收著……奴婢製粉多年,焉能不知?”


    香奴使勁兒搖頭,悲苦莫名:“尤其此粉乃為翁主特製,將要送入宮中,小婢更是自始至終帶了一千個一萬個小心,原料工序,一步也不敢錯。製成後,存放上更是比王主自用之香粉還要精細,唯恐出一絲差池……”


    “……可誰成想,誰成想……”


    說到這裏,香奴撲倒在地板上放聲大哭:“王主,小婢也不懂為何會變成這樣……嗚嗚……同樣法子,從沒出過錯,可這回……嗚……嗚嗚……王主,王主,小婢冤屈呀!哇……”


    王主靜與乳母對視一眼:香奴是楚國人,服侍劉靜多年。因性情老實和一手調製脂粉的好手藝被選中,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隨王主靜遠嫁京都館陶長公主官邸。


    說香奴技藝不精,多年成績擺在那兒;


    說香奴是故意使壞,問題是沒有理由啊?


    “香奴,平身吧!”


    揮揮垂胡袖,楚王主製止意猶未盡的乳母:“阿楮,明日……怎麽辦?”


    楮氏心中一格登――明天,就是按約定要送粉入宮的日子!


    “怎麽辦?”


    斜靠在憑幾上,王主靜蹙緊了眉頭:現在她後悔了!不該聽婆婆提到小姑子對宮粉過敏,就興衝衝推薦香奴的獨特配方和高超手藝。


    楮氏試探著:“王主,和長公主說說,我們推遲些日子如何?”


    “主動提出,卻不能按時做到,是……言而無信!”


    按著眉心揉啊揉,劉靜感到頭痛:‘原以為能討好一把婆婆和小姑的,現在……誰呢?到底是誰?’


    “直接講明白算了,我們不是沒做,”


    乳母努努嘴,頗為不平不忿:“……隻是因故未成而已。”


    楚王主苦笑著搖頭,她這乳母樣樣好,可就是出身太差;所以在王宮中呆了半輩子,依然不能準確了解世家的行事準則。


    不管什麽理由,沒做到就是沒做到!


    而對一名貴族,‘言而無信’本身就是極嚴重的q(s^t)r指責!


    瞅瞅忠心的奶娘,無心辯論的王主靜直接換了種說法:“因故?那就屬‘治下不力’。別人會議論,說我連自己帶過來的人都管不好,還憑什麽管理偌大一個長公主官邸?”


    左不是,右也不是,


    乳母也犯難了,滿腹愁結:“王主,咋辦?明天……”


    室外,有人影綽綽……


    劉靜看向乳母;楮氏快步走出去,大聲喝斥:“誰啊?鬼鬼祟祟幹嘛?”


    “稟王主,今有渭水鮮魚,漁家才送來。庖廚讓鄭七來問,魚怎麽做?”


    一個小宦官側著身進來,期期艾艾地報告,說著說著手指頭還指了指上方:“天色……”


    劉靜了然――天色不早,是準備晚飯的時間了。


    “問什麽問,不知道王主喜歡魚嗎?”乳母老大的不耐煩。


    鄭七聽了,向王主靜行個禮,點頭哈腰往外退。


    “停下!”


    楚王主忽然給叫住了:“鄭七,魚有幾條?”


    閹侍馬上回來,低頭回稟:“稟王主,隻一條。中等大小,看來還不到一年,庖廚說肉質十分鮮嫩。”


    “這樣呀……”


    王主靜沉吟片刻,說道:“告訴庖廚,做魚羹,送去‘東院’。”


    驚訝的表情,在宦官鄭七的臉上一瞬即逝:“王主,唯,唯唯。”


    小宦官退出去了,


    楮氏從袖管裏抽出條手帕,抹抹手背,嘴裏哼哼地嘀咕:“王主何必對孟薑這麽好?看前前後後照顧她多少了……她又何嚐領過情?”


    提到東院裏的那個,乳母楮氏就氣不打一處來:“仗著太子寵愛,仗著生了庶長子,這個齊國女人兩隻眼都快長到頭頂上去了……”


    “孟薑天生那高傲性子,其實人並不壞。看她照料季薑多細致,姊代母職,不易呐!”


    王主靜無所謂地笑笑,站起來張開雙臂,對呆立在旁的香奴喚道:“香奴,香奴起來……”


    “館陶翁主也喜歡吃魚,”


    乳母楮氏扼腕不已:“可惜哦!如此美味若送到小翁主麵前,於王主該添多少助益?”


    王主靜無奈地聳聳肩,無奈地反問:“若翁主嬌在,會輪到我送魚羹?香奴,香奴!”


    香奴依然木木的:“哦?”


    “愣什麽愣呀……沒見濕這塊?”


    楮氏惱了,一袖子甩過去:“還不給王主取衣去?”


    綢料打到麵上,才讓香奴醒悟過來,趕緊往內室去。可才拉開拉門,楮氏的女兒就出現在門口。阿五旁若無人地跨進門檻,手中的托盤上中單與曲裾擺放得整整齊齊:“王主,阿娘,衣裾來啦!”


    見到女兒,楮氏有些意外:“阿五,怎麽是你?二郎呢?”


    “睡覺啦……王主,阿娘別擔心,兩三人看著呢!”阿五將托盤一把塞進香奴懷裏,動手開始為王主靜寬衣。楮氏點點頭,加進去幫忙。


    “也是,如果翁主在家,梁王主早第一個衝上去了!”


    解開劉靜腰間帶鉤上綁的花結,奶娘大聲地歎氣:“我們上頭這位大婦呀!”


    “王主餿耍匠c髏鞔硬慌鯰悖擅炕匚討骰乩矗傯盅嵋不崠杖こ隕霞閣紜;褂興澳歉靄3郟醬k占胗惴階櫻勾遊薜接杏采コ雋艘皇趾貿眨


    劉靜輕輕咬住下唇;很快,又放開。


    “其實細想來……也不奇怪,”


    一動不動由兩母女操持,劉靜果斷地重歸更前麵的話題:“畢竟堂堂齊王主之女。據說,先齊王素來疼愛其母。”


    “孟薑之母再得寵,又怎樣?!往事而已。齊國已換了大王……”


    楮氏一邊給王主靜係帶結,一邊恨恨道:“王主壽與當今齊王一母同胞,還不是迫於形勢嫁於竇家次子?竇詹事襲爵無望官職低微,前頭發妻還留下兩個嫡子!嫡出王主尚且如此,何況孟薑姊妹之母僅為庶出?’


    阿五覺得不對,扯扯母親提醒:“阿母,阿母……”


    ‘哎呀,怎麽提這個?我們王主也是庶出呀!’


    楮氏好不尷尬,忙住了口,偷偷地瞟自家王主。


    楚王主柔和的麵容上無一絲異色,仿佛壓根沒發現奶娘的語‘病’。


    “我意思,人到什麽境況……做什麽事。”


    忠心耿耿的老乳母急匆匆亡羊補牢:“孟薑女乃齊王主所出不假,可也僅為普通貴女;而王主乃有爵有籍之‘大漢王主’。憑什麽她區區一個小妾,膽敢將王主不放在眼裏?!”


    “阿楮……恐怕誤會了!”


    衣服曲裾更換停當,王主靜合攏雙袖,舉步向內室門走:“孟薑並沒有‘不將我放在眼裏’……”


    “沒有?王…主?”


    楮氏還想反駁,被女兒阿五攔截住,抱了換下的衣裳緊隨而行。


    香奴又是慢半拍,再次做了尾巴。


    出房門;經過道;沿樓梯直向二樓……


    “此當為……誤會,誤會也!”


    踩著輕快的步伐登上樓梯,楚王主劉靜一彎朱唇的兩邊翹得更高了:“乳母莫非未發現?孟薑待我與待王主10蕖鷚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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